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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安居之门(1)

你在煎熬,我在煎熬

他在煎熬,她在煎熬······

题记

这是什么地方?这就是我住了将近三十年之久的家门?他使劲揉揉眼睛。这院门怎么变得那么陌生?是因为睽离十四年才感到陌生?不不,十四年中没有一个梦不和我这家乡故园有关,如果有梦的话我怎能淡忘得了这大门?

是的是的,这就是我魂萦梦系的故园。爬满青藤的围墙外,那株古老的檀树,孤伶伶地守在门口。惟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院门小了,就像眼下不少地方正时兴的微型景观。因为我变了?看惯了城里的高楼大厦,就像祖母说的故事中的鹅一样,看起别的物体来便显得渺小?这么说,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又是谁呢?

这么想着他恍惚间又像置身梦中,直到用右手狠狠地掐住左手的虎口,这才感到自己真的站在故园的大门口。但当他抬起头来,看到那淡青色的条石门楣上“安之居”三个字时,他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他分明记得这三个字在那个燥热的秋天被夏忠为首的几个人给凿掉了的。可眼前怎么又出现在这上面?不同的只是原来的字是凸出来,眼下是凹进去的。“安之居”,不,应该是“居之安”到底是“安之居”还是“居之安”?······

他迟疑着踏进大门。首先迎出来的是那条老狗,踉踉跄跄地在他脚边无声地缠绕,溜转着两只虽然苍老但又晶莹得跟人眼毫无二致的狗眼连狗都认识我!十四年了,他心里泛过阵深深的感动。

紧接着跑出他那九岁的女儿雨晴和一个陌生女孩。她们身后是两灰两白四只鸭和一公两母三只鸡,嘎嘎嘎啯啯啯地扑腾着翅膀欢叫。那陌生女孩对雨晴说:你家来人客了!你看连鸡鸭都高兴了哪!

哦,这故园是太冷落了,连鸡鸭都耐不住寂寞了!

哦,我也是人客而不是主人了?

是啊,不但我是人客,在这里度暑假的女儿也是人客。在这个“居之安”抑或是“安之居’’大院里所有的生物中,除了狗三鸡四只鸭,真正的主人只有年迈的母亲。

他发现母亲到底老了,比3年前从城里“逃”回乡下来时老了许多。她那曾经乌黑的头发已经一片银白,她的背佝偻着,脸上已缺少表情,只有眼角和双颊下的皱纹不停地蠕动,蠕动得使他的脸也不由自主地酥酥发痒。母亲的身体也变得这么矮小,比他小时的母亲缩小许多。是她真的矮小了还是我的错觉?他心头又掠过一丝悲哀。

阿姆身体好吗气管炎还发不发这种冬天的病最好夏天治我带来一个药方是秘方用一只西瓜里面放半斤冰糖再加大蒜头每一岁年纪放一瓣您现在83岁就放83瓣然后放在锅里蒸······

我这年纪还治什么病你身体好吗雨晴在这里很乖玩得也高兴你看你来了她都放不下玩耍呐!

阿姆您一人在这里太冷落。我这次来不但接雨晴回去,我想把您也接到城里去······

我不去我早说过我就在这里。母亲说着趔趄着倒退两步,就像怕被他抢走似的。我不怕冷落,冷落就是清静,我就想在这里淸清静静到老死。

您还身健,您放心去城里住几年,万一不行了我再把您送回来,他说。他还想说即使火化也不用怕连中央领导都火化,但他终于没说,他只是说,您再去住一段时期我家里又装潢过了地板墙纸阳台也封了铝合金,我想让您再去一次至少······说到这里他又顿住,好像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至少再去看一次······

我晓得了,你是让我最后去一次告个别。母亲说。不必了,人活世上,哪一天不在告别,和天和地和人和万物。就讲这院子吧,我来你家六十年了,一个甲子了,乙亥年,不是天天都在告别吗?今天的院子不是昨天的,明天的屋也不是今天的,人都是这样,天天告别,时时告别。再说那次来时我也和城里告别过了。

他望着母亲,就像望着一个哲学家,一个通达世事万物的睿智的哲学家。

你尽管放心。母亲又说。我过得很好,你姐你妹也常来看我。我真心喜欢住这里过老。你莫为难我,我是铁定了心。像你祖母说的,坐着花轿进居之安的门,躺在棺材里出去我还要加一句:我要躺在棺材里出居之安的门,还要进你爸的坟······

