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吹姓张,大名林祥。
张林祥就住在我家斜对门,洋龙间朝东顺过去第四家。
老街上的人们一直认为,张林祥那三吹完全不是号称的,是真的能吹,而且涵盖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两手都硬,都一样毫不含糊地吹出相当的力道和水平。
三吹包括,物质形态的首吹,这是张三吹赖以生存之本,这一吹弄扎实了,其他两吹相对从容些。
精神方面的那吹,可分两个子项。虽然,精神两个子项之吹不涉及具体成本收益之类的经济利益。但是,精神方面的鼓吹搞上去了,反过来可以顺利提升物质鼓吹的效率和效益。
无论在什么时空背景条件下,张林祥坚持鼓吹,从不懈怠,这就是一种境界。
一个人,吹一时并不难,难能可贵是,长年坚持不懈,始终吹出内容,吹出水平,吹得有人倾听,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有人可以接受并深信。
张林祥物质形态的首吹是祖传的。
据说,张氏白切羊肉不只是老街上的人们交口称赞,在浦东地面甚至市区一些资深饕客群里都相当出名。
他张氏白切羊肉可以有名到什么程度,言语描绘仍然过于苍白,不妨取我家的现实案例。
一次,妻子随我回老街故里,听说老街白切羊肉著名,返回时,妻子就上张家买了四十块钱白切羊肉一斤。
现在,张氏羊肉店的大印早已从张林祥手上顺利传承其儿孙执掌,还实现了连锁经营,在浦东好几地都设有分店,全部直营,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加盟。这样做,完全是遵循祖训,不惜以牺牲扩张速度的代价确保产品质量,为的就是避免求胜心切,弄成羊头狗肉形式,一招不慎全盘皆输,连累祖上世代英名付诸东流。
所以,张氏羊肉店就是发展到黄浦江边沿,也迟迟不肯渡江西进,而是长期隔江与浦西市区静静面对,采用一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德式堡垒战法。据说,当年老蒋就是如此这般进剿江西革命根据地而大有斩获,迫使中国工农红军开始两万五千里长征,中国革命的困难局面,一直到长征途中的遵义会议之后才有所缓解。
可见张家的子孙有见地,善于汲取历史教训,并将成功经验运用于自家羊肉店的生存发展方面。
我孩子出国求学后,妻子收养了一条名叫东东的小狗,后来又添了后代,是东东的亲生女儿名叫天天。
这天,妻子从老街张家买了一斤羊肉回家,我们只吃了一点点,大部分让东东母女俩分享了。
看到东东母女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隔天恰好遇上妻子生日,她上街采办,看到熟食店里有白切羊肉,又买了点,也是人狗共庆生日快乐那点意思。
但是,面对市区熟食店的羊肉,东东母女居然完全视而不见,不要说上嘴开吃,连闻一下都懒。
妻子有点纳闷,昨天还是你争我夺抢吃羊肉的场面,今天,两个小狗怎么就联手拒绝,一口不吃呢。
问我,我说对狗及其食品缺乏研究,只是随口回应一句,总不该东东母女能够辨别羊肉生产厂商吧。
妻子摇摇头说,不清楚。
第二天,心有未甘的妻子抽空越江到张氏羊肉连锁店再买,作为验证。当晚,东东母女果不其然,狼吞虎咽似的将张氏羊肉吃得一块不剩。
连东东母女都能够识别这张氏羊肉,可见味道确实不一般,张氏羊肉这羊头,确实不是简单悬挂的。
张林祥首吹,主要指张氏白切羊肉一道关键性生产工序。
每天下午午时过后,张林祥就开始做宰杀准备。他老婆,人称张家姆妈的,是唯一帮手。时辰一到,门口一台三眼锅灶开始生火,将两大锅水煮沸。
还是要说明一下,张三吹只是老街上成年人之间的称呼,我们小孩肯定不会当面这样无大无小瞎三话四的。
我们小孩子一般当面都叫张家伯伯,叫声张杀羊至多只是背后,张三吹之类出自小孩子之口是绝对不被允许,也是不作兴的。
张家伯伯宰羊有规矩,他从不当着众人的面屠宰羔羊。他认定,自己将来肯定是要下地狱的,毕竟,欠下羊命无数,所以,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任其自然了。
羊也是一条命,也比较无辜,所以,宰杀前要例行仪式。还有就是,血腥的屠杀场面尤为不宜暴露在广大未成年孩子眼前,容易产生心理阴影,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
始终没见过张家伯伯宰羊前的仪式是个什么样子。张家姆妈说,其实,讲仪式有点过分,自家老头子只是在宰羊之前,先向羊儿鞠一躬,道个歉什么的,然后,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阿弥陀佛之类的简单礼貌用语,期待羊儿可以从速转世,改投凡胎。
其实,未必全面冲着羊去,更多为了宽慰行刑者自己。张家姆妈自嘲解释说。
