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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安居之门(9)

余宏想了想,说“那好,我也不难为你,可你得写篇报道。”

“我没法写。”

“你啊,还是这么迂也怪不得你,在这个封闭的地方!”余宏说,“这些年我经历得多了,有些事管它对错干吗?只管该不该做就是了。我刚才说了,那个梁校长当年最反对白专,硬不让你上高中。后来我斗他,给他的罪名是什么?说他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其实他够无产阶级了!可我管这干嘛?我只要斗他,为你出气。所以我劝你,这次真是个好机会,你可不能放弃啊!”

“不,我做不到我不能写。”

“我是为你好啊!”余宏再次抓住你的手,声音很激动,“我真是为了你,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好感没有变,一点没变。你应该向前发展,不能窝在这里。我正是因为你才主动要求来这里的。你不相信吗?我多希望你和我都上大学。这次我也想上,我看县里会推荐的。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啊!”

见你仍无反应,她急了,用两只手摇着你的肩膀:“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恨我当年没理你?我对你说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要不要我把那封信念给你听?我背给你听吧?八年来我

一直藏在心里,我不知道在心里背过多少遍了,我现在就背给你听好不好?······”

又有雨丝下来了,是从上而下,不是从旁边吹过来的,没有风,天更暗了。

“让我想想,好不好?”你说,似乎还强忍着什么没说出来似的,说:“天暗了,又要下雨了,我们下山吧!”

我正沉浸在日记中对妻的强烈的思念之中,忽然一片漆黑,眼睛被一双手蒙住了!出于本能,我腾地站起来,用力反手推去,可抓住的却是一双柔软的手

啊!原来是她!

你,你吓我一跳你,你怎么到了?

怎么,你不高兴?妻一脸喜色地问。

你不是说明天到吗?我还以为你正在火车上呐!

我故意提前一天到,让你高兴!妻脸上红扑扑的,掸掸头上的几颗雪花。想我吗?

我久久地望着她,又猛地抱起她,在屋里转起圈来,连着转了四五圈。

想你!一股激情上来,我又一次抱住她。

看你!妻轻轻地推开我。让我去洗个澡。

妻一边脱衣一边说着不冷,但我发现她的身子在发抖。一阵哗哗的冲水声。我站在门外,我倒真的不冷,相反浑身燥热。妻好像已经洗了好久了······祖母怎么还没有洗好?······我恍然觉得又回到三十多年前守候在祖母洗澡间门口。冲水声更响了。

我也想洗澡。我在门外叫。

不行。妻在里面说。但还是开了门。全是水蒸气,热呼呼的。妻背对着我,面对着墙壁上那面被热气蒙住的镜子,热水顺着她那洁白的背脊哗哗地流下。我把她扳过身来,又擦拭一下镜子,镜子里又显出妻的背。你在想什么?妻问。我在想小时候祖母给我搔痒。我说。其实我在想那次从壁缝里看到棺材上印出的祖母的半截身子。但我没这么说。又说祖母了,我是我。妻说。我是你的我。她说着轻轻地给我擦背,又轻轻地把热水洒在我的脸上。那肌肤是那么柔和,像是春风拂过我的全身。我像是被托起来了,仿佛随着热气升腾。激情再一次涌上来。我想······我紧紧地抱住她。等等。她轻声说。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她关了龙头揩干身子。你再洗一会,我先过去,你等我歇过来。她说着深深地一吻,从我手中脱了身。

一阵芳香,逸过来,浓浓的。让人陶醉。我迫不及待地揩干身子跑进卧室。妻已氤氲在被窝里了。昏暗的柔和的灯光那么美。妻更美,从未有过的美。

好闻吗?她说,广州带来的香水。

我要闻你!十多天的激情全聚在一起。我一把抱住她。

等等等等。妻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柔和。把灯关了吧。

别关,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不喜欢灯。我要黑的,黑能凝神。她伸手关上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有意义的日子啊!

