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维护本国在中国利益的外交代表,斯鸠特凭着自己的经验敏锐地意识到:中国的大多数人已经十分厌倦了这些迷信武力、互相残杀的军阀,而把希望寄托到那个成立还只不过五年的共产党身上。而这些年轻的中国共产主义者,又完全是以马克思和列宁的学说为经典,关且受着由列宁所创建的“第三共产国际”的指挥。如果这些过激分子的目标得到胜利,那么结局就会像九年前的苏俄十月革命一样,使西方又遭到一次严重的打击,世界永远失去安宁。而目前在中国能抗衡这种力量的,只有吴佩孚、张作霖和孙传芳这三个最强大的武装集团,在这三个人中间,现在同****势力作战首当其冲的又是吴佩孚。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同英国人一样,除了全力支持吴佩孚打赢这场战争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不过,他们同英国人有一点不同的,就是在和吴佩孚的关系上,他们没有像英国人同他那样的亲密。因此也正像中国俗话所说的“旁观者清”,他对吴佩孚身上那些足以影响事业成败的致命弱点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斯鸠特在同吴佩孚打交道的这几年中,感到这位威名显赫的大帅,无疑是中国所有那些军阀首领中最有头脑和雄心的人。在袁世凯执政时,他还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炮兵团长,但仅仅只有几年,他就出人头地,先后战胜了当时中国最大的两支势力——皖系军阀首领段祺瑞和奉军军阀首领张作霖,成为唯一可以控制北京中央政权的最强有力的军人。他的“武力统一中国”的计划和坚定地反对****的主张,无疑是一个杰出的军人和政治家的表现。但是,斯鸠特也看到,这位大帅极力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历史的完人,他要恢复的也都是一些过时的古董,这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他的许多古怪的作为,反而使他变成了一个唐吉珂德式的中世纪的英雄。
他的性格是那样的狂妄自信,他的思想又是那样的陈旧迂腐,这两者发展的结果,也就使他变得愈加可笑和可悲了。据说一位英国顾问曾提醒他注意发展航空事业,而他却提起毛笔来写了“天马行空”四个大字,并且说:“中国有我写的这样的天马,现在用不着飞机,相比之下,欧美各国的飞机都是些过时的货色。”大帅的妄自尊大似乎发展到了愚蠢的地步,他把自己看成是神仙转世,常对人说他的头顶上有一圈佛光,凡人看不见,而他自己用手去摸却可以托住。当然,别人谁也不敢用手去摸大帅的头顶。有一次,他甚至十分认真地对一位日本领事讲:根据确切史料,他是春秋战国时代吴国季子的后裔,而日本人的语言近于“吴音”,也是吴国后代的移民,并且论辈分他还是当今日本天皇的长辈。那位日本领事虽然满腹怒火,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他们对吴佩孚的仇视当然是显而易见的。这些胡说八道的奇谈怪论,居然还不断受到他左右的那些高级幕僚们的赞赏,誉为“天才的考据和发现”。
斯鸠特先生自己也曾不得不扮演过一次这种捧场者的角色:那是在一个盛大的宴会上,大帅对人们发表即席演说。他在慷慨激昂地痛斥了一番共产主义****运动“不合天理,违背人伦”之后,突然话锋一转,声称他最近又有了一项重大的考据发现:原来共产主义邪说也来源于中国古代,他们的始祖就是中国古代的反叛领袖蚩尤氏,因为蚩者赤也,蚩尤者,即****之尤也。而蚩尤终为我黄帝所灭,今天也一定能在我炎黄子孙的手里消灭全世界的****势力。当译员们好不容易把大帅的这一段妙论转达给在座的听众时,许多外国人都感到目瞪口呆,啼笑皆非,这些话如果出自愚人节或者精神病人们嘴里,倒更为合适一些。然而大厅里却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欢呼的掌声,斯鸠特和那些同行们为了表示对大帅反****方针的支持,也不得不鼓掌充当愚人。
吴佩孚的悲剧就在于此:过分的妄自尊大和自以为是毁掉了他的聪明才智,也可能将要永远毁掉他的事业,而他自己却仍然毫未觉察到这一点。斯鸠特对此既感到惋惜,又感到烦恼,他不希望吴佩孚遭到失败,因为在抵御中国的共产主义****势力这一点上,没有人比吴佩孚更有魄力,更坚定。但是眼前的现实却又预示,吴佩孚的愚蠢和顽固正在把他的军队推向毁灭,广东军在前线的军事进展越来越快了。他多么希望吴佩孚能够认识到自己的弱点,迅速采取明智而果断的措施,使他的部下团结起来,重振当年的军威,那样就完全来得及使这场决定中国命运的战争改观,而世界列强们就不必担心俄国的悲剧在中国重演了。然而可惜的是,他的话根本不足以引起大帅的重视。现在唯一能够对吴佩孚施加影响的人物,就是那位大英帝国的总领事葛佛先生。当然这件事也是使斯鸠特十分愤懑不平的,尽管每一次美国人给吴佩孚的军火援助并不算少,可他们的地位在吴佩孚的眼里似乎还是远不如英国人。大约出于某种固执的偏见,葛佛先生每次把斯鸠特对吴佩孚的批评,都看成是嫉妒,是故意挑剔,于是竭力为大帅采取的每一措施进行辩护。因此,每当涉及这些令人烦恼的问题的时候,他们的谈话也总要出现一种不愉快的气氛。
斯鸠特想起那些往事,不禁摇头叹了口气。这时,远远的江汉关钟楼上,传来几下悠扬的钟声,他已经在客厅里等了半个小时了,该死的葛佛却还在那里不慌不忙地同客人闲聊,这种英国绅士的缓慢节奏真叫人受不了。他从窗前转过身来,只听一阵高跟鞋的“笃笃”声越响越近,不一会,那位碧眼金发的海伦小姐出现在客厅门口,向他亲切地笑道:
“非常抱歉,斯鸠特先生,您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吧?葛佛先生很快就要来了,他已经同客人们谈完了话,正在送客。”
斯鸠特只是有礼貌地向她含笑点了点头,连说了两声:“NO!NO!”