母亲掩口止住,望望天井里跳橡皮筋的两个女孩,低声说:

你莫对雨晴讲,我那寿材就放在轩子间厅堂里。别让她知道这是棺材,这样也不会吓着她。

他的心咯噔一下。他默默地来到天井里。他觉得这故园是那么陌生。真像母亲说的这院子这屋都变了?人人都在告别吗?他不由自主地来到那间小厢房门口,他停住了,眼前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像是罩上一层朦胧的烟雾,迷雾中,分明有一个男孩,两眼直瞪瞪地盯住那厢房的门。他恍惚觉得那男孩慢慢地走过来,走过来,快走到他面前时,却突然往后退去,退得离他很远很远,但却又变得那么清晰······

你最怕那个神秘的小厢房了。这地方直到祖母死后你独个儿进去都心有余悸。虽然这时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了,除了靠门后那只红漆褪得斑驳的大木脚盆外什么也没有,但泥地上那深陷着的两根长木凳留下的八只脚印,却仍然狠狠地镌刻在你心里。

在此之前你还不曾讲过小厢房的门,因为那里是祖母洗澡的地方。直到六岁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你才踏进这一禁区。那天你在玩的一只大蛐蛐逃脱后,往小厢房门槛下的缺口钻去,那缺口是祖母洗好澡后倒水的。推开门,蛐蛐没找到,你发现里面放着一只黑色的箱子。你知道那是祖母的棺材。棺材板很厚,下面两只粗笨结实的木凳被压得歪着身架在呻吟。棺材高起的一端耸向外面,油漆得发亮的棺材横头画着一个金黄色的图案,后来你才知道是寿字,笔划很多,弯里弯曲的,怎么看也像蛰伏盘踞着的一条黄蝮蛇,有头有尾,还轻轻地蠕动着,仿佛随时要扑窜过来似的。

这以后你就不敢进去。你怕,怕那棺材,更怕祖母。你不敢想象祖母在棺材面前洗澡的情景,但你又很想知道祖母在棺材前洗澡的心情。当然你不能问祖母。其他什么你想知道的事,天上地下,从前过去,家里村外,都可以问祖母,惟独这不能问。你不能让祖母知道这是她的棺材。

就这样你感到恐惧又为难,这也是你降生到这个世上之后第一次知道惧怕知道为难。但你又不甘心,你一定要看个明白才能放心。那小屋没有壁窗,除了屋顶一个天窗,找不到一个可以张望的地方。后来,你终于发现,靠门边的壁板底脚外,有一条细长的缝。你把身子趴在地上往里张望,里面半暗半明的,什么也看不见。你又换个倒竖蜻蜓的角度,看到了,但你又大吃一惊:祖母****的白晃晃的上半身只有上半身:从颈部到肚皮这一段影影绰绰地悬挂着,那上半身的胸部正中,两只****间,正盘缠着一条蛇就是那条金黄色的蛇!你吓得身子发软,想喊,又喊不出,嗓子阻住,胸口突突地跳。正是这一次你开始知道自己心脏的位置。你喘息一会,再次鼓足勇气张望一次,这才发现原来是祖母的部分身体正好反印在那具乌黑得能照出物体的棺材横头的缘故······

这以后你再不去张望。不是放心,而是更担心。但你换了一种方式。每当祖母在小厢房里洗澡时,你就守在门外,两眼盯住那扇紧闭着的木门和门槛下那个缺口,脑子里想着那具厚重的乌黑得可以照出人形的棺材,以及棺材横头那条金色的蛇。你不知道祖母洗一次澡要多久,反正她洗多久,你就在天井里等多久。后来你发现了一个秘密,凭着屋檐下太阳光的光阴的位置来判定祖母洗澡的时间,一般是光阴向东移两块砖头,也就是移到天井里第五块砖头时,小厢房门槛下的缺口就会流出水来,你就知道祖母洗好澡了。流出的水是淡的,不红,无血,你就知道祖母平安无事,那条蛇没有咬祖母,你就可以放心地离开几步,装出什么事也没有地一个人玩耍你不能让祖母知道你守在门口,因为你不能让祖母知道你为什么守在门口,你不能让祖母知道那具厚重的乌黑的木器是她的棺材果然,门开了,祖母穿着新换的玄色香云纱衫或蓝色布小褂,踮着小脚出来,笑吟吟地唤道:

“囡宝,阿娘(阿娘:浙东方言称祖母为阿娘。)漾好浴了!去,囡宝把衣裳脱了,阿娘给你漾浴,阿娘漾囡宝的‘小咯咯’!”