阳历年末,再过两小时就是1986年了。我说。

不单这。今天是我们盼望的日子,盼了这么多年了。妻说,伸出双臂紧紧箍住我的脖颈。你忘了?今天正好是你我生物节奏的高潮,又恰好是我那个时期。我们等了这么多年,总算全凑上了所以我是特意提前赶回来的啊!

我心里一沉。刚才的激情消退了一大半。

你怎么啦?我知道这些年你多想要孩子。我也是多么想啊!只是没碰上好日子······

她好温柔的身子偎得更紧了。又一阵清香飘来。我身上重新亢奋起来。一股浪潮涌上身,把我冲上浪尖。我用力游动,要冲上更高的浪尖。

慢点慢点。妻昵喃地说。好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但终于问我:

我们再想想,是男孩还是女孩好?

我停下来。又一次退了潮。

我看还是儿子好,儿子和我亲。妻仍沉浸在想象中。我们这次一定要生一个最可爱最聪明最健康的男孩。我们一定要好好培养他你喜欢吗?我一定给你生一个男孩,给你做种,你不是要做种吗?

我仿佛被抛入低谷,但潮水仍泼在我身上妻温软的身子,柔软的手,拂着,拂着,拂在我身上······“给阿娘做种这小咯咯给阿娘做种。”祖母摸着你的******······厚厚的漆黑得发亮的棺材。“我怎么可以没有棺材阿娘没有棺材那不是要阿娘的命吗?”······父亲的光头青盎盎的,就像要冒出新头发来······祖母又在摸你的******,“怎么啦囡宝的小咯咯逃走了那可是要给阿娘做种的啊!”······

你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妻的手停住了,又自言自语地说:哦,我想起来了,还得算算,如果今天怀孕,他该出生在哪一天?我们再算算他的生物节律,最好让他的生物节律在他考大学时都是高峰期他考大学,该是2004年还是2005年,反正都是每年的7月7、8、9三天,让我算算······

仿佛一盆冷水泼在我身上,我整个身子彻底地坍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莫名的恼怒。

你还有完没完!我叫起来。我感到躺在身边的不是妻,而是一台铁做的机器,一个机器人。我不要你这科学了!你这是迷信!我转过身来,恨恨地说。蓦地,我又转过身去说:

你算吧!你算算你的儿子会不会生在“杨公忌”!

你说什么?

我蒙住头,再不理睬她了。

你怎么啦?妻用力把我扳过去,又轻轻地抚着我的脸说:你生气啦?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啊!······“你爸命好生在好日子我却生在‘杨公忌’。”富贵说着呜呜地哭,哭声很深厚······好日子?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什么好日子!······“你爸硬是顶过了‘杨公忌’啊他为了你们啊!”母亲说着,轻轻地揩拂着父亲的身体。你看到父亲的尸体是那么消瘦,还有小肚下那一颗黑痣,黑痣下,父亲的生命之泉耷拉在一边······

我也软沓沓地耷拉着,整个身子像是被抽去筋似地松垮着,心里更是没了一丝激情。

你,你怎么啦?妻的声音也变了。

没什么。我索性坐起来,开了灯。

妻的身子悚然一下,随即又紧紧地抓住我。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的声音在发抖。我离开这些天,莫非你······不会吧?······

你说什么啊!我烦躁地说,又关上灯。这回是我需要黑暗,需要黑的沉默,黑的孤独。我转身蒙头睡了。

我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我觉得我的心已和身子分离,离开了眼前的一切,来到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人?哦,是余宏那间小小的宿舍。······“你终于来了!”她说,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拿着那张证明的手在发抖,颤颤地送过来,交在你手上。“我终于给你办好了。”她说。“祝你成功,你会丢掉我吗?”她的声音在发抖。“我爱你我爱你我怕我怕你会丢掉我你会不会丢掉我?”你看见她那深邃的眼眶中盈满泪水,这泪水滴在你的心里。你紧紧地抱住她,“我不去考大学了我不要这证明了这就这么一辈子做农民你能和我好吗?”“我能我能不你应该去考大学我等你你别忘记我我是你的我今天就把我一切给你你要不要?”“我要我要我要!”······

