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跪安后鱼贯离去。
云水仙依旧闷闷的坐在原处,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君夫人细细看着云水仙不乐的神情,笑着道:“生气啦?”
云水仙撇撇嘴,道:“我才不生气呢,才不叫他们如愿。”
君夫人轻轻捏着云水仙的脸颊,道:“还说没生气呢,瞧这一脸委曲得,故意惹祖母心疼是吧?”
“才不是呢。”云水仙说着扑到祖母怀里,抽泣道:“仙儿只是担心……”
“噢?”君夫人似是一脸惊讶,拍着云水仙的头道:“仙儿担心什么?说出来好叫祖母为你做主。”
“人道是人言可畏,三伯母畏于人言,不敢将十九妹许以他人。他日祖母会否畏于人言,将仙儿许婚远嫁?”这就是嫡女的夙命,从他们出生时便注定,非后即妃。云水仙的三位姑母,也就是君夫人所生的三位女公子,分别为天子贵妃、姜国君夫人、楚国君夫人,无一例外,均是远嫁他国。云水仙自知身为云氏嫡长,终是难逃此般命运,别说她仅是身体孱弱,只要她一息尚存,便就是政治联姻的最佳人选。可是她不愿离开燕宫,离开祖母,出嫁于她而言,无异于至此与祖母天人永隔。
云水仙永远都不会忘记,祖母曾经对她说过,这诺大的燕宫,诺大的天下,只有她们两人,才是彼此唯一的依靠。那时她初次发病,太医们束手无策,药石全然无效,祖母一连守着她三天,不眠不休,到得云水仙无恙醒来时,祖母却因劳累而大病了一场。在那之前,云水仙并不如现下这般亲近祖母,年幼的她,还无法透过祖母严厉的外表下感受到掩藏的无尽慈爱,直到听到祖母这翻话,尽管那时的她还懵懂无知,还无法感受到祖母是以怎样的心酸与无助说出那翻话来,但是她还是真切的感受到,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将她视若生命,视若珍宝。
听到云水仙的话,心志如君夫人,眼角也不免泛起隐隐泪光,云水仙的担心并非无端臆测,权柄如她,也并非就能随心所·yu,她一生的经历使之领悟到,人定胜天,不过是一句年少轻狂的妄言。
君夫人终非常人可比,迅速整理好心情,安慰道:“傻孩子,别瞎想了,会有办法的。”
“嗯。”云水仙乖顺的点点头,她也委实不愿祖母为此整日伤心劳神。
见云水仙这边已无碍,君夫人向小言望去,一直留心着这边举动的小言即刻匐跪于地,道:“君夫人恕罪。”
君夫人浅笑视之,道:“噢?你何罪之有?”
“奴婢……奴婢未得恩准,深夜擅离宫禁……”
君夫人笑容未减,赞道:“如此说来,本宫倒是要夸你一声好本事才是。”
这正话反说,小言如何听不出来,不住磕头求饶道:“君夫人饶命,君夫人饶命……”小言不敢说什么罪该万死,万死难咎之类的话,她怕若是说出这样的话,君夫人当真直接就命人将她拖出去赐死。金口玉言,君命不可反复无常,就算有郡主想要保她,怕也已是木已成舟,无济于事了。
“祖母,小言犯下如此大错,也是事出有因,可容她一禀,再行发落不迟。”云水仙一句话便将罪变成了错,她不敢明目求情,祖母不喜她亲近下人,一再告诫,驭人之道,可委之以重不可委之以情。平辈论交,才以情动之,君臣之交,知之重之,善用之,方可无咎。
君夫人向云水仙看去,云水仙不敢与之对视,将头低低垂下,良久,君夫人才道:“如实说来。”
“是。”小言又磕了一个头,道:“前日春嬷嬷忽觉身体不适,但她不敢劳烦太医,便硬撑了下来,奴婢恐她有事,又劝说不动她,忽想起道长曾私下赠过一些丹药于我,说是可以强身解疾,奴婢便让春嬷嬷服下,谁知服了那丹药后身体越发不是。奴婢深知道长道法高强,想必是服用方法有误,便请人去青牛山请道长过来看看,却不知为何,直到入夜还不见道长入宫,奴婢恐迟则生变,这才冒然出宫的。”这翻话虽真假参半,却也被小言说得声情并茂。昨晚云水仙、春嬷嬷、小言以及老道便在一起商议过,对君夫人该当如何说辞,一致认为,对于长明灯熄灭的事,是绝口不能提及的,发生这等大事,不管结果如何,小言等人都难逃死罪。
“倒是孝心可嘉。”君夫人不置可否,笑着道:“难不成,你就是以这一片孝心感动禁卫,放你出宫去的吗?”
