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春带着随从和马弁很快离去了，于信臣急忙赶回城边进行指挥。城墙下的攻势仍很猛烈，有些爬上来的广东军虽已被击落下去，但架到城墙上的云梯比刚才更多了，由于搏斗的激烈和混乱，城上也丢弃着许多燃烧的火把，流出的煤油也都燃烧起来，火光映照得周围的天空一片通红。枪炮声、冲锋号声、呐喊声、叫骂声……显得十分嘈杂混乱；两边还不时传出一声声撕裂人心的惨叫，这是城上有的士兵中弹掉下去和城下爬城的广东军中弹落下云梯时传过来的。于信臣正要到另外的地方去察看，突然听到距离城楼不远的地方发出了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震得他站立不稳地踉跄了一下，从那里腾起了一股冲天的烟焰，他起先惊讶地呆了一瞬，接着便立刻判断出这是广东军在城墙下面进行了爆炸。他们既无重炮，又未见飞机从空中投下炸弹，这巨大的爆炸是怎样发生的呢？这时他很快联想起几天前他们向城外突围反攻时，曾发现广东军在通湘门外挖的一条秘密地道，当时师长就下令将这条地道破坏摧毁，不过后来由于广东军很快进行反击，他们没有来得及探测这条地道到底有多深。难道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敌人就已修复了这条坑道，并且将它一直挖掘到城墙下面了么？……他正在这样惊愕地想着，只见一个浑身硝烟和尘土、脸上满是鲜血的军官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于信臣看时，正是他的参谋长，喘息地向他报告道：
“旅长，广东军在城下埋设炸药，把城墙炸塌了一个大口子！现在已有不少敌人从缺口冲进来，那边的弟兄死伤很多，恐怕快要抵挡不住了！……”
这个最可怕的情况终于出现了，于信臣的心中也不由格外震动：城墙打开了缺口，敌军的敢死队如果冲进来站稳了脚跟，并进一步控制了城门，让敌人的主力大批进城，那就会使武昌城很快失陷了。不过，幸亏他和师长在制订防御方案时曾作过情况最坏的安排，他还在城门附近保留了一个精锐营的预备队，并准备了许多沙包、木料、铁刺网之类的构筑防御工事的材料，以防万一形势十分恶化时进行补救。
这时他便立刻厉声命令道：
“尽快调预备队投入战斗！把冲进城内的南军敢死队全部消灭，用沙包和鹿砦堵住缺口，一定要打退南军的进攻！”
“是！”参谋长大声答应着，急忙和马弁向城墙下面跑去了。
于信臣又向身边一个参谋军官命令道：“你马上打电话到楚望台炮兵指挥所，让他们还要加强火力，向通湘门外猛烈开炮！”
“是！”那个参谋军官也立刻答应一声，很快向城楼那边跑去了。
于信臣又举起望远镜向城墙下面和远处望了一瞬，转身看见有几个下级军官和士兵满身是血地跑过来，魂不附体地大声狂叫着：“南军进城啦！……咱们全完了！……武昌城守不住啦！……”
于信臣大喝一声：“混蛋，站住！……”但是那几个下级军官和士兵仿佛发疯般地仍然只是叫喊着向前跑来，他愤怒地拔出手枪便向他们射击，他身边的副官和护兵们也都拔枪向他们射击，那几个下级军官和士兵便很快倒在离他们不远的血泊中。
于信臣仍然举着手枪，踏过那些尸体流出来的一摊摊鲜血，向城墙那边喊杀连天的缺口处跑去……
当坑道里的炸药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后，立刻在坚厚的城墙上炸开了一道约有一丈多高、三丈多宽的缺口。在爆炸的硝烟和泥土腾起的浓雾中，高洪生带领第一连举着战旗，飞一般的向缺口冲去。这时敌军也迅速调集兵力进行抵抗，并很快从附近搬运来许多沙包和鹿砦，想要堵住缺口。高洪生带领的第一连只冲进了刘大壮的那个排，后面便被越来越多的敌军挡住了。因为周围烟雾弥漫，天又还没有亮，很难辨认标志和进行联络，万先廷和第一连的另外两个排便同蜂拥过来的敌军展开了搏斗，不让他们堵住缺口。高洪生带着刘大壮的那个排冲进缺口后，虽然发现后面的队伍同敌人展开了激烈搏斗，但他考虑此刻决不能转回去陷入混战，而应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冲过去消灭防守城门的敌军，打开城门，使外面的主力迅速冲进城来，那样即便敌军重新堵住缺口也难以扭转败局了。他十分熟悉这一带的地形，知道城门离这里不远，因此他们迅速消灭了迎面拦阻的敌军后，高洪生便挥枪向刘大壮和弟兄们大声命令：
