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寂静的,只有从武昌城那边传来的零落炮声。刘大壮站在墓前,看着那荒芜、倾圮的坟墓,如烟的往事和千万种感慨都一齐涌上了心头。他那年轻英俊、博学多才、勇敢有为的把兄弟,孤独地长眠在这里已经十五年了,然而他同弟兄们亲热和睦、谈笑风生的情景,却仿佛仍在昨天。当他开始进军营当兵的时候,那文弱的身体,在紧张的生活和沉重的操练中,好几回都累得吐了血,而那些官长又经常故意折磨他,让他在毒热的太阳下背着石头跑步;在冬天寒冷的北风中要他只穿着背心短裤在操场上练慢步,这些他都坚持着忍受下来了。当刘大壮看着他那咬牙忍受痛苦的样子,心中感到十分怜悯,下来偷偷地问他为什么不离开军营,一定要为每月几两银子而不顾惜性命时,他反而亲切地笑着安慰刘大壮,一双充满感情的眼睛里流露出哀痛地说道:
“大哥,现在全中国几万万同胞都在受皇上和洋鬼子的苦啊!皇上为洋鬼子撑腰,他们在中国想杀就杀,想打就打,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再这样下去,咱们中国就真要亡国灭种啦!咱们都是堂堂七尺男子,能眼看着几万万同胞都成为猪狗不如的奴才吗?”
他的话使刘大壮心中受到了震动,但是要怎样才能使中国不至亡国灭种,使同胞不成为猪狗不如的奴才呢?那位年轻的把兄弟说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推翻皇上,赶走洋鬼子,实现共和革命!刘大壮起先听得心里“怦怦”直跳,但接着就被他那些热烈而诚挚的语言所打动了:革命也就是过去的揭竿起义,不过这“共和革命”的目标,比当年李闯王、张献忠、洪秀全这些农民领袖们更为进步和彻底,它是要让全国老百姓真正代替皇上,当家做主。这目标也使刘大壮深感鼓舞和振奋!
这场革命终于爆发了,最后推翻了大清皇朝,建立了中华民国。在这场革命中,那位有胆有识、为弟兄们所敬仰的把兄弟,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先是秘密参加筹划,制定起义的计划和纲领,接着又亲自指挥战斗,冒着枪林弹雨,冲在弟兄们的前面。他以自己的行动实践了当初的誓言。当战斗临近胜利的时刻,他中弹牺牲了。他临死前忍受着痛苦,微笑着,最后的话是:“革命……到底胜利了!”
但是,这场革命的胜利带来了什么呢?许多没有对革命作出丝毫贡献、甚至反对过革命的人成了开国元勋,当上了民国政府的高官。而他这位在革命中贡献了一切的把兄弟却只在这里留下了一堆荒坟,也许除了刘大壮之外再没有别的人知道这里面埋葬的是一个什么人了。这也正是刘大壮想起来格外悲伤和痛心的原因。
然而,刘大壮现在可以告慰这位把兄弟的是:他又随着一场新的革命回到武昌城下来了。这一场革命同十五年前那一场革命完全不同的是,他们有了一个彻底为工农谋利益的党——共产党的组织,这个组织里面有许多同那个把兄弟一样聪明好学、有胆有识的年轻人。把兄弟若今天还活着,看到轰轰烈烈的工农民众运动,看到国民革命高潮,他的心里该会多么欢欣啊!