我忽然睁开眼来。啊,我是做梦了?是做梦还是隐藏在脑子里的回想?如同平时总喜欢作各种联想那样。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做这种梦?八年了,就是八年前的那个下午,在她那县团委的宿舍里,我经历了我人生道路上的又一个转折点。宏把一切都给我了······可眼下我怎么又重视那情景?我摸摸身边,空空的,她到哪里去了?我警觉地坐起来,打开灯,已是两点多了哦,已经是1986年的元旦了!后半夜了,外面还在下雪。妻到哪里去了?我忽然为自己刚才的态度而懊悔。我不该对妻这么生气,在她最高兴的时候。我更为自己刚才那奇怪的梦而羞愧即使不是梦,即使只是回想,也是不该的啊!我这不是伤害了她吗?

我披衣起床。隔壁书房亮着灯。妻在!我轻轻地进去。她在写字台前端坐着,在看什么?是我那本日记!还没记完的日记。她只穿着一件毛线衣。我拿过大衣轻轻地披在她身上。她站起身来,面对着我。我发现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说不上是害羞还是愠怒的神情。但不管是害羞还是愠怒在我看来都蕴含着从未有过的温情。我感动了。轻轻地扳住她的肩头,把她拥在怀里。

刚才,不,昨天,不,是去年,我态度不好······

是我不好,是我错了。妻把头靠在我的胸前。请原谅。我看过你的日记了,我理解你。你是对的。我不想要什么孩子了。我们要我们自己,我就要你,要你······

我们相拥着站在书房的地毯上。窗外是白皑皑的大雪。桔黄色的地毯显得那么柔和那么温情。没有香气,但我们都陶醉了。我们都不感觉冷,甚至在她肩上的大衣落在地毯上也一点不觉得冷。亲爱的你说得对,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只要我们自己,我们要我们的生命。我轻轻地说。我们以前都不懂四年了我们都不懂你不懂我也不懂今天我们都懂了······

又一股从未有过的巨浪把我托起来。几乎是同时,我们都相拥着倒在地毯上。桔黄色的地毯就像一张诱人的美丽的网,把我们裹在一起,紧紧地裹在一起。我们仿佛飘流在大海里,

那么自由那么放纵地游啊流啊,奋力地游,自由地流,终于到达了那迷人的港湾,我们四年来从未到达的彼岸港湾。当1986年的第一丝光亮照进来的时候,我醒了。我这才发现我们都躺在地毯上,身上只盖着两件大衣。妻还在酣睡。阳光照在她脸上,我发现她是那么美,也是那么安谧和满足此时此刻,我怎么也没想到妻身上已结下了我们的生命之果,在这

桔黄色的地毯上,在我们都根本不想的时候结下了这生命之果。

端午节头一天,母亲做了不少粽子。这是家里从来就有的习惯。祖母说粽子是“种子”,多子多福传种接代。你也知道祖母很喜欢吃粽子,喜欢得让母亲担心,生怕老人家吃多了积食不化。可今天,祖母只吃了一个,就再不碰第二口。连母亲劝她再吃一点,她也说:

“不吃了罢,要积食,不化的。”

祖母悲壮地死去之后又悲壮地活过来已经半年了,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这是你和母亲最大的欣慰了。但继而你又产生另一个担心:火葬虽然不搞了,但仍然不能盛棺材不能做坟。那具公用棺材已经样品似地放在童君庙的大门里,只等着谁第一个死去,第一个使用这道具。你曾想瞒住祖母,但到底没能瞒住。祖母自己知道了。但她没像上次听到要火葬时那样惊慌,这次甚至显得很镇定,管自很讲究地吃,很讲究地睡,很讲究地保养身体。只是话少了,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着,想着什么。

吃罢晚饭,祖母早早睡了。你也和往常一样,在祖母房里看会儿书。不知为什么,你眼睛看着书中的字,脑子却总是走神。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烦躁。一会儿来到后天井走走,一会儿去祖母床前,看看祖母有没有睡着。

“小弟,你今天怎么啦?”

