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万昌笑着问他道:“怎么,你又要为我们担心了?地面上的事你就别管,反正一切保证工作到时候都做好,你只管把心都操到天上去。”他停了一下,又充满感情地望着高骏涛说道:“要是飞机上有两个座位,我真想跟你们一块儿上去,遇到机械上有什么特殊情况,说不定也能给你们当当参谋,出点主意。”
高骏涛感激地笑了笑,说道:“天上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们保证干好。”接着,他又平静地说道:“当然,我们的胜利,决不能建立在丝毫的侥幸之上。尽管我坚信成功的把握是大的,但因为是头一次飞行,所以也不能不作最坏的准备。因此,这一次,我坚决请求只让我一个人上去。”
柯万昌点点头,又关心地问:“这样做,中队的同志们会同意吗?”
“可能会引起争论。争论的中心当然是我们几个人中间哪一个先上去最合适。”
高骏涛充满信心地微笑道,“这个问题,当然是我第一个上去最合适;因为我确实准备得最充分。为了党的事业,这是不需要多进行争论的。”
柯万昌了解自己的战友: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不表现过于夸张的谦虚。
也不表示超越可能的自信。这时,他坚定而亲切地望着高骏涛说道:“我支持你,老高。我们地勤组一定尽一切力量,保证你这次任务胜利完成!”
“谢谢你,老柯,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的!”高骏涛感激地望着柯万昌道。
柯万昌要走时,看见了摆在桌上的一盘象棋残局,他也是个棋迷,而且棋艺非常高超,这时看了一看,一面感兴趣地问:
“这是谁下的?”
“我跟政委。”高骏涛回答说。
“啊,政委的棋厉害。”柯万昌惊叹道,一面看着棋问:“怎么样,能招架得了吗?”
高骏涛得意地说道:“今天我赢了!”
“你赢了?”柯万昌惊异地笑看了他一眼。
“怎么,你不相信?”高骏涛走近桌旁,指着棋子说道,“你看看,黑子是我的,就这么个形势!”
柯万昌认真仔细地看着,再没有说话。他看了一会,抬眼又问道:“这棋路没人动过吗?”
“没有,政委走了还没人来过。”
柯万昌又低头沉默地看起来。他的神态使高骏涛感到了惊异。停了一会,高骏涛终于忍不住问他:“怎么了,你这是?”
柯万昌还是仔细地看着,认真地琢磨着,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眼里充满疑虑的光,沉思地说道:“我看这棋里头有问题”
“什么问题?”高骏涛不理解他的意思。
柯万昌仍然疑虑地思考着,说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要不,这就不是政委下的。”
“怎么能不是?”高骏涛被他弄得着急起来,“你这是怎么啦?究竟是怎么回事?”
柯万昌思索着,慢慢地说道:“我看,这要真是政委下的,那就是他一定出什么事了。”
“当然是真的嘛!”高骏涛说。又急切地问道:“你说,他出什么事了?”
“嗯,”柯万昌点点头,仍然注视着棋盘说道,“从这棋路看得出来,他的步法乱了。这不像让棋的样子。别的我不敢说,这上头我看得出来。”
高骏涛也看着棋盘,可是他还看不出这些学问。不过现在想起来,根据他自己和政委的棋艺,今天赢得倒的确是有一点奇怪的。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柯万昌肯定地说,“要不,这盘棋不能走成这样。”他看着高骏涛的半信半疑的样子,又说道:“一会等大队长来了,他也兴许看得出来的。”
这时候,高骏涛也陷入了沉思中。他无法不相信柯万昌的话,在这方面,他的这位老战友是真有两下子的;可是他又希望柯万昌的估计是完全错误的,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但如果柯万昌的估计是正确的,那么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想到这些,高骏涛不觉顿时感到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沉重和难过起来。
