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树林原是林业厅的苗木基地。近年造了几幢房子，只剩下一亩来田的地方保留下来，梧桐、美国松、柳杉都已长高。在周围钢筋水泥砖石的建筑中间，这里无疑是一块洋溢着生命的绿洲。
“绿洲”其实就在他们西北角的后面，只是隔了一道围墙。虽然天天早晨隔窗相望，但他是第一次去“绿洲”。一道竹条编成的篱笆门关着，边上倒有一道豁口，不知是让狗钻还是让小孩进出的。他拨弄几次才钻进去，却把准备送女儿的衣包放在篱笆门口了。
仿佛进人神往而森严的殿堂，他轻轻地踩在柔软的带着露水的草地上，生怕吵醒树上的鸟儿。他希望这儿有鸟，他肯定这儿有鸟。他屏息谛听，目光在树枝繁叶间搜寻。树林很静，周围却很嘈杂。突然一声鸟声，他心里一阵狂跳，但却不见一只鸟儿。循声望去，才看到自己那幢楼上高高挂着的鸟笼。
他懊丧万分地看一眼鸟笼，接着又近乎绝望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离去。
整整一天他都心神不定。耳边恍惚响起鸟鸣。过度的失望使他的心里又生出一股强烈的希望。他不相信这树林中没有鸟！也许和人一样早出晚归，它们也是晚上才回到窝中，这样想着一直挨到下班，又直奔小树林。
他这次是找鸟窝。有巢才有鸟。他知道鸟巢总是在树枝顶上的。莫不是因为有点近视看不清？爬上树去！想到这点他忽然觉得自己年轻了。他选了一棵枝叉很多的梧桐，左蹬右攀地折腾一阵，总算上了树。只要不泄气，总会成功的，他想。开始在树枝间左右观望，寻觅了好久，就是不见鸟巢，更没有鸟儿。暮色降临，他不知道该不该下来。正犹豫间，发现树下围着五六个小孩。有一个问：
“叔叔，你在树上捉迷藏是吗？”
“不，是在捉鸟蛋！”另一个纠正道。
他感到一阵惶恐，慌忙溜下树。
“是的是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的”什么，“你们看见过这儿有鸟吗？”
“没有！”“有的！我看见过的。”“没有！”“有鸟！”小孩七嘴八舌地争吵起来，甚至要他仲裁。他犹豫着，大声地说：
“有的，这儿有鸟！肯定有鸟！这儿不能没有鸟！”
这一晚他失眠了，半年来第一次。迷迷糊糊地人睡，很快又被一阵鸟声吵醒。他蹦下床，打开窗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对面的小树林。但鸟声仍然是从五楼窗口传下来的。
他第一次感觉到鸟声的聒噪，第一次体验到鸟声带来的烦恼。
我不信！我不信这林中没鸟！我一定要寻找鸟声！
一连三个早上他都去那里寻找鸟儿。一连三个傍晚他都在那里寻找鸟声。
没有。都没有。
他几乎绝望了。但同时又渴望。由于绝望而更加渴望。他一定要寻找鸟声，不管什么鸟都行。哪怕是最不吉祥的乌鸦的哀鸣，哪怕是猫头鹰的嚎叫！
这天中午下了场雨，下班时雨才住。他骑车来到小树林边，却踌躇着不敢进去，他怕再一次失望。这时，他猛然听见树林中传出一片叫声，很响，他从未听见过，但似乎又很熟悉。他竭力分辨是不是楼上鸟笼的鸟声。最终还是被他否定了：不是鸟笼里的鸟声，而是树林里的群鸟齐鸣！他浑身一热，心里一阵狂跳：终于找到了！
他不顾一切地蹿进篱笆，溅了一身水珠都不觉得。地上坑坑洼洼的全是水潭，那双白色旅游鞋很快被污泥染成黑色。他一心寻找鸟声，可奇怪，那鸟声不是从树上发出来的，却是在地上。再循声寻找，他看到角落里一洼水潭原来是青蛙声！
他的心跌到万丈深渊。他咬着牙，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狠地朝水洼中砸去。霎时一片死寂，但随即，又是一阵更雄壮更嘈杂的齐鸣。
他跌跌撞撞地溃退到篱笆口，蓦然听见一声喊：“爸爸！”
