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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安居之门(7)

街上灯火通明,很显出节日气氛。明月圆盘似地挂在半空,却显得淡而无光。这是在城市通天的灯光面前的黯然,还是自然在人类文明前的无奈?如同申君所说,他刚上来特别是借调的日子里,真有一种乡下人进城的胆怯。尤其在灯光闪烁的闹市,更显得自卑。但与此同时,也给他一种勇气和进取心,给他征服感。是的,申君才来省城半年,他就很快适应而且打开局面。不说别的,单从这半年中他所认识的人甚至比我在这个城市中生活了十多年所结识的人还要多,就足以看出他的所向披靡。不管我佩服还是某种方面无法理解甚至看不惯,但我都承认他的能干。

“百合花”在哪里?妻刚才没具体说。我不知道,如同不知道省城绝大多数娱乐场所。打的去!我忽然想起来,截住一辆的士司机总知道。

“百合花?得加个野字吧?”司机瞟我一眼说。

是吗?是的,“野百合花”。我说。反正我不知道,让他开就是。可很快我就发现是朝着我所熟悉的路径行驶,而且转来转去竟转过我们单位的大门,又拐了个弯,停住了。

不对吗?司机见我惊讶:这不是“野百合花”?

我尴尬地付了款,跨出了车门,仍像不相信似的。

司机笑笑:看你,不是进这种场所的人!

是啊!每天上下班都经过这里,却不知道这就是“野百合花”!我真不是进这种场所的人!我犹豫着,要不是听到申君叫唤,我恐怕真会离开。

总算把你等到了!本来还想请你来喝酒呢!申君满面通红地迎上来。旁边的小柳也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同时,又过来一个高个女人。申君介绍说:

这是林琳。这是我老同学老大哥。

林琳大方地和我握手。我却有点尴尬。我听申君说过他结识了一个女朋友,公安局的,长得很漂亮很高大。他毫不讳言这朋友的含义。我很是说过他几句,其意不外是:在你夫妻关系不那么和谐时,要提防第三者。他笑笑,如同平时我作为老大哥老同学批评他时总是笑笑算是接受,从不顶撞。没想到今天当他妻子在时这女人也会在一起。这实在让我费解。但随之又放心:既然他们三人能在一起,说明关系是正常的!

认识你真高兴!林琳热情地说。进去吧,请!今天请大家尽情地玩。迪斯科厅要到九点半才开场,我们先到里面坐坐。说着,竟挽起我的胳膊往里走。申君夫妇也相挽着跟上来。我不习惯被妻子以外的别的女人挽着手,所以感觉到就像被绑架似的。我更不习惯这平常上下班都路过却从未进去过的场所。这野百合饭店也确实有点野味,外面装饰得像山野茅屋,门柱都用赭褐色的水泥雕成原始的木柱状,算是返璞归真。里面却是豪华的大理石不锈钢红地毯,若明若暗的灯光下仪仗队似地竖着一长溜穿古代仕女服的姑娘,一个个仿佛像是会动的玩偶,笑容可掏地装出欢迎状。林琳和其中一个侍女说了句什么,那侍女就把我们带到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我虽是头次进去,凭想象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包厢。

申君和林琳就像走进自己家里一样自在。他们一定是这里的常客。我想。唱个歌吧!老大哥想唱什么?林琳问我。我不会。我说。我真的不会。不会也要学。林琳说,现在社会上不会唱卡拉0K就像你们当年不会唱语录歌老大哥我教你一首吧,我自己编的:

长的一颗“花心”,

想的是“小芳”,

做的是“新鸳鸯蝴蝶梦”,

回到家里是“涛声依旧”······

这就是现代男人的真实写照,老大哥你说呢?

