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小学前夕,我随父母回了趟苏北老家。其实,苏北老家早已没有近亲家人,回乡,只是替爷爷遂愿。
爷爷他老人家辞世前,一再嘱咐我父亲,他死后,记着替他回苏北老家一趟,毕竟那是故土,有我爷爷童年的很多记忆。随太爷出走以后,再没能有机会返回,他实在有点想念老家了。他说,这也不只是个人心愿,那晚,他梦见我太爷了,回乡看望,也是太爷的嘱咐。
现在,我爷爷已经有心无力,如果父亲能够代替他回去看看,就好像他个人亲眼目睹一般。如此,九泉之下,不仅自己的口眼完全可以安心紧闭,遇上太爷,也总是个交代。
那年去苏北,巧不巧又遇上发大水。当年,国家整个还没能从三年困难时期缓过劲来。原本以为三年困难时期,我们上海浦东这边日子不太好过,到了苏北,才知道什么叫做真穷。
事前,父母还是有准备的,从左邻右舍厂里单位同事处协商了一些票证,买了不少当年凭票购买计划供应的肥皂和火柴等。据说在苏北老家这些东西稀罕。
我亲眼所见,当地农村大部分人家一天只吃一餐,烧饭只是号称,只见瓜菜很难见米粒。更出人意料的是,绝大部分人家没有火柴,烧煮,要上经济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引火。
父母带去的火柴,远比肥皂受欢迎。肥皂,在那个时代的苏北寻常百姓人家,类似时下的进口高档化妆品,比较奢侈。
当然,也并非一团漆黑,我随父母走访七拐八弯的乡里乡亲,父母送些火柴、肥皂之类,善良的父老乡亲感激不尽不说,家家户户一定会在我怀里塞上好几枚鸡鸭蛋,这不用花钱,是自家鸡鸭下的。当我们摆脱苏北水灾,顺利返回浦东老街时,光是我收的鸡鸭蛋,就需要父亲用一根扁担两只大篮子挑着,满载而归。
其间,还发生了一件足以让父母主动替我更改名字,而无须我督促的惊险事件。
我成了当年那场水灾的实际受害者。一次渡船时,我不慎跌落河里,差点提前到太爷和爷爷处报到。
被人合力打捞出水时,已经完全不省人事。据说是被安排在附近农家的牛背上驮着,选择某个高低不平之处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吐了半天泥水,方才还魂回来。
虽然大难不死,母亲仍相当不放心,经人推荐,聘请当地据说非常有名的算命先生,预测我眼下及未来的整个人生前景。
算命先生是女的,眼睛不太好使,但并不妨碍她老人家明察秋毫,洞悉一切。先生默默掐指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这孩子除去命硬,不仅此次苏北之行并无大碍,今后中长期人生前景尚可期待。
算命的女先生叹了口气说,只是,孩子五行缺火,名字必须添火,而且多多益善。当时,女先生就给出了一个“炎生”的建议名字,一口咬定,如此或者能够保障未来人生坦途,甚至伺机灿烂一下也并非没有可能。
父母可以坚持自己的主见,也可以忽视我的纠缠,但是,高人指点,包括深奥的命理学问,由不得他们不照办执行。
返回浦东当天,来不及喘息,父母双双拿着我王炎生的建议名字,前往派出所要求更改。
其实,当年改名并非一件轻而易举之事,手续相当繁琐。但父母为了保障我长期人生无虞,完全不怕任何手续麻烦。
虽然,我对这个新名字并无太多好感,炎生,不就是孙悟空被扔进太上老君的炉子里煎熬的意思吗,一旦炼不成火眼金睛,就剩下平白无故磨难自己,只是相比较王梁,也就半推半就勉强接受了。
我跨进小学大门就读一年级时,由王梁摇身一变,成了王炎生,得到两把大火的有力支持,五行缺口基本填平。
小学一年级,我被推举为班长,二年级戴上红领巾,又成了三条杠的少先队大队长。
因此,母亲常常为自己当年苏北之行,包括替我算命,回到老街迅速改名,在我的名字上增添两把大火而欣慰庆幸,口口声声说亏得及时采纳高人建议,才使孩子的人生从识字初始,就展现一片红火的灿烂光景。
轮到我有了给自己孩子取名的权力,才刚刚侥幸踏进大学校门,知识底子还是小学尚未毕业的那点,非常勉为其难。
本来,我也十分不愿意越俎代庖,从全家历史经验教训看,起名,基本上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后来,我还是把给孩子取名的责任主动承担了,主要是户籍制度给闹的。如果孩子没有姓名就不能报户口,户口不及时跟进,将来孩子不仅是择校读书,就是眼前买粮吃饭都可能将你折腾个七荤八素。
孩子长期以来对我这老爸给他的命名,不是一般性不满意,仅仅出于顾全家庭大局的考虑,才没有擅自更改,一直勉强维持着。
眼下,这个矛盾倒是大大缓解了,也不是任何一方的主动改善或被动让步。孩子研究生毕业后在国外工作生活,名字完全约翰、乔治式地与世界接轨。即便你当年瞻前顾后、挖空心思,自以为给孩子起了个异常有见识的名字,时至今日恐怕早已鞭长莫及,一点也派不上中国式的用处了。
以上,就是从我太爷起直至我儿子王家四、五代人名考的基本线索。
接下去,有选择地挑拣老街上具有一定代表性的人名,将其来龙去脉试着作一番考证,这些人都同我家关系整体良好,即便一不小心弄出点纰漏,也不至于闹成误会,甚至对簿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