原来是女儿！她正站在门口惊讶地望着他。旁边还有几个她的同学。
“爸，你怎么啦？干嘛跑这儿来了？”
他红了脸，顿时说不出话来。猛地，他想起四天前送女儿的衣服！啊，忘了！当时就放在篱笆口，眼下哪会有？
他羞愧得不敢看女儿一眼，磕磕碰碰地跑回家。
“爸，你怎么啦？”紧跟而来的女儿焦急地问。
“我，我忘了给你送衣服，我忘了。”他捧着头说。
“这有什么？我才不要你送呐！”十四岁的外语中学学生已很懂事，她一面给他换鞋，一面说，“爸，你和妈不一样。妈总是怕我吃苦，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你呢，总对我说小时吃点苦好，小时吃苦，为了大了少吃苦。你看，我这不是自己来拿了吗？”
“我，我把你的衣服丢了。”
“丢了？”女儿稍一愣，随即说，“那也没关系。我刚才说了，你和妈不一样，可目的仍一样，为了我以后少吃苦。不对吗？其实，就是以后吃点苦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惊讶地凝视着女儿。霎时间他感到女儿已经长大。他也想起几年前，有一次他看见女儿的作文中有一句话：“我现在连摔跤的机会都没有。”
“爸，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儿问，“我听说了，你这几天常去树林，你有什么事吗？能告诉我吗？”
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望着那张酷似自己的小圆脸，他心里忽然产生出一种委屈，仿佛眼前不是女儿，而是一个知心朋友：“我，我在寻找鸟声啊！”
听了他的述说，女儿脸上洋溢出一种感动，眼眶里也晶晶闪亮：“爸，爸爸，你会寻到的！”
“可我寻不到。”他沮丧地说，“我寻不到这鸟声啊！”
“你寻得到的。”女儿说着走到窗口，望着迟迟降下来的暮色，想了一会，“爸，你应该再了解一下，不妨看些有关鸟的书。还有，哦，对啦，爸，你应该搞清楚楼上那鸟是什么时候养起来的。”
他眼睛一亮。对，只要弄清这一点就能知道这林子里有没有鸟！他感到一阵兴奋，但随即又皱起眉来。他实在不愿和五楼的主人打交道，他看不惯那司机。他曾听那司机扬言：我不但掌握所里小车的方向盘，也掌握所里领导的全部隐私。有一次他负责接待北京来的专家，本该派车去车站接，司机就是不肯，说你这级别怎能坐车？最后只得让所长亲自去接才放车。第二天他安排请客，所长作陪，正好一桌，司机也来了，他安排司机另外吃单菜。可司机一脸发黑。最后只得在正桌再挤一个位置。但一上坐，那司机又大谈菜谱，倒成了他是主角似的。所以他一直很反感，也从未上楼去过。眼下他实在不愿去求问。
第二天下班，女儿已去了学校。他发现桌上放着两本书《鸟的知识》和《怎样养鸟》。他打开来，扉页上留着字，第一本是用中文写的：“祝爸爸寻到鸟声！”另一本上写着一段英文：“即使潘多拉送给厄庇墨透斯的魔匣被打开，飞出一大群灾难，但匣子底下还深藏着惟一美好的东西：希望！”
一种由被理解带来的感动弥漫了全身，感动变成勇气，勇气使他上了楼。
五楼关着门，也没灯光。敲了几下，斜对面有人说：“你找他？人家忙着呐！晚上都出车，不是老婆孩子一起兜风，就是捞外快！”
他怏怏地下来，接着便坐在家里发呆。直到半夜，听到汽车响。他装作不经意地走出去，来到院子里。
“袁师傅，这么晚才回来啊！”
司机警惕地盯住他：“你这么晚等谁？”
“等你，你这鸟是什么时候买的？”
“你问这干嘛？三个月前朋友送的。怎么你想买吗？你买不起！”说着牵了儿子老婆上楼去。
他讨了个没趣。但他很高兴。才三个月！就说明至少三个月前林子里有鸟声的！他心里又充满了希望。
当然他不知道，那司机是随便胡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