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考核过程中受伤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必感到抱歉,带我转告伯爵先生,致歉的午餐就不必了。"
"这个…"管家的表情有些为难,"主人说如果您拒绝了,请务必收下这份礼物,他会在餐厅等您到下午三点。"
萨琳娜一挑眉,接过包装精美的长条状匣子,"好的,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管家恭敬的对着萨琳娜鞠了一躬,才转头走向停在路边的车。管家转过身的一瞬间,萨琳娜墨蓝色的眼眸慢慢凉了下来,里面的墨色一点点加重,极快的淹没了那点蓝,变得深幽难辨起来。
她捏着匣子的手指在不断的收紧,她感觉心里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死死的攥住自己的心脏,窒息般的疼痛细细密密的传来,让她的指尖控制不住的有些颤抖。她闭了闭眼,将匣子扔进了随身带的小包里,不知道在恐惧些什么,她并没有立即打开它。
慕尼黑郊外的别墅中,奥古多正坐在书房里办公,他们的对慕尼黑的访问就要结束了,这次的会见两个国家高层签署了不少秘密文件,最近他正忙着将这些机密文件汇总。
"伯爵阁下,她收了礼物。"管家一回来就立即到奥古多面前报告,他清楚的记得主人叮嘱过他见过萨琳娜后要在第一时间找他。
奥古多的笔尖一顿,"她怎么说。"
"奥尔巴赫小姐说考核时受伤很正常,认为伯爵阁下并没有必要专程请她吃饭致歉。"
"她…有没有打开盒子。"
"并没有,她直接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知道她这次测试任务的目的地了吗。"
"她报名去美国参加军事经验交流。"
"美国?你确定她报的是这个国家,不是中国?"
"是的伯爵阁下,据行政处负责整理学员资料的秘书长说,奥尔巴赫小姐的确填写的前往美国的报名表。"
奥古多淡色的眸子垂了下来,他微薄的唇瓣几不可见的抿紧,拿着笔的右手紧了又松。
微风吹过,浅灰色的窗帘无声飞舞。
因为学院分配任务时间具有随机性,所以所有学员在递交申请后都必须要呆在学院,保证测试申请下来时可以随时开始任务。和其他人的紧张和严阵以待不同,萨琳娜依然和以往一样按部就班的完成每天布置给自己的任务量,即使在这时候学院已经暂时停止了所有的训练任务。
她早晨五点钟起床进行两小时的体能负重训练,之后洗个澡去吃点早餐,然后一上午时间就耗在了射击训练场。因为时常苦练,萨琳娜早已习惯了手枪强大的后座力,她的准头也不错,通常都是在九环以内,偶尔爆发下还可能会连中几个满环。
今天的萨琳娜较以往显得更加投入了些,她的表情沉着认真,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远处的靶位。射击姿势完美,准星瞄准完美,手腕发力完美,可是就连她脸上的平稳有序的表情也都显得那么完美,可就是这样看似完美的状态,射击成绩比起以往来却几乎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脱靶,射到外环,各种状况层出不穷,负责统计的卫兵一边报数一边不停的觑着面色淡淡的萨琳娜。她经常会来这里练枪,所以他对她也比较熟悉了,这位漂亮的女军官一点都不像她的外表那样温顺柔弱,她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强大意志力和坚韧性,几乎没有什么外界的事务可以影响到她的心情,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下午,巨大的轰鸣声不停的炸响在慕尼黑上空,偌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的落在射击场房顶上,让人难以忍受的噪杂声中,一个接一个的闪电透过窗户将整个射击场映衬的忽明忽暗。
就是在这样一个喧嚣的让人忍不住心生烦躁的环境里,笔直站立的她依旧像一面树立的旗帜一般纹丝不动,连中了数个满环,当时训练场中的人除了她之外都去了休息期喝酒聊天,他一边给她报数一边震惊的看着她没事儿人似的表情,心里暗暗佩服。
而今天,这个在他心中已经由最初的轻视而变得开始敬仰的女军官,竟然在射击时分心了?他踌躇了一会儿,摇摇旗示意萨琳娜先暂停训练,小跑着到了她的身边。
"您今天似乎不在状态,有什么事情让您感到困扰了吗?"
"谢谢关心,并没有。"
"我想您也看出来了,今天您的成绩差的惊人,我想也许您需要一场休息,再继续练习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不如等您状态好点了再继续?"
