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万先廷大声回答着,他站起来向昏迷着的樊金标,也是向抱着营长的于头敬了个礼,仿佛宣誓般说了一句:“我立刻执行命令!”他又向旁边的张小鹏用不容置辩的语气叮嘱了一声,“你也留这里照顾营长!”说完,他拔出驳壳枪站在硝烟中,用含泪的声音向后面冲上来的官兵们大喊道:“弟兄们,前面就是印斗山,我带你们冲上去!”一面举着枪向炮火猛烈的前方冲去。
这时,整个贺胜桥战场上,到处是招展的旗帜,到处是密集的枪声,炮弹的爆炸声,嘹亮的冲锋号声和震撼心魄的喊杀声。第三营的进攻也逼近了印斗山,敌军的第二道防线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第三道防线也在叶挺亲自指挥的第一营和团部直属监视队、特务队、通信队、侦探队的猛烈进攻下,一片混乱,陷入岌岌可危的地步了。
当独立团的进攻刚刚开始时,吴佩孚大帅还得意地认为这只是“困兽犹斗”,绝不可能改变他们最后束手就擒的失败命运。因此他只是让参谋长传令刘玉春将军守住阵脚,等敌人的力量消耗完以后再合围进攻,将他们一网打尽。大帅自己则很悠闲地同秘书长孔文周奕棋消遣,等待着胜利时刻的到来。
不过,参谋长景富戎和顾问歇克爵士很快就从第二营猛烈攻击的方向上,看出了他们的目标是想尽快地夺取印斗山,因此便委婉地提醒大帅:敌军的企图不可忽视,必须立刻改变原先设置的几道防线,集中更多的机动兵力,将这股敌军尽快消灭。但是,大帅是一个不愿轻易改变自己决心的人,他听到参谋长和歇克爵士的顾虑后,只是轻蔑地一笑道:
“这股敌人想冲上我的印斗山?那真是尧犬吠日,太不自量力了。他们要真有本事冲到这里来,我倒想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三头六臂的好汉,敢有如此的胆量。恐怕这只是你们过分多虑,把他们想得太神勇了吧?”
果然,从铁路桥方向送来的报告,很快证实了大帅的推断:那边的敌军已开始了向铁路桥的进攻,看来是想突破包围,打开一条出路。大帅听了后更显出得意地说道:
“看来他们是已经感到面临穷途末路,准备不顾一切地从那边突围了。往印斗山这边来的必是疑兵,现在,应当加强铁路桥方向的封锁,不要中了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
一个具有非凡才智而又过分刚愎自用的人,他可以创造一切,也能轻易毁掉他所创造的一切。大帅的才智是否非凡尚须考究。然而他的刚愎自用可以说是已经发展到了非凡的地步。参谋长素知大帅这种从不认输的心理,便也不敢再碰钉子了,只有那位顽固的英国绅士,仍然表示异议道:“大帅,你不要错误判断了广东军的企图。他们总是出奇制胜,使你堕入圈套。你应当警告刘玉春将军,要他一定遏制住向印斗山冲击的这股敌人,不要让他们酿成大患。”
大帅心中虽然不悦,但英国人出钱出枪,终究还是得罪不得的;因此便只好勉强点头应允了一声:“唔。”他转向参谋长叮嘱,“就按照这个意思,让刘玉春遵令执行。”
参谋长得到吩咐,立刻派人去向刘玉春将军传达命令了。他是内心同意歇克爵士的见解的,因此便把大帅的命令布置得更详细一些:要刘玉春务必集中全力,消灭冲向印斗山的这股广东军,切勿观望迟疑。
实际上,当刘玉春得到参谋长命令的时候,他已经发现了敌军的企图,看到他们所带来的危险了。他集中自己的队伍前堵后追,左右夹击,但都没有能够阻挡住这股广东军的迅速前进。那些瘦小、黝黑、精悍的广东军士兵,简直是一群不知道生死的顽铁一般,他们灵活地在炮火中穿行,那五百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就是他们开辟道路的利器,当阻击的队伍还没有来得及布置就绪,他们就已经举枪冲到面前,展开了拼死的肉搏。他们的两眼都已变得通红,在拼杀时发出的那种充满仇恨、近于疯狂的喊声,使最勇敢的人听见了也感到肝胆俱裂,动魄惊心!