此刻,刘大壮把蓝布包袱放到旁边,先拿下圆锹来铲除墓碑前面和周围的杂草。
陈欢仔和黑牯立刻把自己的步枪同班长的枪架到一起,拿起圆锹在坟周围奋力地干起来。这点活路比起他们修工事挖堑壕来,当然算不了什么,他们很快就把碑前和墓周围的杂草铲除得干干净净了。刘大壮又和他们从旁边挖来一些新土,填补了墓上倾圮的地方。陈欢仔的心眼到底灵活些,他又跑到远处去移来几棵小桂花树,栽种到墓的周围;黑牯也不甘落后,他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挖来了两棵小松树,栽到了墓碑的两旁。刘大壮看了心中也格外高兴,他一面干活,一面向他们讲起这位把兄弟:如何聪明好学,如何能吃苦耐劳,对弟兄们如何推心置腹,待人如何真诚热情……那些往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使陈欢仔和黑牯听着,仿佛那坟墓里躺着的是一个他们也都熟悉的好人一样,心中充满了敬意和怀念。
不一会,他们就把那座刚才还显得十分荒凉的坟墓修理得气象庄严了。刘大壮也顾不得擦汗,只把手上和身上的泥土拍打干净,便拿过包袱来打开,拿出了他沿途置办好的祭礼。他虽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共产党员,但是觉得要祭奠的是十五年前的结义兄弟,不用隆重一些的仪式不足以表达他这些年朝夕思念的心意。因此这些祭礼中有他特地在浏阳买的两挂鞭炮,一对红蜡烛,一袋上等的细香,还有很厚一叠大面额的冥钞。他总觉得那位把兄弟孤身一人,怕他在阴间没有钱花——虽然他已知道“阴间”是并不存在的,但为了使尽自己的心意,他还是尽可能多地买了这些冥钞。那票面的价值,如果全部兑换成阳间的现款的话,是足可使一家大银行破产的。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他亲手庄重地点燃香烛,十分仔细地在墓碑前插好,只让陈欢仔和黑牯担任放鞭炮的差事,他们当然乐于效劳。放过鞭炮之后,刘大壮便烧着了那些冥钞,然后他庄严地站到那墓碑前面,脱下自己的军帽,声音十分亲切真挚地说道:
“兄弟,我这回来了,下回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看你了。要是有事,你就报个梦。反正,要是我不在攻打武昌中阵亡,我就一定还会来看你。要是阵亡了,我就来给你做伴,把我也和你葬到一起。”
他说完,便恭恭敬敬地向着把兄弟的墓行了三鞠躬礼。陈欢仔和黑牯站在他后面,也都脱下了军帽,规规矩矩地站着听班长致完悼词,也照班长的样子行了三鞠躬礼。
刘大壮这才戴上军帽,又拿起自己的军用水壶,往墓碑前倒了三次水。陈欢仔看着,感到有些奇怪地问:
“班长,他们在阴间连水也有得喝?”
刘大壮解释道:“这是以水当酒。他活着烟酒不沾,这也算是一点心意。”
陈欢仔和黑牯也拿起水壶照着班长的样子倒了三次,然后他们又照着班长的样子,把壶里剩下的水都浇到刚栽的小树下面。
刘大壮还在墓前恋恋不舍,陈欢仔突然鼓起勇气说道:“班长,你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吉利啦!”
“什么话?”刘大壮问。
陈欢仔神情庄重地说道:“你说这回要是攻打武昌阵亡了,就要和他葬在一起。这个话不是太不吉利啦?”
刘大壮亲切地笑起来道:“你这小家伙,还信那个‘眼皮跳,没好兆’的忌讳呀?我说阵亡,难道就真的会阵亡了?”
“这,反正,你这么说总是不好!”陈欢仔着急地辩解着,他又寻找支持地向黑牯道:“黑牯,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黑牯点点头,不满地望着刘大壮闷声说道,“你要阵亡了,我们怎么办? 反正我不让敌人把你打死!”
刘大壮听着,感动地笑道:“我不过是说万一有这样的情况。真的,兴许能打中我的子弹还真没造出来呢。可话说回来,人活百年,总有个死。你们俩也记着,将来要是我牺牲的那一天,你们就想法把我也归葬到这里来,那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也不枉我们修到一个铺上睡觉的这点缘分啦!”
黑牯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要是活到一百岁,我就帮你这个忙!”
“好,就照黑牯这话。”刘大壮又向他们说道,“天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一面收拾好包袱,背起圆锹和枪支。陈欢仔和黑牯也都背好了各自的装备,刘大壮又庄严地立正站在墓前,充满深情地说了一声:“兄弟,我们走了。打下武昌再回来看你吧。”
当他们回到驻地的时候,已经快到开午饭的时间了。万先廷找到刘大壮,把齐营长说的那个意思同他商量,二营长卢德明对此也极表赞同,希望他在一营和二营都作一次演讲,也许三营知道了也会请他去的。听到这些话,刘大壮感到极其惊骇地瞪大眼睛,向万先廷道:
“连长,我怎么会作演讲呢?而且当着全营好几百弟兄!你不是不知道我拙嘴笨舌的,叫我冲锋肉搏那倒好说,演讲这事万万不成!”
“你就照当时的那些情景讲。”万先廷热情地鼓励他道,“好几百弟兄,都是本团本营的,跟陈欢仔和赵黑牯一样,有什么好怕?听说你刚才上坟的时候,跟他们两个就讲得很动情,连黑牯那样不懂事的犟人都被那些事打动了,还流了眼泪。你就照着跟他们说的那些事情去讲,跟说家常话一样,讲讲那个把兄弟的事情,弟兄们就最想听这些了!”
刘大壮沉吟下来了。看来连长已经先去向陈欢仔和赵黑牯问了他们一起上坟的情形,知道了他讲的那些事;而且,跟弟兄们去讲讲他那把兄弟,为他传传名,这倒是自己十分甘心情愿的。因此,他想了想,心里便慢慢有些活动了。
万先廷见他已有应允的意思,又趁热打铁地动员道:“老班长,咱们早就盼着实现攻克武昌、饮马长江这个目标了!你给弟兄们讲讲当年的事,也就好比作了宣传动员,弟兄们攻城时更加奋勇,更快地一举攻克武昌,这也是为革命作出的一个大贡献呢!”