一旦张家伯伯他自己内心弄得有点踏实了,手起刀落,稳准狠确保一刀毙命,并非残忍,主要是不让羊儿蒙受更多更大的身心痛苦。
当年,我们一些顽童闲来无事,常常会在下午时分守候在张家门前,围观张家伯伯宰羊的首吹。
等到张家姆妈差不多将大锅水烧开,张家伯伯就将毫无生命迹象的羊儿从后院扛到门前灶台,谨慎地推入满锅滚烫的开水里。
白切羊肉要带皮,剥皮不符合白切羊肉产业规范。将整条羊推入开水中翻滚,方便脱毛,又可以保留羊皮。
这时,张家伯伯的首吹隆重登场了。
从我记事,观看张家伯伯宰羊之初,估计他老人家早已五十出头了。印象深刻的是大热天,他打着赤膊,一条牛头裤,头颈吊只饭单,左右手臂套着袖套,据说这是非常专业的装束,该穿的地方一样不少,不该穿的地方全面省略。
等到羊儿在锅子里翻滚差不多了,张家伯伯着手开吹。
只见他一头埋在羊屁股堆里,双手牢牢把住羊屁股,作为与自己嘴巴之间的过渡,接着开始缓缓地往羊肚子里吹气。
张家伯伯一口气吹的那叫个长,直到将自己先吹得满脸通红,转而发紫,继而由紫开始转成黛黑,连续鼓吹不停息;最后,吹到自己脑门脖颈上青筋鼓起,终于将羊肚子吹得圆滚滚的,在锅子里漂浮起来像只大气球方才歇气。
我们小孩子私底下议论,张家伯伯一口气何以如此之长,居然能够将一只羊的肚子吹得滚圆,保持一刻不停歇。以羊肚子有效面积计算,这口气可以换算成小半个立方米,张家伯伯还真不是随随便便简单吹吹的。
赵一解释说,不是这个问题。他以自家老爹为例,他爸也能吹,当然,瞄准的不是羊屁股,而是笛或箫之类的乐器。无论哪一类吹,熟能生巧达到一定境界,是可以鼻孔进气而嘴里吹气不歇的。
这也是一种说法,初步揭开了张家伯伯一口气将羊肚皮吹得滚圆的奥秘。之前,我一直既佩服又担心。
佩服的是,仅凭一口气居然将羊吹成气球似的,轻盈地在大锅里漂浮,相当不易;担心的是,万一张家伯伯那气接不上来,就此尾随大锅里的羊一起踏上不归路,这又该如何是好。
赵一这么一解释,也算让我原本悬在嗓子眼的心,又顺利安放原位。
孩时,家境贫寒,只是,每年小暑开始,父母每天早上都要上张家伯伯羊肉摊点买三毛钱白切羊肉,让我独自享用,一直吃到大暑结束,整整一个月。
千万不能小看大小暑一个月间,每天三毛钱的那份羊肉。父母说,大小暑吃白切羊肉赛过冬天进补野山参。直到吃得夏天出汗,有羊膻味,就证明已经取得预期效果。
一个大小暑吃下来,就是九块钱,成为家里一笔额外的不小支出。但是,父母每年夏季总是坚持不懈。
其实,我还是有点怀疑,张家那白切羊肉做工非常地道,羊肉本身完全闻不出一点羊膻味,怎么进了我肚子,反倒可以通过出汗形式,传达羊膻味信息。
后来一想,总是父母政治思想工作的有机组成部分,主要担心我不愿意吃,才编出种种理由来说服。
后来,我未满18岁下乡插队,两个月内被评为四级二等劳力。当年,一个生产队,四级一等的劳力只有四五个人,我一下乡就跻身一流劳动力队伍,不能不归功于父母当年对我坚持不懈的健康投资,突出贡献应该归属大小暑一个月,坚持食用张家伯伯著名的白切羊肉。
每年大小暑开始,张家伯伯家的羊肉供应就比较紧俏。但是再紧俏,我每天三毛钱的那份羊肉,张家伯伯总是给我特意保留的。
即使在老街人习惯的大小暑吃白切羊肉补身体期间,张家伯伯也每天坚持只杀一只羊。
当天下午开杀,直到第二天早市才上柜供应,时间流程较长,据说就是为了确保羊肉产品质量。
张家伯伯将吹好气的羊在锅里翻腾两个多小时,才能里外整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放在背阴处晾着。黄昏时,羊开始下锅,煮沸后,温火蒸煮到第二天的凌晨一两点钟,再去骨处理完毕,皮朝下摊平放在盘中,待冷却后,翻身早市供货。
听大人说,张氏羊肉好是因为他有老汤诀窍,也有说奥妙全在胶木圈的大铁锅子,密不透风而熬出的羊油成功封住汤面,不仅羊肉易酥,而且入味。
出于好奇,我向张家伯伯打听,张家伯伯笑笑说,那是瞎三话四。
其实,白切羊肉的烧煮工艺固然重要,但仍然不是症结所在,问题关键是羊的自身。标本兼治,治本为主,这同其他任何人间事物是一样的原理。
治本之道在于,活羊要挑好。我们张家祖祖辈辈从事这行当,知道哪里的山羊好,都是老关系,上家供应商不会弄虚作假、以次充好。
羊运到后,不能急龙急火地马上宰杀,先要放在我家后院里圈养至少半个月。宰杀前,羊要停食一星期以上,最后几天只给羊喝水,不吃任何东西,这样便于羊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完全排出体外,降低羊骚味。羊本身符合要求了,然后才是加工工艺的完善问题。
人人都说老街上张家白切羊肉好,我听了张家伯伯一番话,才知道,其实这一个好字,相当来之不易,体现出张家多少年来始终如一的产品质量的专业控制能力。
著名的张氏白切羊肉,并不是简单一吹即刻形成响亮名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