紧接着,从印斗山的东南方向,也冲过来和这一支同样的队伍。原先在那边布防的第一师和第十三混成旅的官兵们招架不住,要求刘玉春将军紧急增援。这次刘玉春随大帅出征的队伍,只有他的第八师的一个旅和一个补充团,总共四团兵力。
除去各级官长吃去的空额和留守在贺胜桥北面看守辎重给养的部队外,实际上总共只有五千名士兵。现在要同时对付这两处广东军的勇猛进攻,确实感到有些疲于奔命,难以应付了。刘玉春跟随大帅身经百战,为人忠心耿耿,勇武有力,而且性情稳重,颇有谋略,深得大帅重用。在前年十月的第二次直奉战争中,他曾担任总司令部军事参议处陆军组主任参议,跟随在大帅左右参赞军机。大帅东山再起后,今年六月到北京与张作霖结盟时,为了首先消除内部隐患,解除手握重兵而又不赞同大帅“联奉反冯”方针的大将靳云鹏的权柄,也是提前让刘玉春率领一旅之众,先行到达保定,顺利地解除了指挥十余万大军的第一军总司令靳云鹏的兵权,为大帅的顺利北上铺平了道路。对他来说,以五千人的兵力,来消灭这不满一千人的广东军,实在是绰绰有余,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了,然而,他那些素称骁勇善战的官兵们,在这些瘦小强悍的广东军面前,却突然变得如同卷刃的钢刀,抵挡不住广东军的锐气。虽然三个主力团长亲自督战,凡动摇后退者一律阵前处斩,但经过连续的反复冲杀,他手下的队伍已越来越少了。他以第二道防线前敌总指挥的名义,调别的那些师旅的队伍参加围追堵截,但那些队伍在广东军的刺刀面前,更加不堪一击。
虽然他派遣的督战队在后面用机关枪扫射临阵脱逃的士兵,但仍然遏止不住那些队伍的逃跑和崩溃,以至被督战队用机关枪射死的士兵比在同广东军搏斗中死去的士兵还更多一些。由于这些惊慌失措和溃散逃跑的士兵越来越多,使整个战场变得更加混乱,连刘玉春将军自己指挥的第八师也丧失了阻挡敌人的信心和勇气,出现了动摇和逃跑。刘玉春将军只好亲自带领督战队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督战,一面组织炮火支援,振作官兵们的士气。但由于广东军的攻势格外猛烈,进展十分迅速,那些炮兵阵地和重机关枪阵地往往来不及转移就被广东军冲到了面前,阵地上的士兵们也就急忙丢下大炮和重机关枪逃跑了。眼看这两路广东军的进攻离印斗山越来越近,刘玉春将军一面仍在督率自己的第八师拼死进行抵抗;一面在心中却不禁为大帅的安全感到焦虑和担心了。
这时候,吴大帅也早已失去了弈棋消遣的雅兴,他穿起军服,站在印斗山上最高的地方观察着整个战场的形势。由于战斗的地方离印斗山越来越近,因此他从望远镜里看这些地方的战斗情况十分清楚。他看得出战场上的大多数部队都在溃散和逃跑,只有刘玉春的第八师还在一些阵地上同广东军进行激战,竭力阻挡那些广东军的前进。刚才当他已完全明白广东军的企图,知道自己的轻敌造成战场的严重后果后,虽然他在嘴上还是没有认输,但他还是立刻恼怒地命令参谋长把集结在后面准备进行反攻的预备队都调上来,一定要把这支凶悍的广东军完全消灭的印斗山前。
虽然后面的队伍源源赶到,战场上集结的队伍越来越多,但在那些溃逃下来的败兵们的冲击下,情况却只显得更加混乱,有的士兵们还没有参加战斗就已经感到了恐惧和惊慌,寻找逃出这地狱般战场的出路了。这时候,在印头山上已经听得到周围响着的激烈枪声,大帅身边的人都开始担心他的安全,想早点请大帅离开印斗山回到专车上去。他们都知道大帅是个自尊心格外强烈的人。闹得不好不仅会碰钉子,而且万一大帅把心中的火气安全发泄到你的身上,那就不知还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了。这样的时候,人们都知道只有秘书长孔文周说话最为得体,而且这位在前清时就当过广西巡按史的博学之士,以满腹经纶和熟谙八卦周易之类而深受大帅器重,被称为“小诸葛”。他也最能体察大帅的心理,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才显得相宜。现在,这样的重任自然就落到“小诸葛”的肩上了,他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地向大帅说道:
“帅座,大军已云集战场,广东军在我股掌之中,不久即可开始向南方反攻。印斗山弹丸小地,不足以供跃马驰驱。是否请帅座移驾回专车上去,既可稍事休息,养精蓄锐;又便于运筹帷幄,指挥各路大军操戈南下了。”
这番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使大帅在烦躁的心情中也挑不出毛病来。他略为沉吟了一下,仍然坚决地说道:
“不,我要亲自在这里,看到把这些广东军完全消灭!请你先陪歇克爵士回专车去休息,我随后就来。”
有了大帅这句话,当然也是秘书长求之不得的。不过,歇克爵士临走之前,还对大帅说了几句不太中听的话:
“帅座,你千万不要轻敌。这些广东军是真正可怕的士兵,他们比张作霖和冯玉祥的军队都更加可怕;如果你不能最后战胜他们,那灾难的结果将是不可想象的。”
虽然这些话听来十分刺耳,但大帅现在也不能不感到这支广东军是比原先所预料的更加危险可怕的敌人了。因此在秘书长陪着歇克爵士离开之后,他便立刻全身穿戴起来,威风凛凛地恢复了战场总司令的样子。他一面命令参谋长调兵遣将,在印斗山周围部署三道密集的防御线,同时用重兵向广东军进行围堵;一面命令营务总执法官胡锦川,带领督战的大刀队到印斗山下的阵地前督战,敢有动摇后退者,不论军官士兵,一律就地正法。
但是,大帅的这些严厉的命令,并没有产生扭转战局的效果。印斗山周围的战斗越来越激烈,连广东军的冲锋号声和喊杀声也渐渐清晰可闻了。胡锦川的督战执法队,用大刀砍瓜切菜般地乱吹乱杀那些溃逃的士兵,但仍然挡不住队伍的节节败退。胡锦川亲手用大刀砍下了九个团营长的头颅,他让士兵们把这些鲜血淋淋的人头用刺刀高高挑着,高高大喊:“临阵败退者以此为戒!”但败兵的逃跑依然遏止不住,最后连他的督战执法队也受到了冲击,站立不稳脚跟,向山前越退越近了。
吴佩孚从望远镜里看到山下一片混乱,气得咬牙切齿,想不到他的几万大军遭到如此惨败,像山崩一般的溃败。这时只见胡锦川满脸满身都是血,手里提着鲜血淋淋的大刀,冲到吴佩孚的面前报告道:
“大帅,实在阻挡不住了!败兵像潮水一样,在下面连脚都站不稳!广东军已经快冲到山下,请帅座赶紧离开这里吧!”
吴佩孚咻咻地喘着气,声音因激怒而微微变得有些发颤地问:“余荫森呢?秦大沛呢?刘玉春呢?他们都在哪里?”
胡锦川回答道:“只有刘师长的第八师还在抵挡。余旅长、秦师长、孙旅长、董旅长,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正说着,只见刘玉春气急败坏地跑上山来,他的军衣已经完全汗湿,带着不少炮火烧毁的痕迹,脸上满面汗水和硝烟,手上沾满了血。他跑过来直挺挺地跪到吴佩孚的跟前,痛苦地两眼含泪哭诉道:
“大帅,我的部队快打完了!三个主力团长:陈献斌阵亡,拜伟重伤,周楫被俘。十六个营长九人阵亡,七人下落不明。连长阵亡了,四十二个,排长以下的官兵不计其数。现在我的身边连卫队也没有了,别人的部队都不肯接受我的命令!我实在没别的办法,就请大帅拿我正法来振作队伍的士气吧!”
吴佩孚看着他的样子,难过地说道:“你起来。你没有罪,是他们坏了大事。我把卫队旅都交给你,还是去拼命抵挡一阵吧!”
刘玉春答应着站起来,又恳切地劝说道:“大帅,您还是早点离开这里。玉春尽力去挽回残局,可您不能在这里冒这个风险了!”他说完向吴佩孚敬了个礼,同卫队旅长又急急忙忙地向山下跑去了。
参谋长景富戎看着山下混乱的情景,这时也凄然地向吴佩孚进言道:“大帅,刘师长刚才说得有理。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已经把这里战局的责任交给了刘师长,还是早点回到专车上去商议下一步的大计要紧。”
吴佩孚两眼注视着下面,愤怒地默默不语。参谋长了解大帅的脾气,知道他自己是决不会说出“撤退”二字的,便向着身边的那些亲随副官们使了一个眼色。那些副官们也都会意,立刻七手八脚把大帅连架带抬,拥上了预备在旁边的那乘绿呢大轿,四个彪形大汉立刻抬起轿子,在一群卫士和副官们的簇拥下飞快地向山下铁路那边跑去。
这时候,万先廷已经带领着第二营的官兵,从印斗山的西南面向着山上冲来。
山顶上,最后的一批北洋军官兵刚刚来得及把他们大帅的帅旗和总司令部的一些旗帜扯下来,去追赶保护大帅的队伍。几分钟之后,在吴佩孚刚才站立过的地方,就插上了弹痕累累的独立团第二营的军旗。
正像俗话说的:兵败如山倒。
当吴佩孚在印斗山上的帅旗倒下之后,第一营和团部的队伍便向铁路桥方向展开了更加猛烈的进攻,占领了印斗山的二营和三营也从东面向铁路桥这边压过来。
这时在战场上,几万名敌军乱成一团,真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仿佛到处都出现了广东军一般;有的士兵把自己人也当成了敌人,互相开枪射击,夺路逃走,队伍都像潮水一般的向着通往贺胜桥车站的那座唯一的铁桥上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