“奴婢不敢欺瞒君夫人,奴婢……奴婢是以郡主的玉笏才得以出宫的。”
闻言,君夫人大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监守自盗。”
要说这玉笏,那可说是大有来头,乃是云水仙及笄时,当今天子亲赐之物。此笏通体为一白玉所制成,玉长两尺宽三寸,难得的是竟无一丝杂色,入手生温,本身便是价值连城的一件宝物。更何况,它还是身份的象征,整个天下,只此一件,再无二致。大伊朝大小诸侯国七百多个,每年各国诸侯成年的子女,单以嫡出论,也是不知凡几,天子却独在云水仙成年时赐以封号信物,这其中的意味又怎不叫人揣摩?所彰显的荣耀又是何等尊贵。
这玉笏于云水仙,于整个燕国之意义,可说是等同玺授无异。但是不管它们如何重要,以一国之尊的身份都不可能随身携带,都是交人专司看管,历来宫中掌印之人,非亲信不可任之,如此算来的话,小言此罪若是落实,必是窃国之罪。
云水仙怎忍小言就此被赐死,急忙道:“祖母,息怒。小言非是监守自盗,是经过仙儿首肯的。”
“仙儿。”君夫人微愠,言词间已颇为严厉。
“祖母,非是仙儿枉纵于她,且听我说来。”直到祖母微微点了点头,云水仙方才继续道:“仙儿自幼多病,宫中事务都赖春嬷嬷与小言打理,但她们毕竟不过是一介下人,人微言轻。仙儿怕有人在我病中时对我宫中之人给予刁难,虽说让他们受些委曲倒也无妨,但这毕竟损的是仙儿的颜面,这才交待她们在万不得以时,可持玉笏行事。”
云水仙见祖母不为所动,知她必是不信,又道:“祖母可传问长信宫中之人,他们皆可作证,仙儿是当众示话的。”
君夫人注视云水仙良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下不为例。”
“仙儿谨尊教诲。”虽然小言脱险,但云水仙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非是她喜怒不形于色,她感觉得到,祖母话中意有所指。
君夫人望向跪在地上不住发抖的小言,道:“你母亲亲手将郡主养大,此功不可谓不大,且你事先得了郡主的交待,为着你母亲动用了玉笏,倒也不算罪过。”
“君夫人言重,春嬷嬷奉命侍奉郡主,所作皆为本分,绝不敢以功自持,奴婢自知罪当伏诛,承蒙君夫人不杀之恩德,定当铭记于心,万死不敢再犯。”小言虽为春嬷嬷亲生,但自从服侍云水仙开始,人前人后,便都以嬷嬷称之,再未唤过一声娘亲,怕的便是被说是居功自傲,妄图与郡主攀交,今日君夫人将这层关系拿出来说道,怎不叫她胆寒。
“好了,起来吧。”
“谢君夫人恩典。”小言又磕了几个头,这才起身退至一边。
听到这里,云水仙已然确定,祖母方才果然是动了杀心,眼下虽已无事,但若是日后祖母杀心再起,她又该如何是好?
君夫人见云水仙脸色苍白,不免心疼,道:“你气色不大好,想是身子乏了,祖母就不留你在这边用膳了。你身子不好,就别记挂着请安礼制了,在宫里好好待着,祖母得空就过去陪你说话。”
“是,”云水仙起身福礼道:“仙儿告退。”
宫人将云水仙的狐裘大氅为她穿戴好,君夫人又命人将她手炉中的碳火重新换过,待无遗漏,这才放心让她离开。
这边云水仙方走,君夫人也起了身,由宫人扶着到了一侧的书房中来,书房中早有一人候着,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云水仙的授业恩师。
老道见君夫人进来,右手拇指食指弯曲,执于胸前,行礼道:“见过君夫人。”
“道长多礼了,快快请坐。”君夫人笑着道。
两人分宾主落主,自有宫人将茶奉上,待吃过茶后,君夫人命众人退下,书房中便只余下他二人。
此间虽名为书房,实刚为君夫人平日处理政务的地方,屋内虽也有一些书籍摆放,但更多的却是各地大臣所承上来的奏章。书案上奏折早已堆积如山,君夫人却并不急于处理,却兴致勃勃的与老道聊起道法来,老道自也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耐心十足。
忽然,君夫人话锋一转,道:“道长此来,莫非不是有事禀于本宫么?”
“呵呵,君夫人所问老道皆有回禀,不知君夫人还有何事,要老道禀来?”老道问道。
君夫人知老道脾性,最爱装傻卖痴,若不明示,只怕他能将弯子绕到明天去,面上一冷,道:“仙儿长明灯为何熄灭,不知道长可否告于本宫知晓。”原来,云水仙宫中所发生的事,早有人秘密传至颐然宫中,只是当天君夫人因事耽搁,到得深夜才知发生这等大事,那时老道已到宫中,正在施法救治,轻重缓急,君夫人自是拿捏精准,这才没有当即问责。
老道不由一笑,那两个丫头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不知一切皆在人家手掌。老道并不奇怪君夫人为何会知道此事,若是她连这点本事都无,燕国掌于她手,只怕是亡图已至。
转而,老道脸一正,道:“正如老道之前所言,长明灯灭,必有一死。”
君夫人不免一惊,思忖后道:“可仙儿并未有不妥。”
老道点点头,道:“乃有人代之。”
“那仙儿今后?”君夫人还是不放心。
“魂既归来,离魂又从何说起?”
君夫人大悦,道:“这么说,仙儿至此可无虞。”
老道笑着摇了摇头,道:“人生在世,岂能逃脱磨砺二字,此祸既消,他劫自来,不过是此消彼长罢了。”
君夫人的心情却并未受到影响,在她看来,只要孙女的离魂症能够解除,总算是除了她一块心病,这世上,除了天命难违,于她而言,其他诸事皆有一博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