萨琳娜郁闷的被卫兵温和却坚定的送出了射击场,她在学院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宿舍。她坐在床上看着角落里放着的手提包,目光茫然,心里像是住了一直小怪兽,不停的在心尖上最柔软的地方撕扯嗫咬,一阵接一阵的刺痛顺着血液流淌全身。
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要打开,那是潘多拉的魔盒,会再次打破她安宁的生活,将她重新拽入难以预料的绝望深渊。可是,另一方面骨子里长久以来养成的坚韧却不允许她逃避后退,她两只修长白皙的手掌交错放在膝前,十指反复的旋转缠绕,因为长期练枪磨出的茧子蹭在手背的皮肤上,带出一片明显的红印。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地飘落下来,开始的时候雪下得并不大,可随着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雪花也越来越大,像织成了一面白网,一米外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这罕见的大雪让慕尼黑的交通一度陷入瘫痪状态,不得不停泊在路边等待雪小下来的司机们三五成群的跑到路边的小酒馆里喝喝酒聊聊天,等着这场暴雪停下来或者小一点。
现在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半了,奥古多坐在餐厅幽静的角落里,一双淡色的眸子微微阖着,笔挺的鼻梁下棱角分明的唇轻轻抿紧。舒缓的音乐流淌在以黄色为基调的大厅中,举止优雅的男男女女安静的坐在各自的餐桌前,偶尔的交谈也是压低了声音,和另一条街上喧嚣声快要震破屋顶的啤酒馆就像是两个世界。
而此时的萨琳娜,正是坐在这个因为突然暴雪客人增多而摩肩接踵啤酒馆中,丽塔和马妮娜早就跑到了啤酒馆中央的舞池中随着节奏感强烈的音乐尽情的摇摆。以后可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谁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会被派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执行任务,尽管递交了申请,但是最终的决策权还是握在学院的高层领导手里,她们可能出现在灯红酒绿的美国街头,也可能出现在漫天黄沙的非洲沙漠里,当然,说不定还会被派到某些被战争摧残的不成样子的战火中的国家。
萨琳娜还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军装,丽塔和马妮娜出门前劝了她半晌也没能说动她换上一身便装,今天的她异乎寻常的坚持。酒馆里大口喝酒的男人们纷纷将暧昧的眼光投向吧台边安静饮酒的萨琳娜,在这样沸反盈天的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酒馆中,萨琳娜的静谧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也不是没有军官来到过这里喝酒,但通常情况下压抑了良久的军官们来到这里会比平常人更加肆意些,他们毫无顾忌的嬉笑怒骂,尽情地放纵自己,而像萨琳娜这样,只安静的小口喝酒,一声不吭的女军官却极为罕见。有几个跃跃欲试的男人试图向这位美人儿搭讪,但无不是讪讪的铩羽而归,没一会儿就不再有人敢接近这样目光冷的像冰一样的女军官了。
已经到了三点,优雅的高档餐厅门口依然没有萨琳娜的身影,奥古多出神的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雪景,漫天遍野的雪花旋转着呼啸着飘过,触目可及的只有大片大片望不到边的白色海洋。餐厅的隔音效果很好,尽管外面风疾雪骤,餐厅里依旧是一片宁静安适,他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空荡荡的凳子,大步的走出了餐厅。
"咯吱"
餐厅大门从外面推开,奥古多抬眼看去,萨琳娜带着一身风雪表情淡然的站在门口,他停住脚步,就这么直直的看向了她。
一瞬间,风起。
还是那个幽静的角落,只不过此时餐桌的另一边多了一个女人。
"很荣幸接到您的邀约,弗里德伯爵,抱歉因为私事但隔了一段时间,所以迟到了。"萨琳娜率先打破沉默,诚恳的对着奥古多道。
"来了就好,想吃点什么。"
"一份佛罗伦萨牛排,六成熟,一杯温牛奶。"萨琳娜和善的微笑对着等候在一边的侍应生道,仿佛感觉不到奥古多盯在自己脸上探究的视线。
"和这位女士的一样,牛排要全熟。"奥古多道,萨琳娜依旧带着温和却疏离的微笑。
"喝酒了?"奥古多自然的给萨琳娜倒上一杯红酒,淡淡的问道。
"嗯,天气太冷了,刚才喝了一小杯,您的鼻子真灵。"
"我认识一个女孩儿,她总喜欢背着她的父亲偷偷的喝酒,但是又怕被抓到,所以每次喝完酒后都会仔细的洗漱后才去见她的父亲,但是因为不确定是否还有余味残留,所以每次都会让我闻一闻,长此以往,我对酒味的辨识度就开始敏感了起来。"因为很久没有开口一口气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奥古多说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红酒。
"哦,让我猜猜,那位幸运的女人是雅田玉子小姐吧。"萨琳娜会意的微笑道。
"不,不是的。"奥古多紧紧地盯着她,低沉着声音缓缓道,"那是我挚爱的女人,可是我现在找不到她了。"
奥古多淡色的眸子仿佛墨染了一般,一点点加重颜色,他的眼窝略深,一双硬挺的眉毛显得有些凌厉,他有一头深褐色的头发,发梢偎贴的贴在他有些苍白的皮肤上,此时的他一反平日里凉薄的让人感到窒息的态度,幽暗的双眼中盛满了让人读不懂的复杂情感。他的右侧是一整面透明的玻璃墙,窗帘并没有拉上,外面狂暴的雪渐渐平息了下来,风速变小,雪花不再像之前那样铺天盖地的让人辨不清前路,开始变得温顺起来。