刘大壮终于下决心的说道:“好,既是长官们都这样看得起我,那就去讲讲!”
由于他在内心倾注着对那位把兄弟的深厚感情,讲起当年辛亥起义时的那些战斗经过也格外真切动人,虽然开头有些不顺嘴,但后来越讲越生动,他的讲演取得了很大成功。再通过官长们对这段历史的讲解,使弟兄们都懂得了这样一个真理:辛亥革命的果实,被军阀官僚篡夺了,工农民众又经历了十五年战争残杀、饥寒交迫的痛苦生活。我们这一次攻打武昌,就是要彻底消灭军阀的统治,实现比辛亥革命时更加进步和伟大的革命纲领,使全国的工农民众都永远过上幸福安乐的生活。
这个动员,更加激发了全体官兵奋勇攻城的战斗精神,也使他们从历史的教训中更深刻地了解到自己肩负的革命责任。
九月三日的那一次攻城战斗失败之后,独立团的官兵们就已经有了一种预感:第二次攻城一定会让他们担任主攻。因此,从团部到每个连队,都笼罩着强烈的战斗气氛。
樊金标的勤务兵于头,在樊金标牺牲以后,仍然被留在二营营部担任通讯勤务班长。新任的二营营长卢德明对他也十分尊重。于头同樊金标的感情格外亲密,在樊金标牺牲后的这些天里,他的精神也仿佛完全垮了下来,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了。
虽然每天他也仍然和营部的弟兄们一样,照常出操、点名,担负各种公差勤务,但从前那个整天乐呵呵的于头完全看不到了,他变得十分忧郁、沉默,而且像所有那些神经受了重大刺激的人一样,自言自语地说话,无缘无故地流泪。他常常十分悲切地这样对人说:
“我真对不起营长。……当时也没给他洗澡换换衣服,让他就那样一身是汗地走了。……”
说着说着,他就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听的人也觉得格外难受,想劝他也不知该怎样说好。新任营长卢德明也好几次安慰于头,希望能使他振作起来,恳切地对他说:
“营长牺牲了,我们心里都非常难过。可是谁也不能够让营长起死回生。我们只有把对营长的纪念,变成对军阀的仇恨,在攻打武昌的战斗中奋勇消灭敌人,实现国民革命的目标。营长如果真的是在天有灵的话,他对我们的胜利一定会格外高兴的。”
听了这些话,于头只是沉默着,眼里滚动着泪水。过了好一会,他才伤心地、充满感情地说道:“我知道营长是不会活转来了。……可我得去找他。……他离不开我,他一点不会照应自己。……可怜营长一生,无家无室,无儿无女,他得要有个人照应啊!”说着说着,他又哽咽着哭起来了。
卢德明亲切地责备他道:“你这不是说的傻话吗?营长已经牺牲了,你怎么能去找他呢?难道你还想寻短见?那是万万不行的!我们是堂堂的革命军人,死也要死在同敌人刀对刀、枪对枪的战场上,像营长那样,对胜利作出伟大贡献,该多受人敬仰?你说出这样的话,营长要活着也会严厉批评你的。”
于头擦着眼泪,向卢德明认真地说道:“卢营长,你放心,我不会去寻短见的。要真想寻短见,我在贺胜桥就不会跟着队伍到武昌来了。这一路上,营长连做梦也在想着打到武昌,他没有走完的路,我要替他走完。”
“这话才对!”卢德明高兴地鼓励他道,“我们都是营长的部下,都有责任走完他要走的革命道路。营长临牺牲前用手指着前方,也是要我们一直奋勇前进,消灭军阀和帝国主义势力,彻底实现国民革命的目标!”
在这以后,于头似乎显得平静了一些,他不再说“没有为营长洗澡”那样的话了,自己暗暗流泪的情形也少了一些。他只是默默而勤恳地做事,心情仍很沉痛。
在听到即将开始第二次进攻武昌的消息后,他拿着一个小布包来到第六连,找到了万先廷,见面就十分郑重地说道:
“万连长,我有个要紧的事托付你。”
“什么事?快坐下说。”万先廷十分亲热地把于头让进自己住的房里。他看见于头,有一种就像又看见了营长一样的亲密感,一面亲自拿起军用水壶来为于头倒水。
“你别客气,万连长,我不喝。”于头感激地制止着,说道,“只要你肯帮上这个忙,那比给我再好的招待也心重得多了。”他说这些话时,眼圈又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