还是先喝茶。申君说。你别难为我老大哥,你根本不了解他······

我怎么不了解!林琳说。你对我说老大哥还少吗?我都快嫉妒了。老大哥,他是谁都看不起,除了你。我奇怪你俩个性不同,友情却这么深。

你算问到点子上了。申君仰靠在沙发上说。要说我们,差异的确大。论年龄他在我们班上最年长,我又最小,可说差了半代。性格上我们也截然相反,他喜静我好动。至于思想上我更是难以苟同老大哥的保守。可我就服他,服他的真诚。做人一世就该有个真性情,说句绝话,哪怕做坏事也得做得漂亮做得上路,更何况他真诚得正气。我最讨厌虚伪。就说当年我们班上那些同学,不少人总作君子状,可就是又骂妓女又想做嫖客。老大哥却是真性情。就说过去的事吧,当年为了他以前那个女友,我就劝她:你现在留在省城,她在县里,又是她不和你联系,你不忘了她干啥我多说了!不该说老大哥的隐私,可他的隐私也是光明正大的。我才有见不得人的隐私呢!今天跟你说了吧,老大哥我对你有愧呢。那时你将分到厅里,我眼红,甚至暗地里去争过那名额。当然最后还是你成功了,是那个厅长点名要你,别人谁也不要。为此,我后来总觉得对不起你,开头几年还不敢来看你呐!

这是真的。小柳说。他总是这么说。他说也只有你可以说他。后来调上来又靠你照顾。

我被申君的坦诚感动了。我说,你调来我没能帮上忙,我惭愧。你是靠自己的努力调到省城。

你别说这话!你已经尽了力。你不知我怎么上来?我去求过那几个同学,本来他们有权有势,完全能帮上忙。可就是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反而捣鬼。结果我只得另走路道你知道眼下这些事好办吗?花了我多少人力财力?······

我已听申君说起过他上调的艰难,就安慰他:好啦,毕竟你现在是一个成功者了!

我就要憋一股气。他们以为我是下面上来,闯到巴黎上流社会的外省人!老子就要让他们看看。他们有点权,老子我要闯出一条路来!老子要有钱!

你又说粗话了。小柳引开话头:怎么没人来服侍?

林琳连忙起身出去。

我问申君:这儿很贵吧?

你啊我就怕你这一点。申君说。上次在“枫丹白露”,我是有心让你尝尝洋酒,给你吃八十元一杯的人头马。我怕你责怪只说三十元,可还是被你骂得凶,还说像十滴水,当然有可能是假人头马,但总不会是假酒你怎么啦?又坐不住了是不是?你放心,这包厢是很贵,三百元一小时,可今天全由林琳负责······

我站起身来。

你怎么啦?要走?我说由林琳负责,不是由她出钱,是老板请客!你还有什么顾忌?你又会说你凭什么让人家请客?好啦我算服你了我的石狮子老大哥!老板欠着林琳人情呐!申君按住我。大家高高兴兴,放松放松,也让我跟你说说心里话。你啊这么多年仍没有变,还是一只石狮子可眼下石狮子真是太少了!我就凭这佩服你。你不知道眼下这社会?人和人的关系是彻底地变了。你看我这么忙忙碌碌多累。你一定在笑我吧?笑话我每天跟这些人打交道,笑话我在舞场饭店之间消磨光阴。你以为我喜欢?其实我多累,跟那些人打交道,就像跟狼打交道,我也变成了一条狼。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一有空就跑你家。哪怕青菜淡饭也有味道。一到你家我就能觅到一种别处找不到的感觉,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林琳又进来了。服务员马上就到。她说。先唱个歌吧。随着电视画面的出现,她唱起来:

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

虽然已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不要釆······

歌词很平常,是国语,林琳唱得很投人,音调却总是跑调。我真佩服她的勇气。一首完了,她又叫申君一起唱,唱着唱着,连小柳也加入了进去。

电视画面翻来覆去的总是那么几个穿泳装的女人,和歌词内容毫不搭界。穿泳装是为了招徕,还是制作商考虑服装成本便宜?或许两者兼有?那装模作样的姿态不知她们究竟表现什么?高兴还是悲哀?如同那歌词一样,总是模模糊糊的,说不清道不明,这难道就是通俗歌曲不受时代不受年龄不受其他因素影响的魅力?