萨琳娜收回了从一开始就挂在嘴边的得体微笑,她端起酒杯正色的对着奥古多举杯道,"您一定能找到她的,像您这样优秀的男性,错过了是她的损失。"
奥古多双眼中的光芒像是一道一闪即逝的流行,转瞬间慢慢黯淡下去。
"她叫李馥玉。"奥古多道,"如果您听到过她的消息,请务必告诉我,万分感谢。"
"我会的。"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大部分处于沉默当中,安静的餐桌前只能听到偶尔刀叉交错的声音,萨琳娜表现的教养良好的小口吃着牛排,刀叉用的极为纯熟,还带着血丝的牛肉在她眼里似乎是无尚的美味,她一口一口吃的津津有味。奥古多渐渐停了刀叉,表情难辨的看向窗外,眼眸重新恢复了淡漠,浑身的气息再度冷凝的让人窒息起来。
过了一会儿,萨琳娜放下刀叉,"感谢您的午餐,虽然也许要把它成为下午茶了。"她点头致谢道,"如果没事的话,我想我该回去了,最近学院即将开始下一阶段的测试,随时可能出发。"
"送她回去。"奥古多面无表情的唤来不远处等候的侍从道。
萨琳娜并没有拒绝,她感激的对着奥古多再次道谢,这么大的风雪现在的确不好打到车。
萨琳娜走后,奥古多静静坐了很久,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淡色的双眸因为某种莫名的情绪而显得有些狂乱,紧抿着双唇带着某些隐忍的情绪,管家站在他的身后恭敬地低着头。
"她是她,她是她对么?"奥古多嗓音苦涩的开口道,凌乱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他复杂悲伤的眼睛。
"您指什么?"管家不解的问道。
"她不想认我,为什么,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不是吗,我的玉儿,我的玉儿。"
管家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主人并不是在询问自己,他眼观鼻鼻观口的重新站好,装作什么都听不到。
"是不是她呢…"过了一会儿,奥古多沉沉的低声问道,忧伤的令人感到心碎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常见的不确定和脆弱。
雪还在继续下,萨琳娜跟着仆从来到奥古多的车前,"啊,差点忘了。"突然的,她似乎猛然想起来道,"我的朋友还在另一个街道等着我,聊的这么久我差点把这件事忘了。"
"我们顺便把您的朋友接上吧?"司机恭敬的征询道。
"哦,不了,她来时开的有车,替我向戈尔德伯爵转告谢意。"萨琳娜抱歉的对着司机颔首笑了笑,在司机莫名其妙的视线中,转身走向了马路对面,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雪幕中。
不停灌酒的奥古多听了司机的汇报后明显愣了一会儿,片刻,他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剧烈,餐桌上的酒瓶被带的倒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大响。
“备车!马上!”他一边大步的向外走,一边急促的命令着身后不明所以的管家,餐厅里正在用餐的人们诧异的看着风一般走出去的奥古多,好奇的低声讨论。
慕尼黑的天空阴沉一片,明明还是下午,天已经开始慢慢的暗了下来,天空中遍布的乌云沉甸甸的坠下来,似乎下一面就会掉下来,毫不留情的砸向地面上的人们。雪慢慢小了起来,风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整座城市被一层细密的雪雾笼罩在其中,如果从极高的苍穹中俯瞰下来,这座昏沉的城市就像是一团蓬起的雾气,在向着天空慢慢的蒸腾。
在这狂风细雪中,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慢慢的走近,那是一个瘦小又略显单薄的身影,但是可以看出来她身板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肃杀又凉薄的气场。马路两旁是门窗紧闭的酒馆和饭店,严实的门板将外面的严寒气息一丝不剩的遮蔽在了门外,而隔了一扇门板的另一边,人们正在喝着温的热气腾腾的啤酒,吃着烤乳鸽和酱牛肉,欢快的音乐和大声的踢踏跳舞声几乎要掀翻楼板。
而原本还隔得极远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近了,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德国军装,三角形的军帽被风吹的略有些歪斜,原本仔细挽起来的长发有部分已经散落了下来,随风在空中凌乱的飞舞。那人的脸色极白,秀气的眉疏淡的弯下来,低垂的眸子被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让人看不清晰,菱形的红唇轻抿,不带一丝笑意。
她双手抄在裤兜里,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始终面无表情,突然地,她停住了脚步,微微侧着头向街角看去,半露的黑色车头正无声无息的从街角驶来。
她仿佛没有看见一般继续向前走去,路过一个拐弯处的时候,她加快速度身子一闪快步进入了一个人声鼎沸的酒馆中。
片刻,管家快步走到黑色轿车前,对着端坐在车中的男人道,"人不见了,酒馆里找不到她。"
"去慕尼黑军官学院。"
"是。"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