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又来到了。万先廷记得,农历八月的家乡山区,正是金黄色的收获季节。田野里,成熟的谷穗沉甸甸的。有的已经收割,有的还在田垅中黄灿灿地露着笑脸。山冈上,雪梨、板栗、石榴、茶籽也都成熟了,在一片片绿树丛中垂挂着惹人喜爱的累累果实。从青龙寺背后的山岭上望去,被群山包围着的安平桥那一片平坦广阔的土地上,阡陌纵横,水塘如镜;一块块整齐的正方形或长方形的水田里,满盖着金灿灿的谷穗,就像是一片片美丽鲜艳、光芒耀眼的云锦;而四面山冈上那连绵不断、郁郁葱葱的树林和那一簇簇色彩缤纷的果实,就像是镶在云锦边上的翡翠和珍珠。好多次在梦里,他都仿佛和大风一起在金黄色的庄稼田里,他们望着身后那一捆捆割下的庄稼,感到又累、又兴奋,忍不住高兴地笑着、笑着……后来在梦中笑醒了。
在行军和战斗紧张的日子,倒没有工夫去多想这些,现在对武昌城进行围困,战斗的时间少了,这种思念家乡和亲人的感情也渐渐变得强烈起来。当留在安平桥养伤的那些弟兄和救护队的医官看护们回到团里后,从平江入伍的士兵们就都格外喜欢同他们接近,连万先廷自己也有这样的心情,仿佛在他们身上还留着家乡的泥土气息。李剑虽然带来了大凤的一封信,但因为她文化程度和表达能力的限制,写得不是很多,只是说家里人口都健康平安,望他在外不要牵挂,早晚要知冷热,同时还再三叮嘱他要好好照应黑牯,说这也是老人们心里最为惦记的。尽管信的内容不多,语气也像说家常话一样简短明了,但万先廷看着却仍感到特别亲切珍贵,就好像大凤在身边说话,每句平凡的话中都含有着特殊真挚的感情。关于她在农民协会的工作,却谈得很少,光说农协的事情很忙,但农友们的革命热情很高,村子里发生的许多变化信上都一时难以说完。万先廷知道大凤是个很好强的人,生活中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决不表示软弱,但他也知道大风所承担的担子的分量:现在赵大叔的更多时间都在县里,南区的农民协会主要靠她负责,这一带封建势力又格外强大,她那样年轻,又是个女流之辈,要在工作中服众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想到这些,也更增添了万先廷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
不过,从安平桥养伤回来的那些弟兄和救护队的医官看护们,谈到在那里昕到或看到的一切,都眉飞色舞,格外振奋。特别是提到那个年轻美丽、敢作敢当的农协女委员长赵大凤时,更是赞不绝口,从心里对她钦佩。同她有关的事情,经过那些弟兄们的描绘,也变得更带有传奇色彩,那位女委员长赵大凤的形象在人们嘴里也几乎变成了传奇式的英雄人物。因为当地农协和独立团的特别感情,大凤常和一些年轻妇女们到救护队去帮忙做事。她平时给人的印象是那样朴实和温柔,对人十分体贴关心,仿佛同那些朴实寡言、略含羞涩的农家姑娘们没有两样,可是你再也想不到她办起农协的事情来,一点也不软弱胆怯,比好些男人还更有勇气和魄力。
就拿办学校这件事来说,她在农协执委会上提出要把赵氏宗祠改作小学,消息一传出来,很多老年人都极力反对,说宗祠那里是块风水宝地,谁也动不得的,要是哪个先动这个念头,就要遭雷打,不得好死。这话一说,连农协委员中间也有些人动摇了,劝她不要冒冒失失地去做这样得罪祖宗神灵的事情。可她就是不听这些邪说,她在农协的大会上讲了破除迷信的道理后,当天就带了十几个年轻的姑娘小伙,冲进祠堂里去把那些祖宗牌位全掀下来堆到外面烧掉了。现在那祠堂里清扫得又干净又亮堂,许多祖祖辈辈不知学堂门朝哪边开的农民都让孩子进了学堂。还有对他们本家那两个最大的土豪劣绅——三公和五公的处置,使这一带乡亲们也都格外佩服。