侍女进来了,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清瘦的女孩,笑吟吟地端着茶。来到我面前,忽然她那一只脚跌倒在地毯上,我正想扶她,她已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来到申君面前,再一次跌倒不,我这才明白,她是单腿下跪!

但是我仍旧怔愣了!

林琳他们三个人还在唱,仍然唱得很投人而且还用粤语唱。画面上是一对男女,那女郎倚在一座小桥边,正用纤手摸着自己的长腿,那男的望着她,看着她踏着婀娜的模特步,款款地走来······“真像个时装模特儿!”妻的几个跳舞朋友都拍着手夸赞,“是跟你妈妈学的吗?”“是幼儿园的老师教我们的!”雨晴说。“以后干脆做时装模特儿吧!”妻也很得意,仿佛被夸赞的不是女儿而是她自己。“时装模特儿当然好啦又出名又赚钱!”有人接上说。“我爸不同意的。”“哦你爸要你干什么?”有人问:“我爸没叫我干什么他只叫我读好书以后干什么都行但就是要超过他。”“哦!”大家都笑起来,“看你女儿要和你比赛呐!”你欣喜地把女儿搂在怀里:“对对你要超过我你要有出息······”

电视里那对男女又凑在一起,像在合唱:

别离时笑笑明晨剩我一个潇洒里也会记起当初若你的心中孤单再找我不必痛苦当忆起我······

那侍女又进来了。拼盘水果。依然跪地。依然笑。

吃水果!林琳挑起一片菠萝。老大哥你吃。······“你要超过我”,你对女儿说,“你要有出息!”······申君侧过头来:你怎么啦?没什么。我说,心里难过。你不舒服?申君扶住我:你的脸色······

不要紧。我说。我在想,她,她的父母也许几年前还在盼她成为有出息的人······

你是说她?申君恍悟。她这是服务啊!下跪是对顾客的尊重。日本还有侍女倒立蜻蜓服务的呢。

我不要她这种服务。我沉着脸说。

那不行啊!小柳说,你不让她跪下是害她,她失职,被老板解雇我们那小县城里都是这样。

以前我也感到别扭。林琳说,后来也看惯了你就当她是愿意这样吧。

我说你是太人道了。申君说。你也许会想她的父母也像你待你雨晴那样地对女儿寄托这样美好的希望?也许你会想她在这样的服务时是痛苦是受难?可你不想想她的父母就盼着她多挣点钱回去我看她是从农村来的。你不想想她能在这么个夏有冷气冬有暖气的地方干活是多么幸福!而你偏觉得她痛苦当然啦我佩服你的高尚你的人道,但你不想想在现实中你是太清纯太理想,所以你常常会对眼下的一切感到惊讶感到奇怪。

是的。我由衷地说。我常常感到惊讶。

我承认你这惊讶也是一种清纯一种崇高。可我就不会了。申君感慨地说,脸上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深沉。当然也不能说我从来都是无动于衷。我何尝是冷血动物?我只是觉得这样老是惊讶太痛苦,所以就用审美观点看待人生······

审美观点?

对!用审美观点看待生活中的人和事,恶和丑就不成其恶丑了,这样就不会惊讶也不会痛苦了。从形而上说,这也是一种审美人生观······

好啦别那么深刻了。林琳站起来说。什么形而上形而下,我们现在就该下去D厅!

我默默地跟着他们下了楼,但在舞厅门口我站住了:我不进去了,反正我不跳舞的。

申君拉住我:你不跳就坐一会。林琳也架住我:刀山火海也坐一会儿,算是给我一个面子今晚是我主持的活动。

我无奈地摇摇头,只得从命。

迪斯科舞厅还没开场,人却满满的。林琳又去找熟人给我们在角落里增放了一张桌子几个位置。刚上完茶,就炸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林琳马上坐不住了,正要拉我去跳。申君说,别难为他了,我们每人轮流伴他。林琳说这样也好,你俩先去跳,我陪老大哥聊聊天。

我忙说我不必有人陪,你也去跳吧!

