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更大了。
张程站在街角处,平时对面河岸上在雨中劳作的工人。
铁器和石块相碰时发出的“噼砰”的声飞过一条河的宽度,刺进张程的耳朵里。听得久了,让人有种恍
然的晕眩感。
正漫无目的的出神,身后突然划过一阵高亢的机车引擎声。躁耳的响声,在一瞬间把张程从虚幻的漫想
拉回现实中。
“7点了。”回过神来,张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然后转头朝着街面的另一端看去,像是在搜索
什么。
“卢伯他是7点半上班吧。如果没变的话。”张程把手里的伞举高,望着与视线的极限远处贴合的红暗本
色木门,喃喃自语。
卢近财上班的时间是否有变张程无法判断,唯一能确定只有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所以当张程把手
机放回口袋,他空洞的目光便失去了可以依托的方向。
直到卢近财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远处,暗红色的木门被拉至张程看不到的角度,取而代之的是穿着一身灰的卢近财。他站在一臂长的
屋檐下,撑开一把带有蓝白色花纹的伞(离得远看不清是蓝白色还是泛旧的黄色),走进雨中。
视线中出现了卢伯的身影。张程凝神看着他,像是在打量自己好久不见的亲人似的。待到卢近财走近
了一些,两人间的距离继续拉近足够为张程带来紧迫感的时候他才醒过来。想到自己又来找卢伯帮忙,一
时间张程有些窘迫。
胡思乱想,卢近财越走越近。但张程站在靠河对岸的一边,而卢近财是贴着街面上的房子走。张
程感觉到卢近财似乎没有发现自己。
想到这里,章程有一瞬间甚至就想让卢近财这么走掉。算是任性吧,任由那股接近变态的倔强推开别
人的帮助,然后用铁链把所有困苦给拴起来。绑在身上。
好在一阵忽来的冷风吹得他手里的伞柄晃了晃。失神之间,伞几乎要脱手而去,好在手腕上传来大
力让张程及时醒过来。张程捡回自己出神时遗失的目光,再次在雨中找到那朵兰花的时候卢近财已经从对
面走过,渐行渐远了。
略一迟疑,张程随步跟了上去。
走近了。更近了。张程看着卢近财匆匆的背影,终于动了动嘴唇。
“大……大伯。”
前方,卢近财快节奏的步伐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托得顿了顿。似觉得着身后那个声音在叫他,将疑中,
卢近财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张程?”转过身,卢近财看到张程撑着伞走在雨里稍感诧异。看着张程走到自己跟前,卢近财不解
道:“你怎么一大早跑这边来?”
“你是不是要走了?”似想到什么,卢近财又忙于补充了一句。
卢近财开口的第一句就问到点子上,张程有些难以开口。好再迟疑要不要把话直白说出来时卢近财
又说话了,趁这个缺口,张程得以顺畅的说话。
“不是,不是——”语速的顺畅只维持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两次否定之后又慢了下来。“卢伯,其实
我……是想让你帮我在工地上找一份临时的活。当天做事当天结钱的那种。”
“当天结钱的?”卢近财把张程话里的关键词拿出来有念了一遍。若有所悟。忙把张程拉到路边,神
色紧张地说:“你是不是又缺钱了?王梅……那个女人是不是……她又到家找你?”
卢近财一句话短成几节,前后衔接不上。但张程听出他的意思,只摇摇头不说话。张程说着,想起
昨天舍去路费把它给王梅的事,心里有些怅然。但一想到他落魄的样子张程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恍然
间,张程想起了昨晚李椒媛说的话,还有那些个如同瘟神一般四处蔓延的恶毒言语。这些像污水一样浓
稠、发臭的风言风语,由她们的嘴里流出来,汇流成河,淹没了门前台阶下那个脸色蜡黄的女人。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个女人始终是张程的母亲。
这一点不会随着的时间改变而改变。
张程微微斜下脸去,把目光转向朝街头的一侧,沉声道:“其实昨天她来说要五千。我把从你那借来
的三千块自己凑了一千,给了她四千块。”
“你凑了一千?你是不是身边就剩下一千多点?”凭着多年来对张程的了解,卢近财问话时心里已然
有了答案。
“嗯。”张程应了一声,点点头。
“你这孩子!我昨儿个说给你取,你又不要,现在搞得自己身边一点活用钱都没有!”虽然问之前就知
道了答案,但同样的话从张程嘴里说出来还是加重了卢近财的气愤。一句话说完,卢近财便甩甩手,用不
容置疑的语气说:“走!现在就跟我去取钱,我马上去取一千给你。”
“不用了,大伯。退了车票,我身上还有六百多,光生活还是够的。你帮我找一份临时工作就好。等
过几天我攒到路费………”
虽然脸上的气还没有消,但卢近财看到张程说话时轻声垂首的样子,心里早已释怀。不知怎么的,
看着张程说话的样子,卢近财突然想起了从前张程与自己闲聊时的情景。那是少年血气方刚,朝气蓬勃。说
起以后的事,总会不假思索地罗列出一大串宏伟壮丽也不切实际的想法。
那个时候是多么快乐呢。时光留在天真,也美在天真。
那时一心只想着给自己冠上“成熟”的名号,然而真正成熟后,却只能往与梦想截然相反的方向走。
说起路,还有很多……
想着想着,卢近财突然自嘲般在心里闷声笑一声。
眨眼间把所有不切实际的虚想抛之脑后,卢近财拍了拍张程的肩膀,低声说:“张程,大伯知道你要
强,也知道你不会也不愿意一直窝在这个地方。你跟我再去取两千块钱,算我借你的。路上好用。”
印象中,卢近财似乎没有见过张程妥协的样子,尤其是这种事情上。果然,只见张程摇摇头表示拒
绝,继而抬起头说:“卢伯,你帮我介绍份工作就好了。借钱的事——还是算了,毕竟你现在不比从前孤
身一人。”说道“算了”两个字时,张程再次摇摇头。
话说到这份上,卢近财知道再说也没用。只点点头表示妥协,叹口气说:“你在这待一段时间也
好,毕竟你回来也没几天——可能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也说不定。”说着,卢近财呵呵地笑了起来。
嘴角扬起,张程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转瞬即逝的笑声里带着一丝丝来自命运的嘲弄。张程目光温
和地望着卢伯满是褶皱的笑脸,那股不屈的顽强不知何时化作星星状的光点,被深深地镶入眼中。
“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就算走了,我也是要回来看你的”张程笑着说。
听到侄儿充满人情味的话,卢近财一扫下雨天阴霾,爽朗的笑道:“好,好。我知道。”
对话到此为止,雨依然还在下着。笑过之后,卢近财便往外走。他挥挥手示意张程跟上,说:“走
吧,现在跟我就去。”
把伞举高,张程跟在卢近财身后走入雨中。待到两人并肩而行时,便听卢近财又道:“工地上最近缺
人干活,新城区那边……”
说话时卢近财一直微微仰着头,望着身侧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张程。
然后说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