“快，抢占城门！开城让后头的队伍进城！”
刘大壮当年在武昌当兵时也在这一带巡逻放过哨，也很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便立刻答应一声：“是！”向弟兄们喊了一句：“跟我来！”全排弟兄就像几十条猛虎般地跑步向城门那边冲去。
沿途虽有小股敌军抵抗阻击，但根本挡不住他们的前进。高洪生和弟兄们也并不沿途恋战，一心只想迅速夺取城门，只要不是迎面向他们射击，便都是很快冲了过去。这时敌军的兵力和火力大约都集中到被炸开的城墙缺口那边去了，往城门方向的这段路上遭遇的敌军倒并不很多，他们很快就冲到了通湘门城楼里面不远的地方，只见城楼上灯火辉煌，城外周围也响着激烈的枪炮声，城墙下沿着城堞有许多敌军在向城外射击。城门周围也有敌军守卫，看见一支队伍过来，便大声问起口令，刘大壮也不知敌人的口令是什么，夺取城门心切，边跑边举起驳壳枪扣动扳机，那个问口令的下级军官便立刻应声栽倒了。其余的那些北洋军都惊慌地喊叫着，急忙隐蔽端枪射击。高洪生和刘大壮已带领弟兄们冲到了城门洞口，同敌军短兵相接，用刺刀搏斗起来。在城门口防守的敌军也只有一排人，根本不是刘大壮和弟兄们的对手，不一会就被拼倒了十几个，其余的有些还躲在暗处顽抗，有的就恐惧地叫喊着向两边逃跑过去了。高洪生让弟兄们不必追赶，只是大声叫道：“快开城门！”刘大壮和弟兄们便拿出早已随身带着的斧头奔向城门口处。
那城门也像武昌的城墙一样十分高大坚厚，用整段橡木做成，周围镶着铁板，门上密密钉着碗口大的铁钉。门里除了门闩，还有一根一丈多长、茶盘口粗的生铁门杠，门闩上还有一把大铜锁，门边还堆有一人多高的沙包工事。刘大壮和弟兄们迅速挪开了那段沙包，跑到城门前用斧头砍掉门锁，抽开门栓，只是那根生铁门杠，插得很牢，用斧头砍也砍不断，几个人用力抽也抽不动。这时城楼上的敌军指挥官已发现了下面的情况，知道这一小股广东军正在砍开城门，急忙抽调队伍向城楼下猛烈反扑，高洪生让刘大壮指挥一个班的弟兄继续尽快开城，他自己指挥两个班阻击从城楼上冲下来的敌人。敌军指挥官见下面这股广东军十分顽强，便命令士兵们将手榴弹和火把纷纷投到城门洞前去，顿时下面爆炸激烈，烈焰冲天，高洪生的腿上和肩上也被弹片炸伤了几处，但他仍在爆炸的气浪和火焰中持枪向冲过来的敌军射击，一面鼓励身边的弟兄们坚持战斗，掩护门洞里的同志尽快打开城门。爆炸的烟火已经充满了城门洞，沙包也都燃烧起来，刘大壮和一个班的弟兄们拼尽全力，终于将那根粗大的铁门杠抽了出来，但两边门上的门环还用粗铁丝扭在一起，城门仍然只拉开了一条缝，刘大壮正感到着急，想用一颗手榴弹从中间炸开，只听黑牯大吼一声：“我来！”他刚才用自己的肩膀最先撼动了铁门杠，刘大壮知他力大无穷，同时想到用手榴弹炸开可能伤人，便点头让黑牯上去。只见黑牯红涨着脸，怒目圆睁，他把手里的枪交给班长，像狮子般地冲到门边，用肩膀挤进城门缝中，大吼一声：“嗨！”用力猛一使劲，那几根铁丝很快弯曲，终于“咔嚓”一声绷断了。弟兄们欢呼着，一齐冲上去把城门向两边推开来，外面的队伍远远看见，也都立刻欢呼着向城门口冲了过来。高洪生带着那两个班阻击从城楼上冲下来的敌人，已有十多个弟兄牺牲和受了重伤，他自己的胸部和腿上也多处中弹，但仍坚持战斗着；这时见城门已经打开，便向跑到身边的刘大壮命令道：“快，带领弟兄们打进城去，把旗子插上蛇山！……”
刘大壮在昏暗的火光中见高洪生脸上和身上都有血，关心地问：“营长，你受伤了？”
高洪生咬紧牙关坚定地说道：“不要管我。你快执行命令，我随后就来！”
刘大壮见营长的声音还和平常一样坚定有力，也放了心，又见城外面的主力已经喊杀着冲到了城门口，便立即向高洪生说了一声：“是，营长！”转身向集中到一起的弟兄们挥枪命令道：“继续前进！”他们举着弹痕累累的战旗，疾速向城内的街道上冲去。
高洪生刚才是把自己的身体靠在身后的一堆沙包上，才坚持着没有使刘大壮和弟兄们看出他已受了致命的重伤。他看见刘大壮和弟兄们已经向城里冲去，也怀着胜利的喜悦放下心来，他想尽快进城跟上队伍，但他刚刚动步离开身后的沙包，便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扑倒在前面的地上。这时城外的队伍在胜利的欢呼声中已经像潮水般地冲进城来，无数双穿着草鞋、带着烟尘和血迹的脚从高洪生的旁边疾速跑过，他用双手支撑着想从地上站起来，但他这时才真正感到自己是这样的虚弱，双手和身上都满是血的腥味，身体似乎在疼痛中有些麻木了。此刻，他多么想从地上站起来，跟上队伍，跟随同志们一起前进。但是，他那麻木的身体仿佛已完全不听从他的意志的支配，他的双臂和双腿也完全失去了支撑自己从地上站起来的力量。