老大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林琳点上一支烟。

从心里说我真不喜欢,但我没说。

你不喜欢我,我知道。可我却喜欢老大哥。林琳悠悠地吐出烟,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弥漫着······两股浓烟从他的鼻子里溜出来,富贵把下唇一伸,那烟又乖乖地第二次吸进嘴里去······怎么又想到富贵?

老大哥你别看不起我,我还是局里的先进呐是真先进,不是假的,眼下什么都有假。林琳说,其实不但你,不少人都这么看我。有一次我们到一家旅馆执行公务抓暗娼,我穿着便衣,就现在这套衣服,竟有人以为我不是抓人的而是被抓的。你也认为我是这种货吧?你别怕,我和我丈夫很好,我很爱他,也很爱儿子,可我也爱申君你一定知道了吧?

望着她那在忽闪的灯光下那张漂亮的脸,我的头动了动,只是动了动,不是点头也不是摇头。

我和申君是朋友,也可以说是情人,我是他的情人,他也是我的情人,互相情人你奇怪了?可你不知道,现在好多所谓的情人是单方面的,只把对方作为自己的情人,而自己不投入,这不平等。我们这样才平等。我这样也不妨碍我的家庭,我的家庭是牢不可破的。夫妻是夫妻,情人是情人。申君代替不了我丈夫,我丈夫也代替不了申君,我们都牢记自已的角色,决不会错位好多情人的悲剧就在于错位,把情人当作夫妻这也是现代人应有的现代情人观······

我惊讶我又惊讶了林琳居然有这么一套理论!我更惊讶她如此坦率地说出这套让我惊讶的理论!但我又没有驳斥。是无法驳斥,还是因为她如此坦率地说出来而使我不忍心反驳?

舞池里人们跳得那么起劲,发狂似的。这场面我常在电视中看过。看电视时我一点不觉得怪,甚至感到美,眼前我却有点眩晕晕的。不妨碍家庭?面对那悠悠地吸烟又吐烟的林琳,我心里跳出这么一个问号:你不想妨碍你的家庭,可你不觉得妨碍了申君的家庭了吗?······我狠狠地想。要不是看见申君和小柳跳完一曲走了过来,我也许会责问林琳的。

林琳已经站起来了,很亲昵地挽起小柳的手要去跳,而且还对我笑笑她一定是装给我看的,她甚至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个女人!我再次狠狠地想。又听申君对小柳说:你先休息一下,陪陪老大哥。说着和林琳手挽手进人舞池。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味道。再看看小柳,反而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快的表情,只是拭着汗,说:

你为什么不去跳,迪斯科真能放松身体,只是我跳不好你看他们跳得多好!

果然申君和林琳跳得正起劲,还不断地做出各种动作。在众多的舞者中显得很突出。跳着跳着,好像大家都围着他们在转跳。

我忍不住转过头,我真不想再看。

林琳倒是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我惊讶地望着小柳。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反话?还是真话?

我真羡慕她,开放活泼又能干。到底在大城市,不像我保守所以和他过不好。

现在好了,申君也常常说你好呐!我安慰小柳。我也只能这么安慰她。这也是实话。他们夫妻关系最紧张时候,申君也不说小柳的坏话,至少在我那里。

这倒也是,所以我们好离好散。

什么?你们还想······?

我们早离了!半年前怎么,申君没和你说?

你们已经······我惊愕地望着她。我仍然不愿说这两个字。我甚至觉得她是在开玩笑。所以也既是玩笑又是当真地问:那你们又复婚了?

没有啊!要复婚的话我们何必离婚?