于是祖母把你拉到天井的一只脚盆里给你洗澡,当着任何人的面摆弄你的******。这时候你就常常会为自己是个小孩尤其是男小孩而自豪。

那天你又候在门外,两眼不停地注视着天井里砖头上的光阴线。看着看着眼皮沉重起来,目光也模糊了,但模糊后忽儿又特别清晰:砖头上爬着一群蚂蚁,正齐心协力地拖拉一只苍蝇。你忽然感到气愤。祖母说蚂蚁吃一百,不如苍蝇一只脚。苍蝇这么不干净,蚂蚁吃了不坏肚子。而且,这蚂蚁怎么这么大,大得像是张牙舞爪的螃蟹,大得能看得清它们蠕动的背上的每根筋络。你恼怒了,禁不住小肚发胀。你拉开裤裆,捉住******撒起尿来,哗哗哗,尿水泚在蚂蚁身上,蚂蚁忽然变小了,纷纷奔逐逃命。你浑身一阵痛快,心里更是痛快。想起有次和几个伙伴在浅滩玩时,被突如其来的雷雨淋湿。那时候你很羡慕天,天想下雨就下雨,想打雷就打雷,想把人淋湿就能把人淋湿,天是英雄,天是好汉眼下,这些蚂蚁也一定在羡慕我是英雄了吧?你久久地陶醉在自己的英雄壮举中。蓦地,发现光阴已过了第五块砖,厢房门仍然紧闭着,只是被西晒的太阳晒得赭红,而且越来越红,像是濡漾开紫红色的鲜血······

阿娘出事了?你心里一惊。就因为我刚才对蚂蚁的恶作剧?祖母说世上事都有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祖母也说哪怕最小最小的虫蚁也是生灵,一个生灵就是一个天地,人不能欺侮它。刚才我欺侮了它们?报应?······你看见那血红的门敞开了,小屋里,赤身裸体的祖母横卧在脚盆里,那条蛇缠住祖母的身子,一圈又一圈,从脖颈一直箍住祖母的胸部,那膨胀的蛇头正阴狠地伸向祖母的****······

你的脑袋轰然炸开,一个箭步窜过去。“砰”,头撞在门上怎么,门还关着?

“砰砰砰!咚咚咚!”你拿着两只拳头乱捶。

“啥人啊?我在漾浴呢!”

你一愣。膨胀的脑袋缩回去。阿娘没事?

门开了,祖母扣着小褂的钮扣出来,嗔怪道:

“囡宝是你啊!我当是哪个小顽!你面孔作啥这么白?囡宝你咋啦?”

你惊恐地朝小屋张望。漆黑的棺材巍然不动,那条蛇也安然盘缠着。

你又用手摸摸脸,手发烫,脸一定很红了,你想。心里却很高兴,装作没事一般地走开。转身时,看见屋檐下的光阴才刚过第四块砖头。

怎么?刚才看错了?

晚上你睡哪里?楼上还是楼下?母亲在问他。和雨晴睡,还是独个儿睡?

随便。他漫声应答,环视着天井。天井里铺着砖的缝里长了不少草。小时他就常跟着祖母在这里拔草,一面拔一面听祖母讲故事。祖母很会讲故事,讲的故事总是神秘怪诞又吉祥。她说长面象征长命,汤团表示团圆,方糕则是方方正正,端午节吃粽子是传种接代多子多孙。祖母还经常给他讲村风习俗,特别是和婚姻有关的,像“进赘”啦,“树上开花”啦,“同到老各归山”啦。他记得印象最深的是有次祖母听姐姐说夏忠是“拖油瓶”时很是生气,她说夏忠人再不好,也不能这么骂他。于是她就讲了这称呼的来历。那是寡妇再醮时后夫必定要写一张文书契约,写明“拖带有病之子某某某随去后夫家,今后生死存亡悉听天命,和后夫无涉”之类。既然有病之子,以后被继父虐待迫害甚至死去,就没有责任了。后来人读讹了说成“拖油瓶”多少年以后想起这些他甚至觉得祖母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民俗学家。

