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实行灯火管制,南湖文科大学的校园里一片漆黑。错落在林荫中的那些楼房,只能模糊地看出一座座巍峨的暗影。这里现在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和攻城总指挥部的所在地,在后面那座带钟楼的楼房里,一条条电话线伸出来通向前方,通到每一个参加攻城部队的指挥官身边。
玉慧送走了齐渊的第一营队伍之后,便接到宣传大队要他们立刻赶回南湖文科大学总指挥部的通知,因为打开武昌后,政治部要很快开展工作,亟待进行筹备。
他们便急忙赶回南湖去集合。
当她回到南湖文科大学的时候,已经离攻城奋勇队出发有一个多钟点了。政治部宣传大队的男女青年们都在几间燃着马灯的大教室内忙碌着,准备打开武昌后进城去张贴标语口号和召开庆祝大会。玉慧也立刻跟着他们一起忙碌起来。
不一会,就从武昌城那边传来了愈来愈激烈的枪炮声,玉慧的心情也随着这枪炮声变得越来越激动和不安起来。虽然这里所有的人们也都十分急切地等待着前线的消息,但是他们没有像玉慧那样的急迫和焦虑。他们一面在扎着纸旗,用大张红绿纸写着标语口号;一面高兴地谈论着占领武昌以后各自的愿望:有的说要登上黄鹤楼去饱览白云黄鹤的胜景,有的表示进城之后要立刻去舒舒服服地洗澡和理发,因为这些日子的行军生活已使他们身上隐藏了不少的虱子和臭虫,还有的说要过江去汉口有名的普海春西餐馆吃大餐。玉慧的心中,却只是希望尽快从前线传来胜利的消息,希望她所怀念的渊哥和他带领的奋勇队弟兄们都能在战斗中安然无恙,那就是她最大的喜悦和幸福了。
激烈的枪炮声一直在夜空中震撼着,每一分钟几乎都长得像一个钟点那样令人感到难熬。玉慧后来终于忍耐不住了,她便跑出楼房外面,站在一处高些的地方向武昌城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边隐隐地升腾着一片混沌的红光,映照着大半个天空,时而还有一些流弹在黑暗的夜空中闪烁,可以想见城边的战斗何等残酷激烈。玉慧真恨不能立刻飞到城边,去亲眼看一看渊哥他们战斗的情景。
玉慧怀着焦急的心情,不知在外面站了多长时间,周围的天空开始出现了朦胧的白色,远处武昌城边的枪声仿佛也渐渐变得衰弱下来,激烈的战斗好像已经临近尾声了。玉慧正想着要去打听一下前线的消息,忽然听见楼内的课室里响起了一片欢呼的声音,她意识到这一定是和前线发生的什么事情有关系,便急忙走回课室里去。只见宣传大队的男女同志们都停止了手里的工作,有的挥舞着双手,有的挥动着刚做好的那些红绿小纸旗,狂喜地跳跃欢呼着,气氛特别兴奋和热烈。玉慧急忙向旁边一位女同志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女同志激动地大声告诉她:“已经攻进武昌去了!……现在正在城里进行巷战啦!”
玉慧的心情顿时也被胜利的狂喜所震动,她立刻想到的是渊哥和他所带领的那一营奋勇队最先冲进了城内,在硝烟和烈火中高举着革命的旗帜,冲过武昌城内那些枪声不息的街道,向着蛇山的黄鹤楼上冲去。她用急切的声音问道:“最先冲进城去的是哪一个军呢?”
她希望听到的是“第四军独立团”这几个字,这必然的答案也是使她深信不疑的,但是,那位同志的回答使她稍稍感到有些希望:“还不知道。有说是第四军,也有说是第七军,还有说是第一军的。现在总司令部正在向前线了解详细的情况。”
“先进去的是哪个城门呢?”玉慧又急忙问。她知道如果是通湘门或宾阳门,那就一定会是渊哥他们的队伍了。
“也不知道。”那个女同志摇头回答道,“有说是通湘门,有说是忠孝门,还有说是武胜门的。大队长到总司令部打听消息去了,等一会就能知道确实情况的。”
大队长终于从总司令部那边回来了,他被一些人簇拥着进来,面色兴奋,因为跑得很急促而咻咻地喘着气,一面擦汗一面望着围到他身边的队员们喜气洋洋地说道:
“我刚才问过了白参谋长,已经证实是真的攻进了武昌。最先进城的可能是第一军第二师,他们进城的地方是在忠孝门。现在总司令正在亲自打电话向前线查问情况,不过攻进去的消息肯定是不会有问题的。”
听到这个宣布,大家又都狂喜地欢呼起来。玉慧却感到有些失望和怀疑:最先进城的真的是第一军第二师吗?她总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像最先打进城的不是第四军独立团一样,都是无法令人相信的。她正在惊疑不安地想着,只听大队长又用兴奋的声音向队员们继续宣布道:
“我们要立刻作好出发的准备,等总司令那边的电话最后得到证实,我们就全体开进城去,分头向民众进行工作!”