你真的离了婚?我仿佛感到那嘈杂混乱的音乐声停了下来。停了一刹那,又更猛烈地响起。

你,你为什么还和他······

这不是很好吗?小柳像是在安慰我。我们还是朋友。离婚那天还去跳了一次舞,办了一桌酒,请亲戚朋友吃饭。这次他回家过年也到我家吃了年夜饭,现在他又叫我来玩······

我似乎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直到音乐声停下来,申君和林琳回到座位上,我仍默默不语。我感觉到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们三人也你望我我望他他又望着你,仿佛冷场了似的。

音乐声又起,休息过后的人们又涌向舞池。

这回你陪老大哥。林琳说。我跟小柳跳。

你不高兴啦?申君小心翼翼地问。小柳说了?好啦,迟早要告诉你的。我当时是怕被你骂,才瞒着你。你要理解我。我们没有感情了,何必硬维持呢?

没有感情?为什么还这么好?我狠狠地问。能这么好,何必离婚?

这是两回事啊!感情和友谊怎能扯一起呢?

我问你,是不是因为你想调上来怕有家属难调,故意假离婚?现在又想复婚?

你也把我看得太卑鄙了,我是这种人吗?我可以不择手段干别的,也不会干这种勾当。

那你是因为她?我指指正在和小柳狂舞的林琳。

没有的事,认识她是在离婚之后。申君说。你没见刚才唱的两首歌,“别离没有对错,要走也解释不多”,我就是“现代爱情故事”;传统的却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我是现代人,总得是现代的爱情吧怎么啦你又惊奇啦?你总是惊奇,什么时候你能不惊奇,也就达到一种境界了我的老大哥。

音乐声越来越激烈,看来已到高潮,灯光也更加零乱,整个舞厅像是一个疯狂地变着魔幻的世界。

你在想什么?申君问。

我在想一句话他们在煎熬。

也许你可以这么说,他们在煎熬。是的,他们都在煎熬。申君端起茶颇有意味地喝了一口。可你不知道别人也在笑我们:人家跳得起劲,这两人却干坐着,他俩在煎熬。还有那些服务姑娘,包括刚才包厢那侍女,你认为她们在煎熬,可她们没有觉得,自我感觉还很幸福,她们反倒认为你在煎熬。其实人活着说到底是一种感觉,自己感觉好就是了哦,我刚才还说不清楚,现在我知道了,你是太理想太认真,认真得太累了。以前总说世上怕就怕认真两字,可其实是反过来,千万不能认真。特别是现在,大家都不认真,你仍然认真就成为反常······

音乐声越来越响,舞池的人们几乎乱成一片。我真的昏眩了······偌大的浴室厅堂里,赤裸裸的人们忽然一下子都穿上衣服,惟独你突然被剥掉衣服变得一丝不挂地站在厅堂中间,几十双目光都射向你······音乐声戛然而止,没留一点余音。灯光大亮,狂舞的人们都闪开。舞会结束了。我也像是醒过来似的。

说到底,我和你真不是同一类人啊!我忽然说出这一句话,但又像不是从我口中发出来的。

人为什么非得千人一面呢?那还成为世界吗?好啦我的老同学老大哥,你别老是煎熬,还是过得轻松点吧!

走出舞厅,街上的灯光暗了许多。半夜了。月亮变得明亮是因为灯少了,月亮才明亮的吗?

“囡宝给阿娘拿香烟!阿娘要吃香烟了!”

