我声音喑哑、无力。这一夜,本以为景琛不会来了,却不想他是赶来了,依旧睡在我身边,安静到我注意不到一般。我不知道他跟娇娇说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就这么沉默,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不问,他不说,或许是最好的。
过了几日,景琛又去了宫里,似乎这几日都不会回来了。
我心里,似乎没了期盼。我会在夜里,他们都睡下的时候走到院子里,未梳起的长发就那么随意的垂着,白色的里衣,青色的绣花鞋。我就那么立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明亮的月……
我会在这一片黑暗中找到宁静,踏着月华起舞,没有华丽的舞服衣带飘然,没有秀美的装饰叮叮作响,就是那么安静,就是那么简单得朴素,我却跳得热烈,似要将我一生跳尽,我在想,若是能这么跳下去该多好,跳完这一生,我也能留下一抹闪耀。
我嗤笑自己的幼稚,当真是白日做梦。
我收回舞动的步伐,回屋,每次,我都不会跳太久,因为我知道,在黑暗的影子里,有人在看着我,我想应该是文源或是文思,缠绕在那人周围的悲哀和痛惜,我是无比的熟悉。
也是,除了他们还会有谁为我难过,为我哀愁呢?
我终究不能任性,不能让他们担心,不然,我心不安。
我夜里如此多了一场运动,所以我睡得沉,文思和文源自然不忍心叫醒我,可是今天早上,我却早早的醒了,因为娇娇,她满脸喜悦的赶了过来,一旁的柳漫满脸的笑,笑得如此幸灾乐祸。
我皱着眉诧异,他们今天怎的如此理直气壮,如此……精神焕发???想来歌儿的教训还是不够大,他们当真有胆子。
我坐在桌边,喝着茶,不看他们。
“夫人,您如今还有心思喝茶?奴婢当真佩服!”
我抬头看着娇娇那因怀孕微微浮肿的脸,勾唇一笑,“难得的好天,虽然让你们给搅合了,我也不能太小气亏待了自己的身子。不过你今天做得甚好,没忘了自己的身份,自称一声‘奴婢’。”
“你!”她气结,表情扭曲,却忽然又笑得阴险。
我暗暗称奇,她的皮面当真有面团的潜力,变化无穷尽!
“夫人,我也就这次叫你夫人了,以后,恐怕也没机会了。您说,当真可惜了!我可是会想念您的!”
她与柳漫对视一眼,相继粲然一笑。
“什么意思?”
我抬头,眯起眼睛看他们。
“就是这个意思呗!您自己看吧!”
她从袖子掏出一张纸来纤纤的手指捏着一只角晃了晃,丢给了过来。我看着它像一只断翅的蝶跌落在我脚下,抬眼,我冷冷的扫过娇娇。
“你。”
我目光凛凛刺向曲儿,手指指着脚下的那张纸。
她一瞬的犹豫,觑了娇娇,缓缓收回目光,向前蹲身捡起双手恭敬的呈给了我。
我接过,冷眼看着娇娇那寒着脸,心里对这个叫曲儿的丫头另眼相看。她不是歌儿那般蠢的,有心计,知变通。我不知道她与娇娇说过什么谋算,但她那见风使舵的本事就值得赞赏。我目光从娇娇的脸上转移到这张纸上。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角边微微有些卷曲,想来有些日子了。
我掠过开始的两个字,一句一句的看,只觉得周身的空气似是凝住,血液叫嚣,内心却寒的厉害,一下子将我的五脏肺腑都掏得干干净净,我手扶住桌子,吃力的站起来,整张桌子随着我的站立而抖动,桌子上的茶具叮叮的碰响。
文源和文思一阵慌乱,柳漫和娇娇嘴角带着的笑越发灿烂,那轻蔑的眼神,也越发好看。
“这和离书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失态了,我挤出这几个字,用尽我最大的力气。
“怎么回事?夫人当真糊涂,自然是夫君给您的。夫君说与夫人早没了夫妻情意早早散了,您也好再找人嫁了,不要耽搁您才是。如今我……夫君自然是喜欢的。夫人,您应该明白。”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声音飘飘然带着喜悦,得胜的喜悦,三分娇羞,七分自负,看着我这个下堂妻,心里欢呼雀跃。
“和离书?!胡说!公子怎么可能会跟小姐分开!你这个贱人!定是你做的假!我定要让你好看!”
文思说着便要冲过去,娇娇花容失色,惊慌的躲到柳漫身后,文源赶忙拉住了文思。
我看着手里的和离书,我认得他的笔记,这是他亲手写的,他亲手写的啊!他心里当真没有我,他真的不在乎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啊!
我笑,我真的很好笑,我笑自己不自量力,笑自己有眼无珠,笑自己真如他所说,轻许了姻缘!落得如此地步,怨的了谁!他已经负了我,我不是已做好了准备的吗?我不是也已经决定断了这份痴望的****吗?那这份彻骨的痛是什么?
