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漳江边。
“老板,给点吧,给点吧!”三四个小孩蓬头垢面,低着头,目光呆滞,好像是在看着地面,又好像是在闭目养神,又似乎是在看着过往的行人。
陈怡华与李琪并肩而行,来到“东凌绸缎庄”的门口,见到了这样的情景。陈怡华看到这么可怜的小孩,大雪天的沿街乞讨,甚是同情,正要伸手掏银包施舍,却被李琪按住了手:“贤弟,不能乱给,可能你没那么多银两!”陈怡华正要细问缘由,被李琪一把拉着,钻进了店里。
想这大唐盛世、天子脚下,却是乞丐成群,早成了社会的诟病。有传言说有专人在组织着这“丐帮”的小孩,每天清晨用车将他们送到闹市、公园门口,傍晚再来接走;还有传闻说,这些小乞丐里面那些腿断了的、没胳膊的、哑巴了的,都是组织者故意弄残的,以便他们“乞讨相”十足,而且不能逃跑;还有传言说这些小乞丐都是被拐骗来的,成为某些组织者牟利的工具。反正,也没人敢去调查,或者说没人屑于去查究。你不给呢,这些人可能真的有困难,家中的确揭不开锅、父母子女等着吃饭看病;你要给了呢,结果就很难逆料:要么,紧跟在这得到施舍的乞丐后面的一群男女老幼、康健伤残的“乞丐”全部压上来,让你措手不及、银包掏空,要么,那乞丐见你给少了还死缠烂打一路追击,要么,到午后在另外一个地方再碰到这乞丐的时候,他还伸手来要,而且,索要的银两要加倍他才肯罢休,要么,还有更让人跌眼镜的事情是,那乞丐一转身,骑着高头大马、乘着宝马雕车洋洋而去,出入豪华酒肆饭馆、烟花巷柳之地!要么,这乞丐说不定还在这偌大的京城之中购置产业,身居大宅别院、家有良田旺铺,妻妾成群……
“掌柜回来了?”店里的小二们见李琪回来,都颔首算是打招呼。李琪点头致意。
陈怡华进了绸缎庄,看到店里经营的丝绸五颜六色,极为漂亮,于是就驻足观望了一阵。这个绸缎庄不小,货物琳琅满目,陈列得非常整齐有序。天气寒冷,店里选购的人并不多,所以看上去比较清爽,却不冷清。李琪陪着陈怡华,给他大概讲解店中经营的品类,哪些是什么用途,哪些最受人欢迎等等。参观完了,李琪就带陈怡华到后堂,这后堂还有几间房,有厨房、仓库,还有生活起居的地方。他们就坐在一张茶桌旁,开始下棋、聊天。旁边有火炉,烤得整个房间暖烘烘的,身上的寒气顿时尽除,头脑也没那么昏沉了。
“李大哥,看来还是你这里舒服。我那个山沟沟里,现在才是冰天雪地,冻死猫狗!”
“要是觉得舒服呢,就尽管在这多呆上几日。想来天气也该慢慢暖和起来了。”
天色将晚,山越来越大,路也越来越崎岖陡峭,再加上大雪封山,马儿走起来愈显吃力。有时候简直四腿打滑,浑身震颤。
“两位兄弟,我们这是到哪里了?怎么这路那么难走?”韩退之觉得浑身发冷,又见坐骑行走艰难,就问道。
“韩大人,这是进了蓝田,已是秦岭比较艰险的路段了。想来前面不远就到蓝田关了。”一位官差答道。
“看看天要黑了,又没有打尖的地方,马都很乏了,走不动,真是麻烦!”另外一位官差狠狠地啐了一口,没好气地说。
“到蓝田关那里就有人家了。”之前那位官差安慰。
于是,三人继续艰难地前行。
天空终于没什么光了,地上因为有积雪,还勉强能看清前行的道路。但是,山更高、路更陡,狭窄崎岖的山路非常不平整,在积雪的掩盖下更是危机四伏。山风呼啸着,挟裹着寒气吹打在山石、树木上,发出呜呜的回声。退之的脸几乎被冻僵了,只是感到麻木,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一样。
马,是天生走夜路的专家,不论多么漆黑的夜晚,它们都能轻松地穿越山区,如履平地;然而,今晚,这三匹马确实又饿又乏,而且这路本来就不只是黑那么简单,而是在积雪掩埋之下潜伏着深坑、窟窿,所以它们走得非常小心、艰难。
不知走了多久,好像翻上了一座山梁,到了一个山口。前方视线不清,借着模糊的雪光,只感觉到那是无底深渊!马上的官差一人在前,一人在后,韩退之在中间,但是他们无论怎么催促、挥鞭,胯下的马就是不再前行,而只是仰头长嘶!这可奇怪了:牲畜是有灵性的,如果强行将马往前赶,说不定就要掉进万丈深渊!韩退之震惊了:难道这里就是我韩某的葬身之地?!
两位官差也是经常出门的,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心下大惊,不知如何是好。心想,这里不能前行,也不能后退,退回去是下山的路那么陡峭,绝对凶险异常,而且退回去也是很远的地方没有村落城镇;况且,如果在这样的绝境中再遇到豺狼虎豹、凶徒歹人,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正在他们三人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的时候,黑夜的山石树木间像幽灵般出现了几条人影。其中一人大喝一声:“就在这里结果了他们!”其他几人飞一般跃出,手中的刀剑砍向韩退之三人。
就在这三人就要葬身刀剑之下的万分危急时刻,山石的另一旁一匹白马飞跃而出,仰天长嘶,马背上的一条汉子腾身而起,凌空将已经挥剑砍向韩退之的人影一脚踢飞,“嘭”的一声,那个被踢飞的人滚落在三丈之外。来人双脚点地再次跃起,向另外一个人影飞去,只一挥手中的短棍状武器,袭击官差的另外一个人也随着“哎哟”一声滚落开去。韩退之本来还来不及感叹身世、吟诗告别这个世界、只能闭目等死的瞬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一点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但是,没几下,喊杀声便归于沉静,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二爷,是我!”