你闻声召之即去,奔着拿过一支烟,蹲下身,将香烟对着祖母那双小脚踩着的火囱盖吸起来。你是学祖母独特的点烟方法。除了夏天不用火囱时,其他季节祖母从不用火柴点烟,都是用火囱盖点烟。可你吸着吸着直吸得嗓子眼都干了,也没能燃着。你就把火囱提起来,让祖母自己吸。祖母只轻轻一吮,就燃着了。你又羡慕又佩服,趴在祖母膝盖上仰头望着祖母吃香烟。祖母把吸烟说成吃烟,但一点没把烟吃进去,反而一口一口又吐出来。烟雾在你头顶缠绕了阵,烟雾中你感到祖母真是美丽。祖母吃香烟时很美丽,祖母吐香烟时也很美丽。

“阿娘真好看。”你由衷地说,“阿娘你真好看。”

“傻囡宝,阿娘老太婆了,好什么看?阿娘老了,阿娘年轻时······”祖母唬下脸。祖母唬下脸时也很好看,唬下脸也在笑。一边笑着一边又亲你的嘴:唧唧唧唧唧唧唧,一连唧了七口。

“我的囡宝才长得好看呐!”祖母用手指在你的脑壳、鼻子、下巴和左右颧骨上戳点着,面说,“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东岳泰山囡宝这脸相是五岳凸出,有棱有角,好相呢!再加这两只大耳朵,双耳垂肩,像刘备刘皇叔,将后定规有出有息,大富大贵!”

“大富大贵?富贵耳朵这么大,你咋讲他命苦?”

“他是命苦嘛!”祖母感慨地说。“富贵的相是不错气的。可人啊,玄乎着呢!单单相好也未必命好,还得和八字相配八字就是时辰生日。这面相和八字缺一不可,有福相还得有福命,八字比面相还要紧。像富贵,他面相好,可惜八字太孬了,生在‘杨公忌’······”

“阿娘你常说‘杨公忌’,到底啥是‘杨公忌’?”

“‘杨公忌’嘛就是每月有一个忌讳的日子,这日子就忌讳生人,也忌讳死人。生于‘杨公忌’苦自身,死于‘杨公忌’苦后代,正月十三,二月十一,兰月初九······顶大的‘杨公忌’是五月初五和七月初一······”

“我爸讲这是迷信,不能相信。”

“你爸不信,我信。信则灵。你看富贵,和你爸生日只差一天,论面相他不比你爸长得孬,年轻时还有姑娘看上他可他伤蛋就伤在生于五月初五大‘杨公忌’,而他妈也是生他这天难产死的。这样,生‘杨公忌’苦自身,死杨公忌苦后代,他碰上双重‘杨公忌’,才那么苦,一辈子没讨上老婆······”

“你不是说有人喜欢他吗?”

“喜欢是喜欢,可就是成不了,唉!”祖母哀叹一声。“总之是他命苦,富贵富贵,一点没富一点没贵,一辈子光棍,又一辈子抬材。”

“你不是讲棺材好,作啥抬棺材就不好?”

“那当然了!人嘛总是这样,谁都想坐轿,谁都不想抬轿。抬棺材当然更不好。哪个村抬棺材的人不是最穷最下等的,被人瞧不起?”

“那我大了不能抬棺材了吗?”

“罪过罪过!你莫乱讲!囡宝你大了要有出息,你的相好,八字也很好,戍子年戍子月戍子日,好八字呐!将后大了要坐汽车,乘火车,中状元,招附马,讨个仙女一样的老婆,给阿娘做种······”

他怎么也不敢将这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和当年的夏忠连在一起,虽然昨天已听同生说过夏忠的事,但他心里总抹不掉当年的坏印象。他更想不到夏忠还会来看他,以致他几乎有点不知所措了。但尽管这样,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说:

你好啊听说你现在发了财!

哪里发财,先富起来罢了。办了个厂,为村里解决一部分劳力。夏忠谦虚地说,从口袋里掏出烟来。谢谢我已经戒了,他说。到底你是省里人,戒烟是文明的表现,夏忠说。不瞒你说我也文明了,我只是备着给人吃自己不吃只文明自家不文明别人。

夏忠说着笑起来,那光滑得没有一根胡子的脸容绽开了花,但那两撮鼻毛却仍是那么顽固地露出在鼻孔外,显得很不协调。

他忽然对眼前这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头。他甚至有点佩服:这个大我几岁的人真是比我强啊!当年他那么顺心,现在又那么舒坦,他和这个世界总是那么合拍,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命力的表现吧!