祖母也很喜欢讲动物故事。她说六个月老鼠吃蛇六个月蛇吞老鼠是相生相克;她说牛是最有灵性的一看到同类被杀过的地方它就不肯走开以示哀悼;她说鸡和蜈蚣是死对头鸡要吃蜈蚣蜈蚣也要吃鸡有人吃了过夜的鸡肉把附在上面的蜈蚣虫籽也吃下去于是生了大病后来有一次他妻子给他炖了一只鸡结果肚里的蜈蚣闻到鸡香就从喉咙里爬了出来反而病好了;她还说偌大的牛在人面前驯驯服服是因为它眼睛是放大的看人时即使是小孩也跟城里的天封塔一般高,而鹅却相反看人时哪怕张飞李逵程咬金也只有木偶人一样大所以它不怕人而且还要啄人······

当然在他印象中祖母说得最多的还是风水八字命相之类。她说这里风水好,好就好在村前村后两座山。前山那座鹣鹣岭像依偎在一起的鹣鹣鸟,头朝山那边,屁股却朝向这里,说明鹣鹣鸟吃了别人的食,屙出来给这里,所以村里就肥了,富了,好了。至于村后的神仙山,祖母说这个村就座落在神仙的两腿间,所以能受到庇护。祖母还说这院子的风水好,好就好在正巧在神仙的******上祖母说到******时总要往他的裤裆上捏一把后天井那口井就永不干涸。他记得他当时听了曾问:那我们吃的喝的是神仙的尿了?祖母说是嘛神仙的尿喝了脑筋聪明身体健壮这不是,围墙的爬墙藤都恁茂盛,院子里的草也长得恁旺。他说草长得快怎么也是风水好?长棵摇钱树才风水好呐!但墙门口只有那株长不大的老檀树摇钱树也是祖母讲的故事,他总忘不了,而且一直很羡慕。祖母说摇钱树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钱财富贵,富不如贵;富未必贵,贵必能富;但真正金贵的不是富贵而是平安。祖母说到“平安”两字眼里就泛出一泓神往的光彩多少年后的现在,他一听到或者看到稳定安定等字眼就会想起祖母当时说到“平安”时的神态。

小厢房里面空空如也。敞开的门被多年风吹雨淋侵蚀得破旧不堪。门槛下那小缺口也早已淤塞。只是西斜的太阳依旧,东移的光影正好落在屋檐下第五块砖头上该是祖母洗好澡的时候了?他想。当年每个夏天的此刻我都站在这里。谁说光阴如箭,过后永不复返?这光阴却依旧,一点没变。变的倒是我,一瞬间已是四十多岁了,再也没有当年站在小厢房门口的童年岁月了!······

也许正是童年时守卫在这小厢房门外的异常之举,才从小孕育了我那作为男子汉的勇气和责任?也许正是当时守在门外时的惊惧和忧虑,才使我的性格中注进了某种可以称得上是神经质的偏疑?比如常常会为某种心造的幻觉而心神不安,有时出门走到半路,忽然会疑心忘了把门带上,非得回转去看过才放心;有时妻出差几天也会突然想到她在路上发生诸如车祸之类的什么事而整夜难以人眠原来这么多年来已经成为自己生命一部分的品德和个性就****于这间小厢房?······

爸爸你看什么?跳着橡皮筋的女儿好奇地问。一边数着:43、44、45、46······

爸爸在想小时候,有一次敲这扇门。

57、58······敲门干嘛?女儿停住跳。

奶奶在里面洗澡我的奶奶,我的阿娘。

爸,我问你一件事。阿娘我的阿娘给我洗澡时我总要笑,我怕痒。阿娘说你小时候也是你的阿娘给你洗澡,也怕痒。阿娘说你像我,连怕痒都像我。

是你像我。他笑着纠正,同时也是承认。

一样的。女儿说。我像你不就是你像我吗?

踏上那条长长的走廊,我立即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热辣辣,麻酥酥,好像有点眩晕,但又说不清来自心里还是身上,也许两者都有这感觉。这是为什么?莫非这地方本来就会使我产生异样感,就像十年前那样?按例早已习惯了,可今天又怎么了?