“哦,湘儿,是你吗?”韩愈真是大喜过望。
“对,二爷,正是湘儿!”韩湘走到韩愈的身边,将他从马背上扶下来,“先休息一下,也让马匹都喘口气。两个兄弟,你们没事吧?也下来,让马喘口气!”
“没事,没事,韩公子真是神人,我们还没搞清状况,你就解决掉了这些恶人!”两个官差下马,都围过来,“韩大人没事吧?”
“我,我没事。”韩愈双手抓着韩湘的手臂,百感交集,“幸亏湘儿及时赶到,否则我们三人就只能陈尸荒野,在这雪地里喂狼了!”
“是啊,是啊,谢过韩公子!”两个官差拱手施礼,心中也是万分感激。
“湘儿,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韩愈继续问道。
“二爷,您不说说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吗?我刚才还在您的书房里品茶呢,我也奇怪怎么就到了这荒山野岭的了!”韩湘故作诡秘地笑了笑。
“看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哼!”韩愈轻轻拍了下湘儿的头,“没个正经!我们还是想想到哪里去投宿吧,这山上会把人冻成冰块的。”
“对,这路连马都不大敢走了,怎么办呢?”一个官差担忧地自语。
“刚才马不是不敢走,而是不愿走,因为前面有埋伏,杀气太重!”另外一个官差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二位兄弟怎么称呼?在下韩湘,我一人前面探路,你们跟上。”
“韩公子,在下吴强。”
“在下马贵!”
“吴兄弟、马兄弟!我们往前,去寻找村寨投宿吧!”韩湘说着,把韩愈扶上马,“二爷,抓紧一些,褪也夹紧,这山高、路滑。”
韩湘的白马早已自己走到主人的身边,于是,他们四人重新上马,往前,缓缓而行。没多久,看到一座人工修葺的巨大石牌坊,韩湘凝神运功,就算黑夜也看的明明白白,上面赫然刻着“蓝田关”三个大字。于是,就说道:“这里就是蓝田关了,前面应该就有村庄!”路也平缓易行了一些,他们四人很快就找到了投宿之地。
韩湘为何会及时出现在蓝关呢?他当然不是刚才开玩笑说的那样,而是早就暗中随行了。就在午后,他趁路途中吃午饭歇息的机会,拆开了李凝的亲笔信。看了这封信,震惊异常:信中先希望韩湘到岭南之后寻机成立分堂,这事李琪已经口头跟他说过了;但是,第二件事让人惊怒交加——朝廷中有人落井下石,要置二爷于死地,而且已经在蓝田关山岭之上埋伏了人手!
韩湘得到这么准确的情报之后,自然是快马加鞭,绕道跑到了二爷他们的前面,事先也伏于山岭之上,而且把敌人都给摸清了,只待他们出手再除之。
二爷为人刚直,从不阿谀奉承、吹牛拍马,自然得罪了不少权贵和同僚。如今,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那些怀恨在心的人要除去他自然就省心省力了。这就是官场!韩湘恨透了这种尔虞我诈的地方,所以,尽管少年得志,才识过人,他自己再也不愿意混迹在这样的官场之中。结识了李凝和九苍剑宗之后,感觉到他们的宗旨、他们的处世之道或许才更自在,更能发挥自己,所以,没有太多的犹豫,他便加入了剑宗。要不是加入剑宗,如果不是这几年来练得一身功夫,而且得到这么重要的信息,韩湘真的不敢想象今晚会是什么结果。慢慢贬谪路,凄苦艰难,有多少官员就因贬谪而客死他乡、客死途中。人在顺境的时候,高官厚禄、威风八面,人人似乎都畏惧、尊敬,但到了逆境之时,穷途末路,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者轻轻松松就可以除去心头之患。
在这蓝关外的山村里,韩湘虽是有些困乏,但却难以入眠。此去潮阳,还有数千里,狼虫虎豹、歹人强盗、灾害意外、疾病魍魉,哪一样不能夺去人的生命?在这天地之间,人是唯我独尊的统治者,同时也是弱不禁风的囚徒,生命的车轮碾压到哪里、粉碎于何处,似乎谁也难以逆料。
但是,他似乎感觉到,只有陈抟陈道长那样的人,洞明世事,或许也就洞明了生死。这几年来,与陈道长见了三次面,简直就是一次更比一次能感受到陈道长的本性——他,或许已经不再属于这个纷繁的俗世,虽然还偶有勾连。第一次见面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与一位方士到华山之巅去采药、对弈,途中遇到陈抟,其在炼丹,炼丹之余大谈玄之又玄的养生法门。第二次,当然是在贾岛贾阆中脱离浮屠还俗之时,话不多,只是打了个招呼,闲聊没几句。第三次,则是前不久,跟陈怡华上华山去专门拜访。不巧的是,这陈道长已经辟谷,睡去了。而且据说已经睡了十余日。等了三日,也不见他醒来。这是何等之人?辟谷、长睡,这与冬眠有何不同呢?要是人都能这样,那索性就睡去,避过乱世,避过穷困,避过灾难,避过低落,避过生死冤仇,只待盛世,天下大同,再醒来,见证和享受福乐,同时也去创造福乐。哎,真是难以想象,那该多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