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仁义是踩着解放军大炮的隆隆声响，花了两根大黄鱼的高价，好不容易弄到了一张船票，搭上最后一班去香港的轮船离开上海的。
轮船离开铜人码头锚地，驶出吴淞口，上海浦东一带的海岸线在自己眼前渐行渐远。
顾仁义靠着船舷，一屁股坐在自己的皮箱上，皮箱里装有剩余的另外八根大黄鱼，这是他未来赖以生存的全部家当。即将前往的异国他乡，从未涉足的巴塞罗那城市，自己很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姑妈，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不确定，顾仁义一点也不敢马虎。
顾仁义生来晕除了自己步行以外的一切移动工具，不仅晕汽车、火车，居然还晕轿子、黄鱼车甚至包括自行车。现在乘坐在海船上，更不用说了。船刚离开锚地，还在黄浦江里缓行，他就开始吐，一出吴淞口，肚子里实在吐不出什么有内容的东西，只是一味空泛黄水，又苦又涩的那种。
据说，从上海到香港要四五天，再从香港穿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通过亚丁湾拐向地中海，西班牙在靠地中海的另一头。估计，一个月也未必下得来，就算能够异常顺利到达那个未知的巴塞罗那，也必定给海船折腾个七荤八素，没有完整人形。
但是，不这样又有什么其他法子呢。
这时，顾仁义心里比满嘴里泛起的胃酸更苦更涩。想想这几天时间发生的一切，如同做了一场人生噩梦。
几天前，他还只是老街上钟表店有一技之长的生意人，朝九晚五，家里店面，循规蹈矩，与世无争。这是当年父亲把钟表店一摊生意接力棒转交他手上时，特别交代的在生意之外为人处世的基本原理。
他顾仁义自认对父亲教诲始终不敢有忘，坚持不与他人在生意钱财上起纠纷，见人三分笑，得理让两成，得饶人处且饶人。
自己把全部心思集中在改进工艺、更新技术以及增进和改善服务上，走的是和气生财的长期商业路线。
作为手艺出身的商人，他顾仁义除了挣钱养家糊口，也非常希望能够在老街上留有好名声。顾仁义检讨起来，除了当年娶满月老婆一事志在必得，当仁不让，确实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曾经与人纷争。这事不怪他，当时满月身后的追求者实在过多，竞争异常激烈，偏偏他顾仁义就是在这件事情上，咬定青山不放松，誓言，这辈子必定抱得美人归，非老街一号美女不娶。
一旦如愿，心满意足的他，以为在上天眷顾下，自己也就平平常常，不咸不淡，了此一生足矣。
想不到，变化就在转眼间。
沈副官是他顾仁义的朋友，这符合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的为人处世的原则。沈副官请他配保险柜那钥匙，他本能感觉，此事并不简单。沈副官口口声声代表人民感谢他，这人民是谁都能够代表的吗，沈副官完全脱离了一个国民党军官的规范言行。
当然，顾仁义自认也有点私心。
眼看国民党大势已去，上海解放在即，自己能够为老朋友特别是未来新政权作点贡献，或许之于将来无论是个人职业生涯，还是钟表店面的前途命运，都不无裨益。所以，犹豫之中，还是毅然出手相助了。
想不到，世上人间的事情远没有一厢情愿式简单。事情暴露后，不仅自己被抓，而且扛不住威胁，为了保住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当然也包括自己，不惜出卖了沈副官，还让他丢了性命。
眼看上海解放在即，负有命案的自己除了选择亡命天涯，还能有什么其他法子。只是现在的自己，有家不能归，成了四海漂泊的丧家犬。
顾仁义这时才真正体会到，生离死别和生不如死的人生滋味。
死别自然是与沈副官这昔日的朋友；生离则是从此与慈祥的老母、美丽的妻子包括她那肚子里尚未面世的孩子，从此天各一方，相见万难。
想到这会儿，顾仁义忍不住悲从中来，完全是生不如死的真实感觉，一时，连跳海的念头都有。
当然，顾仁义仍然没有投身大海。顾仁义不是屈原，他缺乏纵身一跃，无论是出于义愤还是彻底丧失信心，不惜自身性命投水的那点决心和勇气。
上面这些心路历程，是顾仁义刚到巴塞罗那，托人捎回一封没有贴邮票、没有留下地址的唯一亲笔信上描述的。
解放后，组织上为沈犁同志牺牲一事做过专门调查，还数度找满月谈话。最后认定，顾仁义对沈犁同志被俘牺牲，客观上负有一定责任，但主观上不涉嫌背叛出卖。
实事求是讲，没有顾仁义帮助，沈犁同志未必能够比较顺利地窃得国民党守军的阵防图纸。顾仁义虽然没能扛住敌人的威逼利诱，将沈犁同志供了出来，但根据我爷爷的证词，也是沈犁同志大义凛然不惜牺牲自己，给敌人施放烟幕弹、障眼法，让敌人可以心存侥幸，维持原有的防御阵势始终不变。所以，顾仁义的行为功大于过，而“过”可以免予追究。
为此，组织出具了正式的书面结论，希望通过满月可以转告顾仁义先生，让顾先生放心归国，并确保今后来去自由。
不知是信息没能正确传到，还是毕竟命案在身，胆小怕事、谨言慎行的顾仁义始终不敢轻举妄动。从此，顾仁义再也没有返回老街的自己家中。
也有传言，其实，顾仁义确实相当不仁不义。在国外，早已耐不住寂寞重新婚娶，而且，还有人把其新欢描绘成一个蓝眼睛黄头发高个头的美丽洋妞，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顾仁义甩袖漂洋渡海远走他乡了，顾家好几口总还要过自己的日子。
顾家姆妈作主，把钟表厂关闭了，摊子太大，顾家都是些女流之辈，无论是经营还是技术方面都后继无人。
钟表修理门市部保留下来了，顾家人不插手，交由顾仁义平时最为信赖器重，同顾家还有点远亲血缘关系的徒弟打理，按月收取点租赁费，聊补家用。只是，如此一来，顾家的经济境况明显大不如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