走廊尽头的玻璃门里坐着一位穿蓝色工作服手拿剪刀的老头,接过我递去的票子,剪个角,递还我,用浓重的苏北口音说:进去,介块!我掀开蓝色的厚棉毡做成的门帘,转个弯,又是一条走廊,一个同样年老穿着同样蓝工作服的守门老头拦住我,向我伸出手。什么?我一愣。票子。同样浓重的苏北口音。原来要査两次票。我把已塞到口袋里的票子掏出来。收票老头接过后,手一指:

介块!铺位满了,等一歇。

厅堂里已有两个人在等候。往四周一环视,我禁不住有点眼花。除了进出口,厅堂四周全是紧挨着的铺位,连中间也横两排竖两列地难以插足。望一眼铺上横卧竖陈的一条条****的身体,我不由皱起了眉头。

前面两个等候的看看我。一个是魁梧的年轻人:别急。嫌慢?到楼上包厢去,50元,100元,随便。说着诡然一笑。另一个穿卡其中山装棉袄的老头,也笑道:看你也是工薪阶层,还是通铺实惠。高个青年接上说:阶层?早已是阶级了。实惠?是没法!谁让你是工薪阶级!

我笑笑,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昆德拉的。这是多年修炼成的,随身带本书,以备排各种队时不寂寞,再热闹的地方也能心静如入无人之境

萨宾娜似乎感到林兰茨撬开了他们隐私的大门似乎看见了在日内瓦认识的一颗脑袋克劳迪安娜画家阿伦握着手指头的雕塑家现在不管他愿意与否她都成了毫无兴趣的一位妇人的对头弗兰茨会提出离婚而她务必在她那张结婚床上取代克劳迪的位置像在表演的时候还与观众保持着或长或短的距离······

今天是怎么啦?怎么看不进去?昨天我去医院看望老严时在那刺鼻的弗莫尼的气味中仍对这本被人们认为理念过重甚至被一位作家称为读物而不是小说的小说入迷,今天怎么老走神?眼前只是白茫茫一片。放下书,环视四周,一片赤条条的肉的世界。怎么,难道现在还会像十年前陪老严第一次进浴室时那样地惊魂不定吗?

十年前也是这个浴室。那时第一次改建,从“为民”浴室改为“香云楼”。这名字很有点肉艳,让人联想起妓院。就因为这才又改成现在的“梦之舟”?那时候很空,不必等。可我却心惊肉跳。这原因当然首先由于那时我虽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却是第一次进这种正规的浴室,但令我害怕的主要原因是我陪着去的老严。

我看见有人穿好衣服离开铺位了。轮到那个高个子青年,但他却后退一步,让给他后面的老头。老人推让了一会,最终感恩戴德地来到那个空铺前,慢慢地脱衣,先是中山装棉袄,然后毛线衫、羊毛衫,那原来臃肿的背身越来越单薄,越来越细小,最后变成一条细骨伶仃的背脊······

你怯怯地望着他。老严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原来臃厚的身子越来越细小,最后变成一具瘦弱的背脊。你不敢再看,连忙转过身去。

“脱啊你怎不脱?”老严说:“第一次进浴室?”

“嗯。”你轻声答,几乎是闭着眼睛。但闭上眼仍能感到一片肉的海洋,胖的瘦的黑的白的,各种各样的身体。当你意识到自己也脱得精光成为这肉的海洋中的一员时,就逃也似地往里面的浴池跑去······

那时的我真是害羞到惊惧的程度。在此之前我常洗澡的大学里的浴室很是简陋,只在厕所隔壁的淋浴室和同学们精赤条条地冲啊玩啊随便得很,就像童年时和小伙伴们一起在青龙潭游泳戏水“跌擂台”,哪像这正规澡堂各种各样陌生人一排儿展览似的。更何况我身边还有老严。