那两个劣绅被第八军看守不严,跑到省城去了。大风就从区里跑到县里,从县里跑到省城,到处查访交涉,最后到底把这两个劣绅又抓回来了。那些弟兄们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她收缴当地团防局枪支的事,好多弟兄就像亲眼见过似的,说得活灵活现。原来,安平桥一带有三个团防分局,总共有六十多条步枪,当团总的都是听三公和五公支使的土豪劣绅,北伐军刚打过来的时候,他们变得格外老实,表示一定服从农民协会的领导。后来革命军向前方开拔了,他们就开始暗地里串通一气对付农民协会,还阴谋用武力把三公和五公抢出来。区农民协会报告县里以后,县里就决定把这些团防武装解决,把他们的枪都缴过来,把队伍全部解散。区农协讨论怎样缴枪的时候,许多人都有点担心,有的提出调农民自卫军去包围,有的提出把团防武装引出来在半路上设埋伏,这样就都要发生武装冲突,双方都会带来重大死伤。而且要是武装冲突闹起来,还会被第八军的王营长抓住把柄,进行干涉,以维持地方治安为理由,连农民自卫军的武器也缴下来。因为他们一直是对农民协会不满,总在寻找理由想同农民协会搞摩擦的。大家讨论了好久,最后还是大凤想出了一个主意:尽量不打草惊蛇,争取让他们自动把武装交出来。她亲自带人去执行这个决定:经过一番周密的布置,她先派人分头去给那三个团总下了请帖,请他们第二天到农民协会办公的青龙寺里开会,商议县党部下来的重要公事。
那些团总们不知道有什么要事,也不敢不来参加,同时又欺农协负责人是个女的,量也不敢对他们有什么不利的举动。不过,他们都还是作了充分的准备,一人带了好几名护兵,自己身上也佩了手枪,准备见机行事。当他们来到农民协会时,大凤倒很客气地到门外迎接他们,走进大殿里,也和平常一样,只有几个参加开会的农协委员们在里面等候着。那些团总的护兵们都被领到大殿后面的院子里去休息,受到好烟好茶的招待。大凤宣布开会以后,就拿出县党部的公事给他们看:为了发展工农运动,维持地方治安,所有地方武装,一律由农民协会收编,违抗者以反革命罪论处。那些团总们看后,一个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因为那上面有县党部的关防大印,他们也不能说是假的。大凤还是面带笑容地问他们:“这件公事,各位看怎么执行?要来文的,就请你们自己下命令让团防队交枪,把三个团防局联合成立一个乡民自卫委员会,请你们三位都担任执行委员,共同为乡邻造福,为国民革命作出贡献。要来武的,我们农民自卫军还有几十条枪,县里也答应随时派武装支援我们,你们三位也要立刻按照反革命罪送到县里惩办。因为都是本乡本土,我才把实话都说出来,到底怎么办好,还请你们各位自己拿定主意。”听大风这样软硬兼施地一说,那些团总们心里明知道中了计,当时也想不出对抗的办法了,只好都表示服从县党部的命令,当场派护兵回去要团防队把枪缴给了农会。听说后来有一个团总还对别人说:我从前清到民国,当了几十年团总,换了多少任县太爷也没有搞动我的一条枪,现在让这个黄毛丫头几句话就把我的几十条枪全搞掉了!真想不到这个从山沟里长大的小丫头,现在能出落得这样能干,别的不谈,就凭她这唇枪舌剑也能算得个女中豪杰呢!
听到这些传说,万先廷的心中又高兴又自豪。他从李剑和看护小刘的介绍中,证实了这些传说都是真实的,只是经过了人们的渲染,添了油加了醋罢了。同时,李剑、小刘也向万先廷更真实地介绍了另一面的情况:大凤在工作中格外劳累,遇到过不少委屈和痛苦。她起早睡晚,四处奔忙,既为农协的工作操劳,又要照顾家里的农活,还要为提高自己的文化深夜读识字课本,在油灯下练写生字,常常要学到鸡叫五更。她为这一切确实付出了艰辛的代价,这一个多月明显地黑瘦了,连赵大婶也常对去家里探望的李剑和小刘抱怨女儿过分不顾惜自己,太好强了。万先廷听到这些情况后,心里也十分着急难过,只能在心底暗暗为她祝福。
那些从安平桥养伤回来的弟兄和救护队的医官看护们,谈到农友们对革命军的深厚感情,更是一生难忘。在独立团向湖北出发后的那些天,汀泗桥前线战斗的消息不仅牵动着留在那里的官兵弟兄们的心,也是那里的农友们最为关心期待的事情。
住在河边的那位陈三爹,是一位对独立团感情最深、对革命军最热心敬仰的宣传家。他屈指算到革命军已快接近汀泗桥那一带时,就特地到杂货铺子里去预先买了几挂大鞭炮,逢人便高兴地说:吴佩孚的北洋军一定不是革命军的对手,只等打下汀泗桥的喜讯传来,他就立刻到农协的大门口去放这些鞭炮庆祝。不料几天后,有人对他说:革命军在汀泗桥打了败仗。他气得跳起脚来,骂那人:“你胡说!革命军决不会打败仗!你从哪里听革命军打败了?那一定是土豪劣绅造的谣言?那样好的队伍,又有先伢子在里头,他们要不打胜仗,那是没有天理!”那天傍晚,李剑去看他,听李剑说这消息确实是谣言后,他高兴地摸着胡子笑起来,说他的预言是决不会错的。有天半夜,李剑突然听到青龙寺那边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好多人也都被惊醒了,他们赶到青龙寺外面探问时,原来是三爹做梦梦见了革命军已经打开汀泗桥,他兴奋激动地爬起来就拿着鞭炮跑到农协的门口放开了。后来果然传来了前线的胜利消息,人们都把这件事传为美谈,说三爹也成了未卜先知的“活神仙”。