他想叫一声“弟兄们……”但不知是因为周围的叫喊声和脚步声淹没了他那微弱的声音，还是因为他那火辣辣发疼的喉咙里根本没叫出声音来，连他自己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不过，他转而又想，即使让身边通过的同志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能让他们停下脚步，拖累他们也不能前进吗？此刻，他虽然在黎明前的朦胧光亮中看不清从身边前进的同志们的脸面，但他知道这是第二营、第三营和特别大队的队伍，也许团长也在他们中间大步从这里过去了，他们将迅速把胜利带向全城，他们从广州出发时历尽千辛万苦要达到的“占领武昌、饮马长江”的战斗目标，终于在今天成为现实了。他们第一营的队伍也许已经从刚才被炸开的地方冲进了城里，也许在刚才打开城门时就最先从他的身边冲过去了，他们一定很快会同刘大壮在蛇山会师，万先廷一定会勇敢地担负起指挥全营的责任，完成团长交给一营的战斗任务，他了解万先廷，在执行营长的职责时肯定会是比自己更加出色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也感到了很大的宽慰。现在，从身边疾速通过的队伍似乎已经完全过完了，周围只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高洪生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几乎连他自己也能觉出体内的生命之火正在一点点地微弱下来。他不能停留在这里，要尽自己的最大力量继续前进。李剑刚才朗诵诗歌的声音和营长那“只进不退”的誓言，像战鼓一样激励他必须使自己前进。他吃力地挪动着麻木的身体，两手紧紧抓着地面，开始一寸一寸地向前面爬去……
武昌城内的战斗，已越来越向纵深发展，第一营冲在全团的最前面。
当刘大壮带领弟兄们打开城门，又奉营长的命令继续向蛇山前进的时候，万先廷指挥第一连的另外两个排也终于控制了炸开的城墙缺口，后面的二连和三连也很快分头从城门和缺口这边冲进了城内。刘大壮带领的第一排仍然冲在全营的最前面开路，从通湘门到蛇山，沿途街巷曲折，湖泊纵横，还有好几处兵营，这一路的敌人大都是守城军中战斗力最强的第八师、二十五师、十三混成旅的队伍，他们依托街道两旁的房屋和设置的路障，不断进行着顽强抵抗。刘大壮冲过去熟悉的街道，正是十五年前他们打响武昌起义的第一枪后，分头向各处官府衙门出发进攻的地方。
当时也正是这样黎明前的深夜，到处是火光和枪声，充满着热烈激昂的革命气氛。
他们那一连人就是由他的那位最受尊敬的把兄弟带领，直向总督衙门冲去。那位把兄弟冲在最前面，举着那面有十八颗圆星的白色义旗，显得那样兴奋热情，奋不顾身，当他牺牲在总督衙门的大门外时，鲜血染红了他身边的白色旗帜，是刘大壮又接过来冲进了总督衙门里面。现在，刘大壮举着的是象征国民革命的那面蓝底红飘带军旗，他要把这面旗帜最先插到武昌城的最高处，实现他们这次从广州出师北伐的目标“直捣武昌，饮马长江”。全排的弟兄们也都十分了解自己的光荣责任，因此他们中间虽然有不少人都带了伤，但只要两腿还能行动，都奋勇地跟着队伍前进。
陈欢仔在刚才同敌人搏斗时双手都被刺刀戳得血肉模糊，但仍然冲在弟兄们前面，为了便于握枪进行射击，他坚持不愿用纱布包扎，以至手上的血肉完全同枪柄凝结到一起了。他一点未表示出痛苦的样子，仍然关心地照应着全班弟兄，就像老班长刘大壮以前在战斗中细心关照他和班里的弟兄们一样。黑牯还是像一头雄狮那样勇猛，他雄赳赳地跟在刘大壮和陈欢仔后面跑着，一面急切而好奇地向周围注视着，随时准备着举枪向隐蔽的敌人射击。他们边打边往前进，消灭了不少沿途抵抗的敌人，很快便冲到了蛇山附近。敌军在这里构筑了防御工事，用轻重机关枪封锁了通向山上的道路，刘大壮便让弟兄们就地隐蔽，等待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