那些男女宣传队员们都十分慷慨激昂,用充分的想象力谈论着城里胜利的情景,以及民众对于革命军的狂热欢迎。只有玉慧越想越觉得焦虑不安,终于忍耐不住,就急忙跑出来到总司令部那座楼上去打听消息。
当她跑到总司令部那座楼房的外面时,只见一群军官正从那楼房里面走了出来,一个个神情都很得意,显出一副胜利者的昂扬,旁若无人地谈笑着。楼房外面有一些勤务兵牵着马,军官们就朝各自的马走去。有一个军官看见了玉慧,便热情地迎着她打招呼,玉慧认得他是总司令的一位副官,同齐渊也很熟悉的,便向他打听攻破武昌的消息是否确实。那副官兴奋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确实是攻进去了。最先进城的是第二师第六团,地点是在忠孝门。总司令已经亲自打电话问过了刘师长,情况完全得到了证实。现在可能宾阳门也已经打开了,我们正准备要赶到那边去,总司令和加伦将军很快也要进城。”
“打开宾阳门的是第四军独立团吗?”玉慧关切地问。
“可能是。不过详细情况还不清楚。”那副官见玉慧焦急关切的样子,便热情地说道:“你要是想尽快赶到城边去,可以和我们同路。反正你们的人进城也要经过那里的。你会骑马吗?”
“会一点。”玉慧点头回答。她确实只在玩的时候骑过几次,并没有骑马行过军,因此对自己的骑术很没有把握。
“那好,我给你找一匹马。”那副官很快走过去,不一会就带着一个勤务兵牵了一匹枣红马过来,向玉慧说道:“这匹马不太高,也很老实,你骑上比较合适。”
玉慧在那副官和勤务兵的照护下骑上马去,拉着缰绳,感到十分平稳,不觉也胆大起来。那些军官们策马走出南湖文科大学,玉慧也跟在队伍后面,一齐向武昌的方向走去。那些军官们很威武地骑在马上,一个个情绪兴奋,一路高谈阔论,笑声不断,仿佛战争已经成为了过去一样。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路上浴着一层清晨的阳光。沿途有不少从武昌城那边逃难过来的百姓,大约是住在城外不远,受不了攻城炮火的惊吓而逃过来的。成年男子挑着行李家什,女人们拖儿带女,披头散发,显得疲惫不堪。他们看着这些骑马的官长过来,就都远远地放下担子,让在路边,等官长们先走过去。那些军官们走到他们跟前时,用申斥的口气道:
“武昌城都已经打开了,你们还逃什么难?快回去吧!”
那些百姓木然而惊讶地望着他们,站在路边没有动。
前面到了一处分路的三彷路口:向中间直走的那条是通向通湘门的,向左边走去的那条通向保安门,向右边走去的是经过洪山通向宾阳门和忠孝门的。军官们知道第二师最先攻破的是忠孝门那边,所以都朝着右首的那条路上走去。玉慧便跟随其后,反正到宾阳门也要走这条路,很快就会听到渊哥他们的消息了。
沿着右首的那条大路走不多远,便到了一段开阔的全无掩蔽的地面。大路两旁,都是农家的菜地和红薯地,田野中有一些水洼和肥料坑,远远可以隐约地看见武昌城巍峨的轮廓,在阳光的照耀下,城郭被地面的水蒸气笼罩着,就好像是一座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玉慧望着这若隐若现的死城,心中暗想:也许渊哥他们正在城内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因此城外看来如此平静,她希望赶去看看。
突然“轰隆”一声飞过来一颗炮弹,就在离他们大约二十多米的田野里爆炸开来,溅起的泥土像一阵骤雨般地落到了他们的头上和身上。那些骄矜的总司令部的军官们,很少到过真正的前线,一遇到这样的情况,便四散逃跑起来。有的人座下的马惊跳着,把骑在马上的人掀翻在地下;有的骇得全身伏在马背上,连头也不敢抬起来;还有的惊慌得死劲拉着缰绳,想掉转马头向回跑,但那马却不听他的调动,只是在原地转着圈子。接着又有几颗炮弹呜叫着飞了过来,落在附近,但幸亏都没有爆炸,只是在田地里腾起了一阵土烟。那些军官们也才从惊慌失措中醒过来一些,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和肩负的责任,慢慢又聚拢到路上,同时在玉慧面前又都慌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们又都恢复了勇气,望着城墙那边,一个个又好像军事家似的判断这些炮弹的来历。有的说这大约是敌人在蛇山上的炮台还没有被占领,因此还在继续向城外射击;也有的说这可能是从汉阳龟山那边敌人的炮兵阵地上发射过来的,他们可能是想支援武昌城内的敌人进行巷战,射击时把标尺定得太远,因此才落到了这里来。玉慧虽然并不十分懂得军事上的事情,对他们作出的这些判断无从去进行证实,但她的心中却越来越感到有了一种不祥的征兆。