当时的老严真让我感到威严而又神秘。在那次会议前我常在报上看到他的名字,另外也听大学里一位受我尊敬的老教授在讲课时很尊敬地说到这位抗战时期的老干部。在那次创作会议上,作为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我是名副其实的小字辈,对他这位会议的最高领导当然肃然起敬。他一人住一大套间,吃饭开小灶。不但参加会议的作者们,连工作人员,除了厅里另一位领导叫他老严,其他人都叫他严厅长,尽管他是个副的。可偏偏我会喊他老严!现在想起来真是鬼使神差,或者也算是有缘吧?我是在招待所门口散步时遇见他,正好听那另一位领导在喊他,我居然也脱口而出地叫了声“老严”。一出口马上引起所有在场者包括那另一位领导的注目,目光中当然全是惊讶,不解,仇视甚至愤怒,或者兼而有之。我自己也马上感到懊悔,而且从这些目光中看出我自己的脸红。但此后几天会议期间我没有改称过来,心里总似乎有一种障碍阻着,教我喊不出“严厅长”。改不过来,索性不叫,或者干脆避开。可偏偏冤家对头,在会议结束的最后一天,老严忽然点名要我陪他到浴室去洗澡就是这个浴室的前身,当时刚改为“香云楼”的······

我看见通浴池的门道不断有人出来,水淋淋的像落汤的鸡,一个个的头上冒着热气,红通通的脸,白晃晃的身子,半身处黑蓬蓬的。看他们一个个的舒服劲儿,我前面那个高个青年,不停地踱来踱去,他一定也恨不得马上能跳进热腾腾的大池了吧!······

你跳进从未见过的大池时,一下子感到发烫。见别的人都泡在水里,你也忍着。果然一会就适应了,热呼呼地舒服得很。原来人是会适应的,像母亲常说的,人能享福也能受难。你感到多年没有过的舒畅。当年和小伙伴们在青龙潭游泳,也是这么惬意。特别是“跌擂台”,赤条条地在刚割了早稻的泥田里打滚,像水牛碾塘一样,浑身涂满了烂污泥,然后从高岸上跳入潭里。上学后就没有这份自由了,中午要在教室午睡,那位拖长辫的小陈老师总像富贵管鸭子似地守在门口,难得有几次被你逃脱出来算是运气。冷天里泡热水池和热天里泡冷水

塘是一样舒服的啊!水温又热起来了,大池弥漫开一片蒸汽,不少人爬上池边,揩搓着自己的身体。有人还低着头在拨弄那玩意,不知是在洗还是在干什么。你忽然想起有次在动物园里看见一只猴子跨开双腿低头俯首在那个部位捉虱子。还有人互相轮换着在搓背,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其实陌生人之间反而什么都不必顾虑,倒是熟人间才害羞。人啊,想起来还是小孩好,当年在青龙潭“跌擂台”时,小伙伴之间就什么也不掩盖。其实人都是一样的,何必掩盖?就像富贵说的,要讲好看莫过于人的身体了。

又进来一帮人,越来越挤,几乎屁股挨屁股肉碰着肉。你感到有人在拍你的背。

“老严······厅长······”一出口,你惊讶自己居然改了称呼。“你也来大池,我以为你去淋浴······”

“我就喜欢泡大池,舒服大池。想淋浴,何必来这里,我那套间就有。来,帮我擦个背!”

你不敢全部转过身去。

“怎么,要我给你先擦吧?”

“不不,我自己擦我帮你擦。”你终于迟疑着转过身去,站在老严背后。你再次发现老严是那么瘦小,背脊上屹立着好几个棱角。你学着别人的样擦起来,但似乎有点不忍心,不敢使劲,只是轻轻地揉揩着。然后老严仰躺着让你擦前身,这一面更是惨不忍睹:一根根肋骨历历可数,肚皮陷下去像个深坑,小肚下那本该黑油油的地方,却是稀稀落落灰白中夹着焦黄,如同脊薄地上脱了肥力的野草,草丛中畏缩着一条饿坏了的蚕蛾,蔫蔫地可怜巴巴地歪在一边,根部耷皮似地吊着一对小蛋子,仿佛随时会脱掉下来,以至你下意识地望望自己的双腿间。你竟然觉得自己和老严的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仿佛一个健壮汉子面对个瘦弱者,你心里反倒不是自豪而是难为情,好像自己不应该健壮似的。这就是那个让人们都尊敬的严厅长吗?有那么一刹间你忽然想起父亲的尸体。你竭力想抹掉这一可怕的残忍的意象,但抹掉了,代之而来的却又是富贵的身体富贵的身体怎能和老严相比······

又有人离开铺位。前面那个年轻人向我友好地点点头,来到空铺前,快捷地脱了衣服,黑里透红的肌腱、一棱一棱地鼓绽着,他伸伸胳膊,向浴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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