这些日子来,紧张忙碌的工作,使祁征远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个人的生活;虽然最近全团的工作基本上转入了正轨,他和政治处主任周文敏也已经有了明确的分工,可是正赶上后方慰问团的到来,团里干部本来就少,接待慰问团的工作就完全由周文敏担负了起来。这样,祁征远的主要精力就要放在作战和解决当前团里的一切主要的工作问题上。谁知,一个不幸的消息,正好就在这个时候传到了他的耳边。
昨天下午,他接到了上级转来的一封给他个人的电报。这是他来空军以前的那个老部队的师长和政委发来的。他们在电报里告诉他:卫生队协理员谭燕在激烈的战斗中抢救伤员时,被敌机轰炸负了重伤。尽管祁征远是一个坚强的政治工作者,他走过许多艰难的道路,也经历过许多次战友牺牲的痛苦的考验,可是这亲密的战友和爱人的感情,还是使他长时间地对着电报发呆,为远在前方身受重伤的亲人的命运担心。就在不久前,他不是还接到过她的那封匆促写成的、充满细腻亲切情感的信?就在那封信上,她告诉他,师首长已经通知她要调到空军的事。这消息她本来不想先告诉他,可是又终于忍不住;她的心情又是喜悦,又是留恋,她希望早一点跟他在一起,可是又舍不得离开那个熟悉得像家一样的老部队;她告诉他:她已经向师首长请求,等这次战役结束以后再到空军,因为卫生队现在人手少,队长住院去了,有好几个医生到后方去送伤员,战斗起来怕忙不开。当然,祁征远理解她的心情,她是对那个老部队怀着深厚的情感,越是在战斗紧张的时候她越是不愿离开的。
师长和政委还在电报里告诉他:谭燕同志在战斗中表现十分英勇;战役开始以后,她一直带领着卫生队的同志们到战斗最艰险的地方进行抢救。已经几次负了轻伤,但她一直没有让别人知道。直到身负重伤,她还坚持着不让别人把她抬上担架,要他们把担架抬到前沿上去抢救负伤的战士们。听到谭医生受重伤的消息后,许多战士都怀着对敌人的更强烈的仇恨奋勇冲锋;战后师政治部收到了许多要求为她请功的信。现在师党委已经向上级呈报,请求授予谭燕同志“一级救护模范”的称号,并且把她的事迹印发到全师的卫生人员中间进行学习。
在这份电报里,没有提到她的伤势的详细情况和后来抢救的结果。虽然这正是祁征远此刻最想知道的。但是他也懂得,在一份短短的军事电报里,能够告诉他这些情况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而且,谁能把一个重伤伤员的安危情况过早地推测出结果告诉他呢?尽管这样,祁征远从电报里还是可以估计到她的伤势会是严重和危险的。
在漫长而艰巨的革命道路上,祁征远看到过无数亲密的战友们倒下去,那样充满着胜利的希望和信心地倒下去,他们把枪交到活着的战友们手中,让他们继续坚定地前进。我们就是在这样一条无数战友用生命和鲜血开拓出来的道路上走过来的。
然而,面临到自己最亲密的同志倒下时总是会感到更大的难过和痛苦;但是,他,这个在斗争的烈火中经受过锤炼的老战士,能够坚定地承担任何巨大的痛苦和不幸。
祁征远从电报里感到,那些老战友们对他不仅充满了亲切的关怀,而且表示了坚定的信任。
祁征远想到谭燕,他相信她在这样的时候也一定能够承受一切最大的痛苦。是啊,他多么了解她,他们是爱人,也是同志和战友;在她那消瘦的平凡的外表里,有着多么坚定无畏的力量,有着多么崇高细腻的感情。他想起了他们从前经历过的那些难忘的、充满着火热斗争的胜利和艰辛的岁月;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许许多多在记忆里永远鲜明的大小事件,又随着谭燕生动的音容笑貌回到了他的面前。
他刚认识谭燕,是在冀中的一个半游击半根据地里。当时他在团里当政治处主任。那一年正是日本侵略者的“扫荡”最残酷、情况最严重的一年;它对人们的考验也是最严酷的。有一次,团里奉命派出一个连穿过进行“扫荡”的敌军到敌后去执行任务,一路上他们将要遭到的艰险和复杂的情况是难以想象的。团里对这个连进行了严格的检查,稍不合格的都抽出来另换,特派了一个全团打仗最棒、最有办法的营长来带队,并且要团的卫生队也派出一名最好的卫生员来跟随他们出发。可是当那个卫生员来向祁征远报到时,却使他感到惊讶而又不满了;他觉得卫生队长简直把这事当成儿戏。这个瘦弱的小姑娘,能够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么?他看她带来的卫生队长写的信上,介绍了这个姑娘的情况:她叫谭燕,十九岁。从小就当过童养媳,她的家乡成立了抗日民主政府后,她就从那个家庭里脱离出来,跟一个在她们那里当区长的女同志住到一起,从此就参加了革命工作。
