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敌我双方都没有来得及认真进行准备的战斗。邓演达急于夺取武昌，以为他的进攻会使敌军出城迎战，这样就可以扩大战斗的规模，使其他那些军也都被迫投入战斗，造成像贺胜桥决战那样的局面，将敌军主力消灭于城外，然后一举攻进城去。但是敌人却下了闭城死守的决心，并没有开城迎战，这就使进攻的目的完全落空了。进攻的队伍也并没有接近城墙和城门，只是远远地呐喊冲杀了一阵，那些下级指挥官们不知该如何行动了；突然又传来了敌人从保安门冲出来迎战的消息，于是进攻的队伍又立刻转移向保安门方向冲杀过去。那保安门是在武昌南面的正中，城门外有几条十分热闹的市街，当队伍冲到那边后，才知道城门仍然是关闭着的，于是又不得不停止前进，因为在繁华的市街上更难以展开冲锋的队形。
这场攻城战进行了几个小时，终于以得不到任何进展而告终了。唐生智将军带着他那习惯的不露声色的微笑，向亲临前线指挥作战的邓演达主任表示慰问，同时拿出自己拟定好的攻城作战计划请他予以指教，而邓演达这时也只好坐到唐生智将军专车中的会议桌旁，听任他得意洋洋地调兵遣将，发号施令了。
这种微妙的争斗，连当时跟随在邓演达身边的总政治部首席顾问铁罗尼也看得十分清楚，他在给广州的国民政府总政治顾问鲍罗廷的一份报告中这样写道：“我们不了解中国的情况，事实上武昌是可以提前几天占领的。延迟占领武昌的主要原因，是唐生智不愿意由广东军队（第四军）占领武昌。广东军队确已陈兵武昌城外，唐生智认为这是******的军队。……”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玉慧便告别了那两位同伴，去寻找独立团了。
玉慧按着打听的路线找到了独立团团部，但那里只驻着团部、特别大队和补充营，而一营和二、三营都驻在前面洪山宝通寺一带。正好已经到了开晚饭的时间，团部的人留玉慧在那里吃了晚饭，才派一名勤务兵送玉慧到一营去。那个小勤务兵正是在玉慧刚到咸宁时照应过她的，他们就像久别的亲人重逢一样分外高兴。
一路上，那个小勤务兵向她讲了不少贺胜桥战斗的情况。这一仗是他们从广州出发以来打得最残酷激烈的。光第二营就伤亡了一百多位弟兄，樊营长也牺牲了。
他又带着骄傲自豪的语气，谈到了团长、齐营长、万连长在这次战斗中所起的作用，第二营直捣吴佩孚指挥阵地的情景。听着这些介绍，玉慧的心情又兴奋又激动，同时也对那些壮烈牺牲的英雄们充满了钦佩和悼念。
他们到达第一营驻地的时候，天还没有黑。齐渊正在向几位连长传达刚刚布置的明晨三点钟正式攻打武昌的命令，在这次攻城作战中独立团和第十二师都担任总预备队，在紧急的时候随时听候调用。他们驻扎的地方是一座很大的书院，房屋依山而建，周围浓阴环绕，环境十分清静幽雅。由于现在是暑假期间，教室和宿舍大都空着，在这里驻上一二千人都显得有余地。齐渊和那几位连长就坐在书院进门不远的一张圆形石桌旁边，他们看见玉慧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走进来，也都立刻站了起来。
“渊哥！”玉慧兴奋地叫了一声，向迎过来的齐渊问道，“你们在开会吧？”
“已经布置完了。”齐渊亲切地向她笑着，又带着兴奋的语气道，“我正在盼着你来，李剑从平江带信来了。”
“真的？”玉慧惊喜地问。
“我马上拿给你看。”
那几位连长在同玉慧热情地招呼过后，都各自回去了。炮声还在响着，仿佛离得也更近一些。那小勤务兵也向玉慧和齐渊敬礼告辞，很快赶回团部去了。齐渊和玉慧沿着石阶向一座两层楼房走去，一面说道：“救护队何队长从平江赶到了武昌，信就是他带来的。他说李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也许要不了几天他就可以回到队伍里来了。”
齐渊住在楼上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子里，这是书院的一座小图书馆，里面并排放着许多书架，书架上满着各种书籍，摆放得十分整齐。
玉慧看着，不禁惊奇地赞叹道：“想不到在敌人的炮火下面，还有一个图书馆能安然无恙。”
齐渊也高兴地说道：“这个地方是我出发以来所住的最满意的地方了。北洋军也在这里住过兵，把这个图书馆的书连同这些房屋都糟蹋得不成样子，不过幸好不是冬天，他们没有用这些书籍去烧火。我们来了以后，我和小杨费了一夜的时间才整理成这个样子。我怕我们有些弟兄也随便进来拿书，就决定住在这里暂时看管，当然也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我已宣布对外开放：所有官兵都可以来这里借书，但是必须按规定登记。”