他们继续向前面接近着,炮弹还是时远时近地从武昌城那边飞过来。玉慧已不像第一次上战场那样紧张。记得刚接近贺胜桥战场时,虽然已是激战的尾声,但那残酷的战场情景仍使玉慧震撼得目瞪口呆,仿佛在极度的惊吓和恐惧中变得神经麻木了。她只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到处是尸体、鲜血、断腿残肢,惨叫的和挣扎爬行的人……人的生命在这里变得和一颗子弹同等价值,生与死的距离在这里只隔着几十分之一秒的路程;玉慧只感到自己哭不出、笑不出、说不出、喊不出。周围的一切全都改变了颜色,甚至连她自己也仿佛不属于原来的自己了。……
这就是战场,这就是前线。勇敢的和怯懦的,美好的和丑恶的,都将在这严酷的血与火的洗礼中分辨出来。现在,玉慧望着同行的这一群戴白手套、身穿笔挺的细哗叽军服的军官,又想起战场上那些满面黧黑、粗布军服上遍是汗水、血迹、弹痕和硝烟的独立团官兵来。她感到在那些官兵们中间,自己也渐渐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忘记了恐惧和怯懦,只有一个夺取胜利的念头。想到这里,她就更急迫地希望赶到武昌城去,同他们一起迎接即将来临的最后胜利。
然而,仿佛是故意同军官们的判断开玩笑似的,城墙方向又响起了激烈的步枪和机关枪的声音,这使那些军官们都感到惊讶和惶惑起来,他们面面相觑地望着,心中都想着那个可怕的问题,想问而又没有问出来。
“难道是敌人进行反攻,又打出城来了?那会出现什么更加可怕的后果呢?”
他们呆呆地怔了一瞬,又有几颗炮弹落在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这才好像又一次提醒了他们,有一个军阶最高的军官提议,他们应当先到洪山的第四军前敌指挥部去探问一下情况,看看前线的局势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他的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军官们的拥护,于是便都策马向着洪山的方向走去。
第四军的前敌指挥部设在洪山宝通寺内。这是一座历史久远的古刹,从洪山南麓的山门进去,是一条两旁古树参天的青砖甬道,在那些古树中间有许多最质驮着的石碑上记载着这座江南名刹的兴衰史。沿着甬道踏上半山宽阔的石阶,便是依山而建的三座雄伟的大殿,两旁和后面还有许多幽深曲折的殿堂房舍,这都是僧人们居住的。最后面的山麓有一座巍峨耸立的宝塔,飞檐尖顶,金碧辉煌,满山苍翠蓊郁,确实使人忘记了旁边不远就是炮声隆隆的战场。
不过,现在这里也笼罩着一片紧张忙乱的战斗气氛。大殿的最上面一层是第四军的前敌指挥部,下面两层和甬道两边的院落里都是军部卫生处的前线临时包扎所。
山门的里面和外面都摆满了刚从前线抬下来的担架,躺在担架上的伤号都是伤势很重的官兵,有的在低声呻吟着,有的在昏迷中连呻吟的声音也发不出来。许多身穿军服、臂上戴着红十字袖章的医官和男女看护,在那些担架中忙碌地进行包扎和治疗。玉慧和那些军官们来到这里后,都从马上跳下来。那些军官都朝着山门里的大殿上面走去,玉慧正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有没有从前线回来的独立团官兵,好尽快知道渊哥他们的情况,忽听有个带广东口音的少女声音向她叫着:“慧姐!……慧姐!你从哪里来的?”
玉慧看时,这正是她从岳阳到咸宁时同过路的那两位看护姑娘中间的一个,不觉惊喜地回答道:“我们刚从南湖那边过来。前线的情况怎么样?武昌是真的打开了吗?独立团的队伍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那位看护姑娘望着玉慧,神情显得十分沮丧地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准确的情况。一会听说是攻进去了,一会儿又听说没有攻进去。从前线送来受伤的弟兄们越来越多,光是独立团就送来了一百多个伤号,有的昏迷中说胡话还在喊着快冲进城去。听说他们担任奋勇队的第一营打得特别惨,连营长也都受了重伤,情况非常危险,现在我们的卫生处长和独立团的何队长都赶到长春观那边抢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