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余荫森参谋长对前线战况最新发展的报告和秦大沛将军准备实施的反攻方案的计划后，景富戎满意而持重地点点头，一面显出老谋深算的样子，看着地图思忖了一瞬，然后用他那仿佛从肥厚多肉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大沛兄已经稳操胜券，前线的局势实在可喜可贺。这也足见大帅确实有伯乐之慧眼，能够知人善任。兄弟出发来前线的时候，大帅又再次面示：汀泗桥之战，对统一中国的大业关系至重；望大沛兄督率全体将士，勿骄勿懈，以期克奏全功。”
秦大沛点点头，向景富戎得意地笑了一下，用有些生硬的语气说道：“请参谋长回去向帅座报告，大沛决不负大帅的重托。为了重振北洋军威，消灭****势力，完成大帅武力统一中国的宏图，大沛愿督率全军将士肝脑涂地，誓死效命疆场，以报大帅知遇重托之恩。”
这位秦大沛将军虽是戎马出身的赳赳武夫，但多年在大帅那种文绉绉的言谈熏陶下，也夹生地学到了一点斯文辞藻。不过秦大沛将军终究未改武夫的本色，连大帅亲自批点的那部《反三国演义》也没有看完，因此这方面的长进远不如鲍酆将军那样的大。
好在景富戎这次到前线来并不是为了考查《军人典范》之类的科目，而是受大帅委托来激励前方的士气，同时了解汀泗桥战局发展情况的。因此他对秦大沛将军的回答，自然也感到十分满意。他又看了余荫森一眼道：“我立刻把前线的情况和大沛兄周密的部署，派专人火速禀报大帅。不过，能否请荫森兄尽快令参谋处赶绘出一份前线敌我双方最新的兵力分布情况，以便呈送大帅面阅。”
余荫森连忙点头答应道：“好，好，我这就令人去办。”他转身匆匆走出去了。
景富戎抽着雪茄烟，目光在前面那张军用地图上停留了一瞬，斟酌着字句缓缓说道：“大帅在我出发的时候，还特意要我提醒大沛兄：广东军狡诈强悍，切不可轻视。他还感到担心的是，广东军在正面攻势屡次受挫之后，可能会重施偷袭平江的故伎，绕道迂回进攻。这一点还请大沛兄多加注意。”
秦大沛将军胸有成竹地笑了一笑道：“对于广东军的狡诈，秦某早有所闻。汀泗桥不是平江，秦某也决不会像鲍酆将军那样，直到了兵临城下才调部队去拱卫后方。”他说着走近挂着的地图前，指着汀泗桥两侧的那些山地道：“这一带山地我已绎作过周密考查，凡是险隘要道，只要是敌军可能利用来绕道迂回进攻的地方，我都派出了重兵进行防守。除非他们真的能插上翅膀，才可以飞过这些山路袭击我的后方！”
景富戎听到秦大沛将军如此坚定的回答，也感到放心地点着那多肉的下巴道：“只要大沛兄有了充分的防御措施，大帅自然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时，副官处长兴冲冲地从外面走进来，向秦大沛将军报告：为参谋长大驾洗尘和庆贺授勋典礼的筵席已经准备就绪，旅长以上的将领们都已在中间那座大帐篷里恭候。秦大沛将军这才陪着景富戎参谋长，走出休息的地方，到了摆满美酒佳肴的那座大帐篷里，在将领们的恭迎下入席就座。
这场宴会的豪华和丰盛自不必说，更兼有金小宝和花美容的清唱助兴，气氛自始至终都充满了喜庆和欢乐。当然因为有景富戎参谋长和秦大沛将军在座，将领们的行为不敢过于放肆。在宴会进行过程中，从桥头的防御阵地上又传来了胜利击退广东军第十二次猛烈冲锋的报告，这次冲锋投入的兵力更多，遭到的伤亡也更大，铁桥上的枕木都着火燃烧起来，敌军的尸体堆积得如同小山一样。这个捷报传来，顿时引起了宴会上更加热烈的欢呼，景富戎参谋长也高兴地起立举杯祝贺，筵席间一片觥筹交错，喜悦的气氛也达到了高潮。
宴会大约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由于景富戎参谋长还要赶回武汉，秦大沛将军也要立刻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向桥南岸进行反攻，便宣布了宴会在欢乐的高潮中结束。
景富戎参谋长离席之后，便在秦大沛、余荫森和高级将领们的恭送下登上了专车。
排列在车旁的军乐队又一次奏起了北洋军歌——《满江红》，将领们都立正向站在专车门口的景富戎敬礼。景富戎握着秦大沛将军的手，高兴地说道：“看来广东军已到了黔驴技穷、孤注一掷的地步。这也是我带回去的最好的礼物。”
秦大沛回答道：“我们的反攻很快就要开始，请帅座和参谋长等候更大的捷报。”
景富戎赞许地笑了笑道；“也许当你们的捷报还在路上之时，大帅就已经亲自起驾到前线来了。”