那些天,大凤和小莺到救护队来时,也总希望从那里多听到一些革命军在前线的消息。因为李剑是他们一家所熟悉敬重的人,在他动过手术后,赵柄清和母亲都让她们常去看望他,隔几天总还要给他送去一些好吃的东西,有时是雪梨、红枣或板栗,有时是母亲煨好的鸡汤或甲鱼汤,说是可以补养身体,使他的伤好得更快一些。小莺来后就急着打听前线的消息,问人们知不知道“先哥”的情况。大风不好意思直接问“先哥”的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护小刘还向万先廷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那些日子,人们得不到前线的确实消息,各种传说也格外多,有些土豪劣绅也乘机放出谣言,说是吴佩孚在汀泗桥打了大胜伏,打死了成千上万的广东军,汀泗桥下的河水都被死尸填满了,南军的总司令******坐飞机逃回了广东,叶开鑫的队伍又要杀回湖南来了。人们纷纷到农协打听前线的情况,有些婆婆媳妇甚至急得流出了眼泪。
大凤虽然也十分挂念前线的亲人,但她明白自己的责任,只是把焦急和思念深藏在心里,一面派人赶往省城打听确实消息;一面同农协委员们分头到农友中进行宣传,让大家不要相信土豪劣绅的谣言。那些天听到汀泗桥打败仗的消息后,大婶的心中也感到格外焦急不安,她好几次瞒着大凤在深夜里悄悄起来到后门外烧过纸钱,祈求观音菩萨保护先廷无灾无难,庆吉平安。但是,她向菩萨敬香许愿后总还觉得心中不踏实,便要小莺替她到外面请一位算命瞎子到家里,问问吉凶祸福,算一算先廷到底在那边有没有遭到灾难。小莺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凤,大凤听了也感到十分为难,她理解母亲的心意,实际上她也真希望有个能知道吉凶祸福的人把前线的准确消息告诉她,解除她心中思念;但另一方面她又感到这是封建迷信,自己已经参加“CP”,又是农协的主要负责人,还相信打卦算命实在太不应当。
而且现在土豪劣绅又在到处散布谣言,真要让算命先生说出对革命军不利的话来会更引起人心混乱,使他们这几天工作的成效前功尽弃。经过了一番苦苦的思索后,大凤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她悄悄找来了几位常在这一带乡间串游的算命先生,告诉他们近日村里一些土豪劣绅散布谣言扰乱民心,要求算命先生们如果有农友找他们求签问卦,测字算命,一定要都算出上上大吉,人口平安,诸事如意,切不可帮助散布土豪劣绅的谣言,这样做就是对国民革命帮了大忙。后来,小莺把一位算命先生请到了家里,大婶报过先廷的生辰八字,便请他推算前线的吉凶,那先生瞪着两只瞎眼念念有词,又捏着指头“子丑寅卯”地算了好一阵,这才露出惊喜的脸色,向大婶宣布这八字十分吉利,表明前线的人有天神护佑,诸事如意,不久就会有胜利喜讯传来,在家的人完全不必着急。说得大婶脸上愁云消散,面露喜色,把多年积攒的几个银毫子都拿出来给了算命先生。
果然,几天后,从省城就传来了前线的确实消息:革命军在汀泗桥打了大胜仗,消灭了军阀吴佩孚的北洋军几万人,很快就要进展到武昌城下了。大婶听大凤兴奋地报告了这些喜讯后,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夸奖那些算命先生,还是菩萨灵验,早就说北洋军要败,革命军要打胜仗的,现在果真都应了。大凤听了,得意地笑着说道:“妈,不是菩萨和算命先生灵,是革命军和农民协会灵!”她如此这般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大婶听完后呆呆地怔了好一会,才又感到好笑又带着责备的语气低声说道:“你们连菩萨的话都敢乱编,真是太作孽了。”不过,她心中更加相信革命军和农民协会是受菩萨护佑的,先伢子在前线也一定会遇事逢凶化吉,早日打败军阀回到家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