玉慧好奇地问：“真的有弟兄们来这里借书吗？”
“当然有。”齐渊微笑地点头，把桌上一本登记册指给她道，“等会你看看这些登记，对于了解我们的弟兄是很有帮助的。”
玉慧拿起那登记册来随手翻着，打趣地笑道：“将来这个书院在写历史的时候，不知会不会知道有一位革命军的营长，曾经担任过他们的图书管理员，完整地保护了这些图书。”
“其实，我倒是应当感谢这座书院，给我们在战斗中带来了如此丰富的精神享受。”齐渊一面说着，一面从那个小皮包里拿出李剑的信递给玉慧道：“给我的那封我已经看了。他写得很长、很多，看来在那里心情很好。”
玉慧把李剑那封厚厚的信慢慢拆开。齐渊见房内的光线已渐渐暗下来，便点燃了桌上的一盏马灯，向她说道：“我到营部去布置一点事情，等会就回来。”他拿起床头的一个笔记本，匆匆向外面走去了。
玉慧在灯下展开李剑的那封长长的来信。他那些充满诗意和热情的字句，又把玉慧带到了平江山村里，她仿佛又看见那清澈的小河，拱形的石桥，白墙青瓦的山字脑房屋，那些对革命军的感情格外亲密深厚的山村农友。李剑在信上兴奋地告诉她：在她离开安平桥后，他的伤口已渐渐愈合，身体恢复得很快，而且体质反而变得比过去好了。这除了救护队的医官和看护们对他的精心治疗和护理之外，很重要的是当地农友对他的无微不至的照应和关心。特别是六连长万先廷的未婚妻赵大凤同志一家，几乎天天都来看望他，经常给他送来鸡汤和他所爱吃的食品，使他就如同生活在自己家乡的亲人们中间一般愉快。他希望玉慧在前线见到六连长万先廷时，能够向万连长当面表示他的感激和问候。李剑在信中还表达了对玉慧的深深的思念，他以诗人的激情，描述了他多次在梦中与她相见的情景，并且在信中抄录了他在梦醒后写下的一首诗：
明月照山泉，皎皎映婵娟；
自从别离久，怕见月团圆。
看了李剑这些字字充满深情的信，玉慧的心情起伏不平，她回忆着和李剑在一起度过的那些难忘的岁月。广州、家乡、巴黎、安平桥，像电影镜头在脑中闪现……她把李剑的信又细细地从头看了一遍。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在渐渐消失。玉慧想：这时候，李剑也一定在那平江的山村里向这个方向望着，怀念着前线的战友，思念着她，惦念着攻打武昌的战斗。他也许还想象不到革命的进展会如此神速，这样快地就已经打到武昌城下了吧？而且，他们立刻就要总攻武昌了，也许明天这个时候，武昌城内就已经是一片革命的胜利气氛，那久负盛名的黄鹤楼上也将要飘扬起鲜艳的革命旗帜。等李剑从平江来到武昌时，她一定要和他同齐渊一起，到古老的黄鹤楼上去游览一番。她曾经多少次地听李剑怀着激动向往的心情朗诵过古代诗人们歌颂黄鹤楼的诗词，他们在国外就梦想过有一天能一起登临黄鹤楼，抒报国之壮志，发思古之幽情。这将是他们多么欢乐和有意义的时刻啊！
玉慧正在充满感情地想着，齐渊已经从营部回来了。玉慧关心地问道：“渊哥，你们的战前准备工作都忙完了吗？”
齐渊点点头道：“这次攻城我们担任预备队，今天夜晚，弟兄们都要全副武装等待战斗命令。”
玉慧拿着李剑的那封信，向齐渊道：“李剑在信上说，六连万连长一家对他的照应非常周到，要我当面感谢和问候他。我上次和他刚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说话。
这位万连长现在驻哪里？我能很快见到他吗？”
“他们二营离这里不远。不过今晚队伍都要待命，到明早就可以见他。”齐渊怀着亲切的情感说道，“李剑曾经在诗里赞颂过他。他是那样朴实平凡，但又是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英雄。”
玉慧还有些难以理解地问：“生活中真的有顶天立地的英雄吗？”
齐渊带着感慨的语气说道：“当我们的弟兄在战场上冲锋肉搏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他是在创造历史。但是，那历史上每一页光辉灿烂的篇章，正是无数这样平凡而朴实的战士们用行动创造出来的。在贺胜桥战斗中，如果没有第二营勇猛果断地直捣吴佩孚的指挥阵地，就没有那场战役的胜利，我们也不能够现在站在这个地方说话了。当时，二营的樊营长牺牲后，就是六连长带领全营，完成了这次战斗的壮举，创造了胜利的奇迹。”