那位女区长热心地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帮助谭燕。她的进步很快,不久就入了党,后来又被送到分区的看护训练班学习,毕业出来以后就分配到部队里当了卫生员。那位卫生队长介绍说:现在队里大部分卫生员都随部队分散出发了,在家的不多,她是个很坚强很优秀的女同志,再三要求去担负这次任务;而且她在技术上肯钻研,又有比较丰富的战斗经验,他们是经过再三考虑和研究后才同意派她去的。祁征远终于同意了他们的意见:临去不免再三叮嘱那位营长要特别地注意关心和照应她。三个月以后,这个连从敌后完成任务胜利回来了,在他们带回来的口头反映和书面材料中,却几乎每一个人都提出了要为那位女卫生员请功的意见。这使祁征远感到了更大的惊奇,同时也感到喜悦。在听了连的领导干部们汇报的详细情况后,他就不得不对这个外貌平常的小姑娘的毅力感到格外的敬佩了。他从这次事情里也得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那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往往不能从外表上看出来;能不能从一个平凡的人身上发掘出最崇高最伟大的力量,正是衡量一个党的政治工作者是否称职的标准。
一年以后,祁征远在战斗中又受了重伤,被留在一个平原小村庄的地道内治疗休养。团卫生队在这个村庄里留下了一个卫生员,化装住在群众的家里。这个卫生员就是谭燕。几个月的时间里,她都是那样细心而亲切地照顾他。这个村庄里一共掩护了十几个伤员,谭燕每天从这家的地道钻到那家的地道,从不知道麻烦和疲倦;她那乐观开朗的语音和笑容给地道里带来了清新的空气,也带来了明亮而温暖的阳光。伤员们都是那样地敬爱她,把她当成了最知心的亲人。也是在那样的日子里,祁征远更多地了解了她的身世和遭遇,和她在革命队伍中的成长过程。后来,他们渐渐的、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加深了他们未来共同生活的基础和感情。
在他们结婚后共同生活的岁月里,他们彼此间的相互体贴和了解就更加深了。
有人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真正的恋爱,是从结婚以后才开始的。这话是准确的。
共同的理想和事业把他们的情感联结得更加紧密。在他们有了家庭和孩子后,一多半担子都是谭燕主动担负起来的。虽然她自己的工作也是很忙的,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把一切料理得那样有条不紊。她任劳任怨,细致耐心;她了解他的工作和责任,有多少家庭生活中的事,她总是悄悄地做了,不让祁征远知道分心。当美帝国主义在朝鲜燃起了侵略的战火,威胁祖国安全的时候,她激动地写信告诉他,她已经坚决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并且将孩子都送回了乡下。在到前线以后,她也寄来过好几封信。可是每一封信都很简短,只是告诉他自己身体很好,望他不要惦念,再就是要他注意身体,当心老伤口复发,要注意防寒防冻等等。总之,在信上她对他的希望和关心比谈到她自己的多得多。祁征远能够想象出他们在前方的战斗的艰苦和频繁。当他从后方开完会赶回机场的途中,遇见了从前在一起工作过的老战友、现在率领谭燕他们那一师出国的师长时,师长用喜悦和赞扬的口气告诉了他不少有关谭燕在前方的情况,说她已经立了几次功,他们的卫生工作做得很好,师政治部还把她的。模范事迹向全师通报等等。
以后他们又几次误了见面的机会。可是高骏涛跳伞后恰巧在他们那个部队的驻地遇救了。他回来时带来了谭燕的一封信,这封意外的来信使他十分高兴。信上谈到了她这些时来的许多情况,虽然她并没有提到他们部队将要开始的战斗,但是从高骏涛回来的叙述里可以看出他们正在进行一场大战役的准备工作。不久,就传来了前方的重大胜利的捷报。他这样想着,不觉又拿出那封信来,一行行熟悉而亲切的字迹又在他眼前活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