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午门内看到了尚卧在病辇上的太子。
他真的受伤了。
真实的刺杀！
皇帝心中一悸。
如果他真的被刺杀了。他将永远地被流放到这个帝国之外了。
他为自已在长安斩杀庆贺了胜利。或者说，他实现了自己对自已的胜算。或者说，他为斩杀颜因古找到了更加充足的理由。
即便杀错了，杀得也对。
这次斩杀，竟没有给他留下一片阴影的面积。他连他的嫉妒都一并地合法了。
明皇后带着一大群后宫，跪迎太子身后。
皇帝去的时候，她们没送。
而皇帝来的时候，她们集体迎侯。
她们没送，是因为皇希带花相似离开的时候，她们无人知道。
她们集体来迎侯，是因为她们已经知道皇帝带出去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带回来.
她们获得了想像中的胜利。
这个历史时刻，值得纪念。
皇帝又像回到了家里一样。
所有该到的人当中，只有狄鹳未到。
皇帝知道他不会到。
因为他监斩颜因古之后，洛阳军门就已经将他限制。
对帝国来说，监杀颜因古就是对他灵魂的折磨。而深囚宗人府便是对他肉体的侵略。
其实，从他委身帝国以来，他就已经用屈辱写意出了一道苦难的海岸线。
他用他的命运在告诉世界一个最伟大的底线：他对帝国没有欲望。
他理应就是这个国家的高度。
明皇后虽然带着皇帝的女人们把他迎进了宫里。但皇帝并没有睡到她们身边。
他依旧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那里面还浮荡着花相似来不及擦完的气息。
花相似身上的味道，正随着他的记忆，不断上升。
他突然很恨花相似。
史箴：冬十一月，帝回都。卧隐后宫。帘太子，以问政。夜，独寝。无曲声。自此，夜不闻曲，昼不听声。
所述便是这个情状。
皇帝卧居帘后，依旧没有上朝。也没有讯问被囚的疑犯。
对他来说，杀掉颜因古已经足够了。
真正的敌人，不是来自外面，而是内部。
帝国比他预料到的还要平静。
这平静是他需要的，但并不是他渴望的。
他倒希望，这宫庭内外，大街小巷能够掀起风暴，这样他也就有兴趣指导一次货真价实的伐乱。
他甚至愤恨他的敌人们太软弱。
其实，他们不是软弱，而是向他倾注了谋略。他们每个人都会意识到他的死亡，只有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己经老了。
花相似焕发了他生命的活力。
如果不是一年前的唤醒。帝国的力量早就被左右了。
正是花相似让这个帝国有了更加从容的过渡。
他一来帝国便风平浪静。就连捷传喜报的障越都没有了。
太子的身体也很快好了。
他已经可以再骑马射箭了。
据说，那个刺客就是身败于太子的剑之下的。
太子己经足备了能够自卫的力量。
离开东都，坐进西都，这长距离的观望，使他更能看清楚太子。
太子只需要一个真正扶佐他的人。就像他的身边走进了狄鹳。
风经烛过早出世，这出世反令他有些僵化。
皇带早打发他往六朝书院去了。
他适合构建一本适合帝国的教育。
六朝书院便是这部国书的体系。
只是这个体系还缺乏一颗硕大的灵魂。
如果这个灵魂升起了，帝国的青春便会焕发。
皇帝深信教育的意义。
他在长安为“九重花楼”篆过笔。
很快，他就在洛阳又篆一笔：“六朝书院”。
为什么是“六朝书院”？
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人们都那么叫。
让人叫出来，比让他来命名，更符合他对教育的期待。
九重花楼，六朝书院，在皇帝心里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折射。
这是两个不同的东西，是两件不同的事情，但他又说不出这种不同。
自从离开花相似，他好像不再习惯于区分事情的差别。
莫非他真地老了？老眼昏花了？
没有！
花相似的存在告诉他：世间根本就没有相同的东西。
世人最惷的，其实是在不同的东西当中找到相同的东西。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世间最难的，其实是确认“不同”，而不是找出“相似”。
花相似就是花相似，而不是：“此花到底与谁似”？
洛阳已到冬天。
不过，皇帝没有去想长安的冬天。
长安还有一个入冬萧瑟的“花宫”吗？
皇帝刻意地在让记忆避开它。
他就像要忘掉自己一样忘掉它。
他能忘掉她吗？
他要到洛阳雪景下的太庙中去了。
那里面只有坚冷的石壁。没有一迹花的声息。
回到落阳就要过渡出一种信仰。
他要用洛阳的信仰彻底克服他对长安的相思。
史曰：冬，十二月，岁初，领太子揩皇后，祭太庙，狄鹳随，奠前鼓雅，奠中鼓颂。岁中，帝命太子加封金陵兵部。擢升总务，领淮阴兵。
皇帝把该干的都似乎干完了。
只是，花相似不在。
其实，虽然他发奋地通过干些最繁重的事情来遗忘花相似，但每次干完一件事情的时侯，他都像在做给花相似。
他越是选择性地遗忘花相似。花相似就越是被选择性地击中他。
皇帝竟比想像得老得更快。
失眠和焦虑重新压踵而来。
他连饮早茶的欲望都没有了。
更不要说，望望宫外的天色。
他越来越消沉，越来越寂寞，满朝宫院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提醒他：他还活着。
几乎整个世界都在焦急地等待他：快些死去。
这与他向他们的馈赠毫不一样。
皇帝无奈地笑笑，对着镜子自嘲道：
“谁能让消失之美，重新汲回自己的脸庞？”
一直认为天下是自己的，现在却发现它始终都是别人的。
自此以后，他每天都对着镜子，尋找自己。
结果每次对上镜子，他都在里面看到的是：花相似。
他黯然凄伤。
甚至整夜整夜地对着镜子只喊她的名字。
但他越是呼喊，她就越是从镜子里面模糊了，消失了。
他披头散发，满面苍白，就如一个无依无靠的活鬼。
他惊惧，慌恐，颠倒梦想，伏在寂黑的长屋里整夜整夜地喊哭……。
深宫之内，竞无一人近及。
满园流芳，全部凋谢。
阳春十九年。乙酉，亥时，皇帝突然急诏太子，并令诏狄鹳携琴见圣。太子火速而到。接着狄鹳怀琴而至。太子伏跪榻前，微声啜泣。狄鹳入见，一脸凄容。皇帝己不能言语，只把住太子之手，交到了狄鹳手里。然后，紧紧捏住狄鹳的手，寂容当中流出了眼泪。狄鹳悲不能止，忍痛问圣上想听何曲？皇帝竭尽身力，只说出三个字：花相似。便一颗滚泪，再无言语。狄鹳终解其心，于卧榻之侧，为其抚弹了：阳春曲。皇帝面色静慰，心怀喜悦，曲终人尽，于更时驾崩。死前托孤，终又明智。
史箴：岁末乙已，夜寝，急召狄鹳入侍，独听阳春曲。是夜，驾崩。
元春元年，太子殿国新政，狄鹳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