秦大沛庄重地向景富戎敬了个礼，用宣誓般的神态大声说道：“就请参谋长回去禀报：大沛在岳州恭迎大帅虎驾，此次定要将南军一举荡平！”
天虽然完全黑下来了，但气温依然十分闷热，人就好像被罩在一个炉火正旺的大蒸笼里一样，感到无处可逃。从广东出发以后，这一路虽然都是正值盛暑，经常在灼人的烈日下行军打仗，但也许因为在行军打仗中人的精神都高度的紧张，反而对炎热的感觉减弱了。现在，当他们的队伍在汀泗桥前面休息待命的时候，仿佛天气突然变得格外炎热起来，这也许同他们在战斗中待命的焦急心情有关；也许这令人难以忍受的闷热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独立团第一营露营的地点，是在车站旁边那座山坳里的最北面，距离激战着的铁桥大约只有一华里多路。从上午十点多钟直到傍晚，他们听着从铁路那边传来的一阵一阵激烈的枪炮声，计算着第十二师三十五团已经整整发动了十二次进攻，但一次次都接连遭到了失败，他们的心情也感到格外着急。敌人的气焰如此猖狂，他们虽然十分愤怒，却又使不上劲。他们知道，在敌人的防线面前屡遭挫折，是整个国民革命军的羞辱。他们只好怀着焦急和愤怒的心情，等待着调他们到桥头担任进攻的命令。到天黑以后，当各连都开过了晚饭后，团部传来了命令：要官兵们一律在露营地休息睡觉，不准再进行任何活动，并要求各营连的长官们认真检查督促，保证本营本连的弟兄们都躺下休息。许多士兵的心中虽然都充满了失望和怀疑，而且由于焦躁和闷热都感到实在难以入睡；但既然是军令，他们都只好坚决服从，在水塘里洗过澡后，就在各自露营的地方躺下来了。
这时候，齐渊仍然全副武装，在各连的露营地进行检查。勤务兵小杨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提着一盏马灯，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九，晚上没有月光，小杨特地带着给营长照亮用的。他把马灯的光捻得很小，只是能照见他们脚下的那一点地方，因为这里隔前线很近，光亮大了就可能会被敌人发现目标。
在那次同总司令的会见后，齐渊和小杨很快在平江到通城的中途赶上了队伍。
为了尽快同主力会合，他们以急行军的速度，连夜翻越了湘鄂交界的幕阜大山。在急行军中，齐渊仍然和弟兄们一起徒步走路，把自己的马让出来给路上中暑、生病的士兵们骑。虽然他在离开安平桥前一直十分紧张忙碌，又给李剑输了大量的血，加上连夜赶往长沙的鞍马劳顿，精神已经非常疲乏困倦了，但他还是极力振作起来，走在队伍中间，和弟兄们谈笑风生，使别人看不到他身上有丝毫劳累的样子。而他不仅身体的消耗量大，内心的负担也是最沉重的：他一面要考虑应付沿途的敌情，同主力会合后可能要承担的战斗任务；同时他还惦记着刚刚进行过手术的李剑，不知他身体恢复的情况如何。
不过当他想到玉慧很快就能赶到李剑的身边，给他带去安慰和力量时，齐渊的心中也感到十分欣慰。他祝愿李剑和玉慧在前线重逢，祝愿他们的爱情在革命的战火中变得更加深挚和真诚。他这样想着，前进的脚步也更加轻快和坚定了。当他们的队伍赶到通城后，得知全部主力已接受了切断粤汉铁路阻击逃跑敌军的战斗任务，向中伙铺方向前进了。齐渊虽然没有接到团长要他们也赶上去参加这次战斗的命令，但他想到一个队伍在离开主力得不到上司明确命令的情况下，战斗目标就是行动的方向，争取胜利就是最明确的命令。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在通城郊外休息吃饭后，立即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中伙铺，接受战斗任务。
当他们刚刚赶到附近时，车站上的枪声就已经响了……
中伙铺战斗结束后，他们又立即沿铁路向汀泗桥前进。在独立团作为预备队留在军部附近后，第一营又处在最靠近铁桥前线地方，因此齐渊仍时刻关注着铁桥方向的战斗情况，精力丝毫也没有松弛下来。现在，他们已经走过了第一连和第二连，来到了第三连。顺着那倾斜的山坡，睡满了露营的弟兄，他们穿着军服，抱着步枪，枕着自己的军毯和斗笠，都已经睡熟了。虽然天气十分闷热，但由于这些日子的极度疲劳，他们躺下不久还是睡熟了。周围草丛里响着蟋蟀和各种昆虫的呜叫，不远的那几个水塘里许多青蛙也在起劲地鼓噪着，但弟兄们仍然睡得十分香甜，不少人发出鼾声。这时候，如果有一声枪响，这些熟睡的士兵们就会立刻惊醒过来，精神百倍地跑上前线去冲锋陷阵。齐渊在三连露营的弟兄们中间走了一圈，不禁使他对高洪生处事的细心和周密更加赞赏，因为他在一连和二连检查的时候，发现有些弟兄因为天气闷热，在洗过澡后没有穿上军服，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就躺在地上睡熟了。这样不仅会受寒并容易被毒虫咬伤，而且一旦有紧急的战斗情况，也会造成仓促混乱。他便立刻叮嘱一连长莫奇标和二连长吴国梁，要他们逐个叫醒那些脱光了衣服的弟兄，一定要穿好衣服再睡。现在，他看见三连的弟兄，都穿着整齐的军服睡觉，这说明高洪生也早已考虑到了这些情况。这样的指挥官，在任何环境里都是把战斗和胜利放在第一位的。