不一会,走廊上果然传来了葛佛那缓慢低沉的、命令语气的声音:“罗伯茨先生,请你告诉汽车房在下午三点钟准备好汽车。同时请记住,今天在晚饭以前,我不再会见任何客人。”
“遵命,总领事先生。”
又过了一会,随着缓慢稳重的脚步声,葛佛先生终于走进客厅里来了。这位五十多岁的英国总领事,瘦长、白皙、文雅,时刻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他那满是皱纹的长脸上记录着人生的经验;细长的脖子总是僵直地挺立着,显出他的矜持和傲慢。尽管在南方炎热的夏天,他仍然穿着整齐合身的黑色燕尾服,领带也结得一丝不苟。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皮鞋擦得雪亮,那只戴着蓝宝石戒指的右手,拄着一根精致的黑漆雕花手杖。他走进客厅里,多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向斯鸠特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用一种温文尔雅的声调说道:“亲爱的总领事先生,劳您久等了。……为什么您不坐下呢?”
他说着,走到一张雕花的黑漆檀木椅上坐下。斯鸠特也在茶几另一边的那张黑漆檀木椅上坐下去,开门见山地问道:
“总领事先生,今天在前线有什么最新的情况吗?”
葛佛先生并没有觉察出斯鸠特的焦急心情,只是从容地从茶几上的雪茄烟盒里拿起两支哈瓦那雪茄,递了一支给斯鸠特,自己也点燃了一支,向给他点烟的海伦小姐说道:
“海伦小姐,请你帮我把刚才那些谈话拟一份电稿,再打成一式两份:一份发往唐宁街,一份发给北京公使馆的马莱先生。”
“是的,总领事先生。”海伦小姐柔声回答,走出去了。
葛佛先生抽了一口雪茄,才慢条斯理地望着斯鸠特道:“亲爱的总领事先生,您不必为前线的事情担忧。吴佩孚将军已经有了周密的布置,局势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
斯鸠特从葛佛乐观的语气里,知道他听不进任何逆耳的话,但仍忍不住说道:“总领事先生,我总觉得吴大帅过分轻视了广东军的力量。他原来预言******根本不可能在三年之内开始北伐,可是无情的事实是:广东军在六月初就到达了湖南,并且很快就得到了一连串的胜利。现在,他们已经有八个军集中到了前线,距离武汉的路程不到二百公里了。”
葛佛一面吸着雪茄,一面似笑非笑地听完斯鸠特的话。他点点头,仍显得悠悠然地说道:“这些情况都非常正确,总领事先生。不过这也是吴佩孚将军早已预料到的。六月初到达湖南的广东军,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独立团,他们在平江侥幸得到胜利,完全是因为陆法将军的骄傲轻敌造成的。不错,******已经把所有的部队集中到了长沙,可是,难道您真的相信他有勇气战胜吴佩孚的主力吗?这一点,还是让******自己去回答吧。”
斯鸠特也表示同意地说道:“当然,******确实至今还没有足够的信心。不过,我们不能低估目前在他后面的那股强大的力量:这就是从俄国派来的那些军事顾问和共产党组织起来的那些狂热的农民。而且,那个独立团的团长叶挺就是共产党员,据说那个团里所有的军官和士兵,也都是一批信仰共产主义而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狂热的青年人。”
“这一点您也说对了。”葛佛望着他道,“吴佩孚将军主要打击的对手,也正是这一批狂热的****势力。”
斯鸠特又关心地问:“大帅为扭转前线的局势,还准备采取些什么有力的行动呢?”
