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相当于早前校长职位的校革委会邹主任,为了扭转学生们前途无望的厌学情绪,现身说法,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带头批判“读书无用论”。
邹主任慷慨陈词道,读书怎么会无用呢。现在我们革文化的命,主要是响应领袖号召,将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式的文化糟粕扫进历史的垃圾箱,但是,反映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科学文化知识还是非常有用的。
邹主任话锋一转说,接下去,我马上要参加市革委会有关部门组织的赴非洲黑西哥考察当地文教事业的外事活动。
这时,一样端坐在主席台邹主任身边,负责主持大会的校革委会副主任兼教育组长,就是昔日将邹师傅安排进伙房的学校原校长,前不久刚作为革命干部代表被结合进学校革委会领导班子的那位,他轻声提示邹主任说,是墨西哥,地点不在非洲,属于拉丁美洲那块。
不要咬文嚼字,不黑的能叫墨吗,墨黑就算不是一家子,亲戚总还可以算吧。邹主任强调指出,毛主席说了,地球是小小寰球,就算这“黑”,不,墨西哥,像你说的属于拉丁美洲,在这寰球世界,与非洲之间的距离也未必过于遥远。
校革委会副主任频频点头说,这倒也是。
说起来,邹主任从食堂伙房一举成了校革委会主任,还是原校长、现任的校革委会副主任力举的。
文化革命爆发,全国各地的学校首先闻风而动。偏偏很多受过正规教育的老师一时摸不准情势,完全不像那些学生,没有任何包袱,迅速投身革命大串联,不少人还赶去北京,在天安门广场等候领袖亲切接见。老师们有点顾忌,首鼠两端,进退为难。
一天,完全是脱毛凤凰的校长悄悄来到学校食堂,就在灶间烧火的小板凳上与邹师傅促膝长谈。
校长意见是,邹师傅就是当仁不让的学校教职员工造反司令部司令的不二人选。
邹师傅三代佃农,本人还是曾经的志愿军战士,更难能可贵的是气魄。既然协助食堂管理,可以挥舞烧火棍甚至不惜亮出菜刀,“文革”造反,独缺邹师傅式的勇气,尤其是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学校里。
校长强调,关键时刻,特别需要你这样曾经的战士挺身而出。
开始,邹师傅有点犹豫。他说,他这辈子不只是围绕锅灶转,主要藏在灶台背后,凭经验把大锅饭菜煮熟,擅长只是火候控制而已,任何其他新颖角色都没能稍加尝试,如同当年他确实尾随大部队跨过鸭绿江,但始终没能放上一枪是一样的道理。
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例如眼下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不要说你我,就是整个中国包括地球人类有谁可曾经历过。校长耐心启发道,所以,就是一个干中学,学中干,最高指示很明确,在游泳中学习游泳的基本过程。
后来,邹师傅确实出任学校教职员工造反司令部司令,并在稍后革命大联合时,又凭借良好的出身和志愿军复员军人身份,走马坐上学校头把交椅——学校革命委员会主任。
起初,别人无论是叫司令还是主任,邹师傅尚嫌不习惯,好像呼唤他人似的陌生。倒是家里自己那四个孩子的反应一体良好,对于别人呼唤自己的主任老子,孩子们的感觉很是不错。
孩子们异口同声道,现在出门与早前完全是鸟枪换炮,不可同日而语。要么不提家庭父母背景,一提及自己是中学革委会主任的孩子,马上吸引一片尊敬羡慕的目光。与原先伙房里的父亲,哪怕具有抗美援朝经历的最可爱的人,简直是人间天上般的不同感觉。
这就让邹主任既不安又有点释怀。不安的是,无论是食堂烧火,还是头上弄顶司令或主任的瓜皮小帽,一样是混口饭吃。本来应该没那么多讲究,用领袖的话说,只是革命工作的分工形式不同而已,现在被弄出个三六九等类别,不只是人生的一般性质误会。
释怀则是,自己先当司令后为主任,虽然有关吃饭的经济状况改善不大,但光凭给自己家庭,特别是膝下的孩儿们添加点信心士气,也算是意外之喜。
原来,这人除了工作挣钱吃饭,还有其他方面值得追求的额外东西。关于这一点,将他扶上革委会主任快马,还送出很长一程的原校长,现在自己的助手,校革委会副主任的分析还是相当深入透彻的。
军人出身的邹主任坦荡直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上司令后,首先解放了原校长。筹建校革委会时,又提议,让原校长担任自己的副手,出任校革委会副主任。
现在,在批判“读书无用论”的全校师生大会场合,学校的主任和副主任两位革委会领导你来我往,关于黑和墨、非洲和拉丁美洲在台上积极互动时,端坐在我一旁,我们的班主任郝老师除了不断点头称是,还悄悄地咬我耳朵说,主任讲得真好,非常质朴,还十分形象生动。
郝老师是“文革”前才分配到校的上海师大中文系肄业生,健康欠佳耽误了学业,到校后,除了教书育人,始终笔耕不辍。郝老师坚持认为,本校一定会出现一位即便不是百分百,也可能九十以上高含量,类似高尔基、鲁迅之类的文学人物,而他自然是最具资质的后备人选。
某天,上海《解放日报》文学副刊上登载了他的署名散文,足足三五百字长短。这下,不仅是他自己,连好多学生都公认郝老师就是规范的文学家,以至于很多做文学美梦的女同学,放学后,提了自己的作文本子赶往郝老师寝室里去。
我算不得什么好鸟,这时,我接过郝老师的话茬说,其实,邹主任讲话越生动,读书越显得无用。例如不认字的主任可以端坐在台上,你,包括其他满腹经纶的老师们只能在台下听讲。
郝老师愣愣地盯着我看,半天没能回转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