“你……你笑什么?!疯了不成!”
我看着娇娇躲在柳漫身后,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心里只觉得恶心。
“疯了也是应该的!当初谁不知道是这位千金小姐没了皮面的粘着少爷嫁进来,如今被少爷不要她,她不疯才怪!”她眼中一闪,捂嘴轻笑,“若是少爷知道您那早夭的孩儿,可是会怜惜您啊?呵呵呵呵呵——”
她笑得欢快,笑得讽刺,我心里却冻得哆嗦,我想起那一片红得发黑的血,那从我身上剥离时的痛苦,那梦中的小儿哭喊着唤我娘亲……我似是听到我周身血液流淌的声音,似要冲破我的血管,喷出我的体内,我每一寸肌肤都透着血气,似要生生从我身上剥离开来,我痛!我痛!痛得撕心裂肺!
我眼中布满寒霜,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我狠厉的望着眼前幸灾乐祸的女子,我看着她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失了血色,打着哆嗦。
我嘴上漫上讥笑,心中酝酿了惊涛的怒火,竟然污蔑我的孩儿!
我紧走几步扬手便扇在她脸颊上,一声惊响,柳漫扑倒在地,嘴角渗出血来。
我冷哼一声,转过眸子盯住娇娇。
她尖叫一声,转身往门外跑,只听一声闷响,我看着她跌在门口滑落在地上,瑟瑟发抖蜷缩着身子,捂着肚子,痛苦的呻吟。
曲儿惊慌的跑过去搀扶她,看到娇娇下体渗出的血迹,慌乱的叫着,“血!是血!大夫,大夫!快叫大夫啊!”
文思显然也没有料到,惊讶的不知所措。
“小姐,我去找大夫、嬷嬷和老爷来!”
文源急匆匆跑了出去,我愣了一会,瞬间反应过来。
“文思!赶快扶她去我床上!柳漫,赶快去通知景琛!快去!”
文思自然不情愿她在我的床上,但在我的吩咐下只能照办。柳漫慌忙回了神,从地上爬起来冲出了院子。
我听着纷乱急促的脚步声,看着公爹和嬷嬷那急切担忧的神情,看着躺在我床上的娇娇的呻吟,我心里漫起无边的苦楚——我在这里失去了孩子,她将在这里生下我深爱着的夫君的长子!
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再也寻不到我一丝一毫的位置,我看着手里的和离书,锥心的疼痛,传遍了四肢百骸。
我失了魂魄,转身离去,我不知道我怎么出的景府的大门,我只知道,没有人拦着我,应该是没有人注意到我吧……
我走了好久,却是没有目的。我一路走着,周围的景色似是很模糊,我看不清,周围的人也是模糊的很,我看不清,也不想看。
似乎是因为我撞到了谁,听到了他骂骂咧咧的抱怨,我淡然,没有那个思绪去思考。我似乎是在集市上的,四周的声音吵吵嚷嚷,我脑子里一团浆糊,化不开。
声音逐渐变小,我看着眼前的视线由明亮变得金黄,似乎又变成了红色,最后开始模糊成了黑色。
等我停下来,我已经来到了一个丘陵上,我记得这里,小时候与敏皓他们来过,这是城外的河蚌丘。远看,它像一个竖起的河蚌,因此被称为河蚌丘。我心里暗笑,自己竟然会出了城跑来这里……
我抬头,看着面前广阔的黑暗,冷风袭来,我脸上一阵刺痛,如刀刃划过,意识方才清明了许多。
我摸摸脸,一片冰凉……
我看着远方的天空,留下一点点的残日,红的像血,又滚着黑色。
我突然想哭,我确实哭得厉害,瘫软在地上,不停的颤抖,视线模糊成一片,黑暗中交杂的亮色,逐渐褪去。
我手支撑着身子,努力的站起身,对着天边那残存的红日,突然想大声吼出来,将我的委屈吼出来。
“景琛——你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你了——我曾经说过: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如今,我要食言了——但这不是我的错!我好喜欢你!好想给你生宝宝!可是你不要我!你不要我!所以——我不要你了——我愿与君绝——我愿与君绝——你若负我,我愿与君绝!”
我大口的呼吸着空气,身子无力的摇晃,我双手撑在膝盖上,双臂颤抖着,我听见自己的眼泪汇在一起,重重的跌落在地面上。
“景琛……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再也不缠着你了……再也不了,你听见了吗?你高兴吗?”
我捂住胸口,按在那封放在衣裳里的和离书,觉得烫手。
我直起麻木的身子,伸手擦掉脸上冰凉的泪,我想洒脱的笑,然后若无其事的离开,却笑不出来。
我转身,脚下一滑,身子猛然向后倒去,我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却又忽然落下,任由身子向后倒——后面是陡峭的山坡——若是这么倒下去……或许可以解脱了……也好……
“也可以解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