你看我这人变了不是?夏忠说。其实人变总是好事,时势变了人总得变嘛!想想我们村,变化也够大了。单讲那次给富贵抬材的四个人,除了隔壁村棺材阿五死了,还有三人,这变化有多大?当然你最好,吃省里饭;同生嘛也天翻地覆,地主儿子成村长;还有我,当年瞎混,如今做老板现眼下村里村外都叫我老板想来真是做一场梦,当年不知在搞点啥名堂?你看,把你家墙门好好三个字都凿掉,想想那时真不知是见了什么鬼!

望着夏忠那一脸的诚恳,他再次感到像是不认识似的。

我再讲个人你记得不?夏忠神秘地说。就是当年那个工作队员,长得跟江水英一般的那个小余······

余宏?

对对,后来做到县团委副书记,现在······

她怎样?他急急地问。现在她干什么?

现在,在县妇联做了个主任,不是妇联主任是办公室主任。上次我去县里开政协会我是县政协委员她来找我,我简直不敢认,她胖得像个大嫂,不,简直像个大娘了。见了我,要我帮她推销几百份什么少年儿童读的报纸,还直说她能得回扣。我说看你面上我让村里学校每个学生订一份,我送。我又说回扣嘛就算了,在县机关的,捞点小钱犯不着,你如果少钱用尽管问我要你想不到吧?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我再讲个笑话你听听。夏忠谈兴更大了。昨晚上不少人在村口乘凉,大家聊着天说笑,评说现在好还是以前好这可不是当年的忆苦思甜,那时是忆旧社会苦,思新社会甜;眼下说的以前恰恰是当年忆苦思甜时说的那个现在大家讲得可有意思了!

怎么讲?他问,努力从对余宏的思绪中引出来。

大家一致公认现在好,啥都是现在好老百姓是现在好:以前吃粥吃泡饭住破屋;现在吃鱼吃肉三顿燥烤饭住洋房新屋。做干部的是现在好:以前做书记当队长得和大家一起下田干活记工分;现在村干部月月拿工资年年拿奖金;公款吃喝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当了两年村干部就能发大财。地富反坏是现在好:以前挨斗挨批子女也受罪;现在一律摘帽连同生都可做村长昨天我还听说,镇上当年被镇压了的大地主王阿斋的子女,土改后逃到国外去了,现在回来说要在镇上投资,连县长都出马设宴当做上宾女人家也是现在好:以前半爿天和男人一起上山下田累死累活赚工分,还四胎五胎地生养小孩,现在做做家务享享福,还只生一胎,多舒服?

夏忠说着顿顿,望着那条老狗继续说:

不但人,连牲畜也是现在好:以前狗吃屙;现在吃肉吃骨头;以前猪吃野草,现在吃饭吃细糠。不但牲畜,连鬼神菩萨也是现在好:以前砸菩萨敲土地神,现在童君庙关圣殿重新塑造神像还一年四季香烛祭品不间断;以前不许做忌日拜羹饭,连鬼也成饿鬼,现在是清明冬至七月半生死忌日都祭拜供奉。连死人也是现在好:以前死了人连棺材都不能困,现在是阴宅寿材焰口道场一起上,就我刚才说的镇上王阿斋的子孙,听说还向县里提出要重修他祖上人的坟呐!······

夏忠说得眉飞色舞的,忽地又像觉察到什么,尴尬地笑笑,然后又沉痛地说:

唉,怎么讲呢?世道在变,我也在变。我啊的确做过坏事,可又咋说呢?就说当年土葬,我也是千方百计地争到一具漏底棺材啊,好歹也让死人困棺材上山不瞒你说现在想来那时我真是糊涂了。可也身不由己,特别是那次富贵出丧,我也真动摇过,要是那时余宏能松句口,我肯定不会再坚持的。唉,过去的事也别提了人啊怎么说呢?我再告诉你一件谁也不知的事,我明知道富贵是咋死的你不知道,那时我把他背出来时他是用绳子绑住脚的,他是自杀!可我还是瞒住了,我也是想让他死后风光风光,不料仍然让他埋得可怜······

祖母病了。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你和母亲最担心的就是祖母。老年丧子,白发送黑发,这是人生多大的不幸啊!你听说过好多同样遭遇的老人在儿子死后不久也随之而去。村里顺泰的老娘在顺泰生癌临终前一天喝下一瓶敌敌畏以使自己比儿子先“走”一步。幸而祖母总算挺过来了。虽然祖母常说:“阎王把我和你爸的命册弄错了,让他先走却让我留着。”但你知道祖母是渴

望长寿的。这从她对顺法娘自杀的评价就可以看出来。“每人的命都是自己的,她作啥去自杀?”祖母从来都很注意身体,从不讳疾忌医,一有病就让人去镇上介善堂药店抓药。父亲死后她也仍然珍惜生命多年以后你回想起祖母这一性格,总觉得祖母很有点热爱生命以个体生命为第一要义的现代人的品质。也惟此,待到祖母突然改变这一人生态度时,你才感到意外,感到问题的严重。

其实说突然也不尽然。有关殡葬改革的传说早在半年前就吹进村来,只是不曾引起祖母的重视。甚至在母亲说到此事的时候,祖母也毫不以为然。

“别听人瞎讲,哪有这事!把人烧了?又不是城里!”祖母悠悠地吸烟,一副泰然置之的样子。

“听说山外有些村已经实行了,”母亲说,“小弟你打听打听,我们村会不会这样。”

“用不着打听,山外是山外,我们是我们,我们是山区。我活了七十多,吃过的盐比你的饭都多,我会不晓得?你不想想,我们村多少人有寿材有寿坟?难道让寿材寿坟都空着把人烧了?”祖母把烟蒂一丢,用小脚踩灭,目光转过来:

“你说呐小弟?”

你望望祖母。这一声“小弟”你听了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尽的意味。虽然在你读中学之后也就是你不再和祖母一起睡以后她就不再叫你“囡宝”而叫“小弟”的,可你总觉得在父亲生前和死后,祖母叫这“小弟”两字的含义和味道是不一样的。至少你感到不一样。你相信这感觉准确。父亲死后当家的虽然是母亲,但祖母信赖的却是孙子而不是媳妇,而且这倾向性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比如刚才这一声“你说呐小弟”就很有置媳妇不顾而看看孙子的意味。每当感受这一点,你就深感自己责任的重大。也只有在这时,你才真正理解了那句从小就听惯了的祖母的口头禅“你给阿娘做种”的真正含义。“种”不仅只是传种接代,不仅能延绵一个家族的命脉,更重要更现实的是能支撑起这一家族。怪不得北方人把男人有志气有勇气说成是“有种”。你也越来越感到作为有种的男子汉的气概和力量并非如别人所说的来自别的男子汉,反倒是得之于女人间。不是吗?父亲死后,家里除了你之外全是女人,祖母,母亲,姐姐妹妹,正是在她们中间,你才感到自己作为“做种”的男子汉的责任心和负重感。

现在祖母要你表态,要你说,你却难以回答。事实上也真使你为难。因为据你所知,火葬的事别的村已经开始。村里也早已准备跟上去。特别是夏忠,很是起劲的,只是因为村里反对的人多,阻力大,才拖延下来。你也听说上面将派工作组来。这些怎么跟祖母说?你知道,祖母虽然说得那么坦然,那么胸有成竹,但她心里却很害怕,很担心,也正因为害怕担心,她才故意显得坦然显得胸有成竹。

你这揣想不久后祖母从听广播中得到了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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