但是，齐渊在露营的弟兄们中间却没有看见高洪生。他到哪里去了呢？还是不要惊动睡熟的人，自己去找一找吧。齐渊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便让小杨捻熄了马灯，一同向山坡上走去。果然，当他们登到那座山坡顶上的时候，就看见有个穿军服的人影坐在一块石头上，向铁桥那边望着。齐渊亲切地向他叫了一声：“三连长。”
高洪生也已经觉察到有人来了，他回身站起来，惊喜地说道：“营长，是你们？”
“这下让我抓住了吧？”齐渊带着快活的语气说道，“第三连除了警戒的卫兵，只有你一个人没执行睡觉的命令。”
高洪生抱歉地微笑道：“我刚在连里检查了一遍，想上来看看铁桥的动静。”又问，“营长，你怎么知道我在上面？”
“你的家乡不在那个方向吗？”齐渊充满感情地说道，“对你来说，每前进一步，就向自己的母亲身边靠近了一步，这种感情当然和别的弟兄们不一样。”他又转身向站在后面的勤务兵小杨说道，“你回去向营副讲一下，我在三连停一会再回去。有什么紧急情况到这里来找我。”
小杨有点不放心地叮嘱道：“营长，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高洪生亲切地笑着说道：“快去休息吗，小家伙。等一会我派人把营长送回去交给你，该可以放心了吧？”
小杨也笑了笑，向他们敬了个礼，提着马灯走下山去了。
齐渊和高洪生坐到石头上，望着远处沉寂下来的汀泗桥战场。在铁桥的两岸不时闪出几点火光，传来一阵稀疏的枪声，接着又立刻沉寂下来。偶尔从对岸的山头上射下来几发炮弹，落到靠近车站不远的地方，升起一片爆炸的火光和烟雾，使那一带被照亮了一瞬，然后又立刻被黑暗笼罩着了。在汀泗桥对岸那一片黑魃魃的群山后面，火车只要再行进一个多钟点，就是高洪生的家乡——武昌。然而，从这里到武昌的每一寸土地，敌人都决不会轻易放弃。在这一路上，他们还会遇到多少激烈的战斗，还将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啊！齐渊知道，高洪生的父亲在一九二三年的“二七”大罢工中光荣牺牲了，家中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母亲，他也就是母亲唯一的杀人和希望。当他因为被军阀搜捕，离开家乡到广东去投军的时候，母亲该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啊！这个不大善于用言词来表达目已感情的淳厚的年轻人，很少谈到自己的家乡和母亲，但齐渊从他每一次胜利后的微笑中都可以看得出来，他正在为自己一步一步接近家乡和母亲而激动着。每次接受战斗任务时，他从不多说什么，只是重复那简短而坚定的一句话：
“革命军人有进无退，坚决完成战斗命令！”齐渊完全相信高洪生说得到，做得到，为革命事业他不会吝惜自己的鲜血甚至生命的。这次第一营从平江出发前，齐渊派他插到铁路线上去阻滞敌军撤退的行动，他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受到了团长的嘉奖。回到营里后，他也只是简短扼要地向齐渊报告了一下他执行命令的过程，没有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是后来在从中伙铺车站向汀泗桥行军的途中，齐渊才从万先廷嘴里得知详情：高洪生与那几位工友临危不惧，勇敢地将列车开进二营的伏击圈，使独立团又打了个漂亮仗。当齐渊向他打听到母亲的情况没有，高洪生的两眼露出了平常很少有的兴奋激动的光芒，但仍用简短的语气说道：“工友们说，妈妈在家里常念叨我，总在问革命军什么时候打过来。……可惜我给她老人家买的几尺香云纱和一床高要草席都留在连里，要不请他们先带回去该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