“现在他已经提升营长了吗？”玉慧关心地问道。
“团长本来是这样决定的。”齐渊说道，“但他表示：他在战场上只是完成了营长托付给他的责任。根据队伍里提升的惯例，应当由四连长卢德明继任二营营长，而且卢德明是黄埔军校第二期的正式毕业生，六连长没有经过专门军事学校的训练，文化素养也很低，因此他坚决请求团长任命卢德明同志为二营营长，对全营的战斗和训练更为有利。团长终于同意了。”
“他真的是没有上过学校的吗？”玉慧又惊奇地问。
“读过几天私塾，但很快就中断了。后来的那些知识都是他刻苦自学得到的。”
齐渊怀着赞佩之情说道，“就是在紧张的战斗间隙里，他也不放过一点一滴的时间。你看看那本借书的登记册，就可以了解他是怎样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看到他为这一切所付出的心血和毅力了。”
玉慧理解地点头，又说道：“万连长的未婚妻赵大风，我是熟悉的。她也是非常爱学习，我们一起到长沙的时候，她一路都向我提各种问题，还把我讲的一些事情记到小本子上。他们那里开办了很多农民识字夜校，听说那一带年轻的妇女都在赵大凤同志的带动下到夜校读书识字去了。”
齐渊也充满敬意地说道：“那位赵大凤同志，还有很多动人的故事。正是她勇敢带头，才很快打破了那山村里许多的封建****。”
这时，外面响起了集合的号声，玉慧问道：“队伍就要行动了吗？”
齐渊拿出怀表来看了看道：“攻城的部队就要进入阵地，我们也要准备待命了。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开始攻城的时间是在后半夜三点钟，如果有什么意外的情况，我会派勤务兵来告诉你。”
“渊哥，我想到攻城的火线上去。”玉慧望着他要求道，“我们政治部宣传大队的很多同志都已经赶上来了，我想去和他们一起行动。”
齐渊感到有些为难地看着她道：“现在天已经黑了，参加攻城的队伍很多，你恐怕很难找到一起工作的那些同志。我看今天晚上还是在这里休息，明天再去找那些同志吧。”
玉慧犹疑了一下，又坚定地说道：“渊哥，你还是让我去找一找吧。要是明天早上再去，说不定武昌城已经打开了！”
齐渊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好吧，我让小杨陪你一起去找找看。要是找不到他们，你还是先回这里来。”
玉慧高兴地答应道：“好！”一面立刻收拾起要带的东西。
她和勤务兵小杨走出独立团驻扎的书院，向武昌城方向走去，只见黑夜中有许多队伍都在向那个方向前进着。从武昌城那边传来的机枪声和炮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仿佛显得更加稠密和清晰了。看着浩浩荡荡前进的队伍，玉慧心中不觉也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第一次正式进攻武昌的战斗，于九月三日凌晨三点钟按照总指挥唐生智将军的命令开始了。这场战斗以浩大的声势开始，然而却以十分令人扫兴的情形结束了。
天亮以后，担任攻城主力的第四军第十师师长陈真如，给总指挥送去了一份“第一次进攻情况”的报告，全文如下：
“接到了攻城的第一道命令之后，我师立刻发命令给各团，叫他们每团挑选五十人，由若干名连长或副连长率领作为敢死队，今晚去爬城墙，准备了梯子作为上城之用。傍晚，我师各团开向进攻地点。该晚两点钟在洪山附近召集各营长与下级军官训话，训话之后就是进攻的时候了。我们向通湘门和宾阳门进攻，当我们到达城墙附近时已经快天亮了，敌人的炸弹、枪弹和炮弹从上面猛烈地射击下来，敢死队的官兵不断遭到伤亡，我们各团都被阻隔在城墙附近，无法前进。第二师与第七军的一部分也遭遇到同样情形，完全失败了。此次进攻，我师官兵伤亡共达百余人。”
事实上，这次攻城，各师都在距离城墙一千多米的地方就被敌军的炮火阻挡住了。第二师最先退却，第七军也很快停止了进攻，第十师担任进攻的通湘门和宾阳门之间是主要作战目标，城上敌人的火力很猛，而城外又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没有依托和掩护，因此在遭到一些伤亡后也只好退了回来。总指挥唐生智将军接到报告后，便下令各军暂取守势，等待总司令******到达武昌后再作出进一步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