葛佛从容地说道:“他的主力正在从北京和保定一带回师南下,到今天为止,集中在武胜关以南的精锐部队已达到十多万人。正像您所知道的,在汀泗桥一线,他最得力的部下邑经准备好了埋葬广东军的坟墓。”
“可是,”斯鸠特怀着忧虑的心情说道,“听说他最得力的部下靳云鹗将军,同他有着尖锐的分歧。而集中在武胜关以南的部队又都是听靳云鹗将军指挥的,万一在汀泗桥前线失利,靳云鹗将军的部队又不服从调动,那么局势恐怕就很难挽回了。”
“您设想的前景太可怕了,总领事先生。”葛佛哂笑道,“靳云鹗将军是大帅一手栽培的,他不会背叛大帅。再说,镇守汀泗桥前线的秦大沛将军是不会辜负吴佩孚对他的重用的。”
斯鸠特问道:“听说为攻克南口的战斗,大帅授予他很高的奖赏?”
“这是一个真正的军人。”葛佛感到得意地说道,“我们的歇克爵士曾亲眼看见过他惊人的勇气:在南口战役的决定性一仗中,他亲自带领士兵们进行了三十多次冲锋,最后几乎是用尸体垒成了人梯,才终于击溃了固守天险的冯玉祥的主力。听说人们曾经赠送给他一个可怕的绰号:活阎王。这是中国阴曹地府中专门执掌生死大权的一位至高无上的神灵。”
斯鸠特想到在车站看见秦大沛将军的样子,不觉也笑了一下。他又说道:“总领事先生,使我感到担心的还有一点:当吴佩孚用全部力量来对付广东军的时候,会使满洲的张作霖乘虚而入,夺取控制中央的权力。那时我们即使帮助吴佩孚打败了广东军,也会被日本人坐收渔人之利。”
这一点显然也是葛佛先生早已考虑过的,他胸有成竹地说道:“除非吴佩孚和孙传芳都遭到彻底失败,否则张作霖是不可能成为整个中国的主宰的。他在满洲虽然具有绝对的权力,但在关内的各省统治者中间,还缺乏足够的声望。他的绿林出身和不光彩的历史,在正统思想浓厚的中国是声名狼藉的。因此他今天虽然在军事力量上比吴佩孚更加强大,但他还是不得不依靠同吴佩孚的联盟,并且还得尽量把吴佩孚放到更显要的地位。日本人当然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希望看到吴佩孚的失败,可是目前又不得不把赌注押到张作霖和吴佩孚的结盟上。”
这番老谋深算的高见,使斯鸠特也觉得无懈可击,但他又似乎觉得葛佛先生过于乐观和自信了一些,便委婉地说道:“我完全同意您的高见。不过中国有句名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如真的出现最糟糕的局面,吴佩孚在这场角逐中遭到惨败的话,我们再去物色新的打交道的人,就为时太晚了。”
葛佛先生笑起来道:“不,不,不会太晚,斯鸠特先生。即使真的吴佩孚退出了历史舞台,我们还有英镑和大炮,任何一个新的统治中国的人都不会不愿意同我们打交道的。”
斯鸠特感到葛佛的语气又表现得有些狂妄可笑,还把自己的英镑和大炮当成世界上至高无上的武器,看不到古老帝国的地位已经衰弱。他略带嘲讽地笑着说道:“总领事先生,如果未来统治中国的人也同吴佩孚和孙传芳一样,那当然是我们的幸运。可是,日本人的日元同样也是具有魅力的,他们的枪炮也正在张作霖和******的士兵手里发挥作用。”
葛佛先生沉默了一瞬,他心中的不快是明显的。他了解美国人的企图:总是处心积虑地想在中国捞取更多的利益。因此,他故意轻描淡写地含笑问道:“那么,请问阁下,未来将要统治中国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斯鸠特并不理会他明显的嘲讽态度,只是郑重地说道:“据我看,很有可能是在广东军中初露头角的******。”
葛佛惊讶地摊摊手:“啊,上帝!”
“我和您一样,并不喜欢他。”斯鸠特仍然认真地说道,“可是,在中国,像他这样人是有可能创造奇迹的。”
葛佛嘲笑地说道:“亲爱的斯鸠特先生,据我们了解,******作为一个投机商人倒是在上海滩上大显过身手,可他作为一个军人和政治家,实实在在没有任何一件事足以证明他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天才。”
“您只说对了一半,总领事先生。”斯鸠特笑道,“他确实没有战场上的指挥才能,但是他有驾驭部下和瓦解对手的能力,这一点,在中国的政治角逐中,是比军事家的指挥天才更加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