“没,没什么,阿娘你睡吧。”

“你是想那个姑娘了?”祖母说着坐起身来。

你摇摇头,没回答。祖母说的是余宏,你心里想的也是她。

这些日子,余宏多次来看过你。祖母一定看出你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但祖母不可能知道这非同一般的真正含义和程度。那次为那篇报道的事,你答应余宏“让我想一想”之后,你是反复想过。她这计划对你有着多大的诱惑啊!能上大学,这是你梦寐以求甚至是不敢梦想的事。居然写几篇报道就可以实现!但你还是犹豫了,你不忍心。当然为此而矛盾、痛苦过。有几次甚至又起过当年父亲病危时那样的假想的“选择”:或者能让祖母死后进棺材,或者让我去上大学,两者必居其一,我选择什么?你奇怪自己居然会为此拿不定主意。你也曾把这想法和心中的犹豫说给余宏听过。余宏听了很是惊讶:

“你怎么有这种想法?难道你的前途还不如你祖母死后安葬的形式?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吗?你怎么如此没有进取心?你变了,这落后的愚昧的小山村把你改变了!你家那大院,你祖母的扇子火囱把你改变了!”余宏说得那么激动,甚至有点激愤:

“不行!不行!我不能看着让你变下去,我要把你变过来!我一定要让你离开这儿!”

你奇怪自己也被余宏说得心动,仿佛真是轻松了许多。可是一踏进“居之安”的门,尤其是看到祖母,马上就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你的头上,你再也不忍心了。于是你就尽力避开余宏。这一阵就有三四天没见她了。可越避开越想她。

“小弟,你也不小了。”祖母靠在床头说,“是不是想和她好?”

“哪里,人家是县里干部。我们只是同学。”

“你有啥自轻的”?祖母说,“我看出来,她对你不孬。可她不能做你的老婆我不是指她是县里干部了不起,就因为一个姑娘家做县里干部,做这伤阴德的工作组,就不是个好女人······”

“阿娘······”

“我看过她的相,漂亮,可没相,相貌不等于面相,脸蛋好看不一定有相。她配不上你。”

“阿娘,你讲这些干嘛?我本来就没和她······”

“可是还得和她好!你和她好是要调教她,让她别再搞伤阴德的土葬你要知道,女人是靠男人调教才会变的,特别是女人喜欢上这个男人。”

你无可奈何地笑笑。余宏说要改变我,祖母却叫我去改变余宏。可能吗?余宏就是为了搞殡葬改革而来的,能叫她不搞?但你还是安慰祖母说:

“阿娘你莫怕,待工作组走后,也许实行不了的。村里人都反对,连富贵都骂大街呐!”

“富贵?”祖母想起来,“喔,明天端午,是他生日,你给富贵买两瓶烧酒去。你看我都忘了。”

从你记事起,每逢端午节祖母总要送些东西给富贵,大多是两瓶烧酒。为此你曾经很奇怪。祖母待富贵这么好,是因为他抬棺材吗?听说富贵抬棺材有点特别,哪个女人死了,他抬她的棺材就要颠蹦颠蹦。所以那些上了年岁的女人都不敢得罪他,都怕自己死后让富贵捉弄。但你知道富贵对祖母非常尊重,祖母根本没有这个担心。祖母待富贵好,似乎有别的原因,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祖母心地善良,出于同情而关心富贵罢了。

其实对富贵,你才有一种复杂的特殊的感情。这是从小就形成的。一个抬棺材的人,从小你就感到有点可怕又有点可怜,特别是听祖母说过他的身世之后。青龙潭游泳你看到他那赤裸裸的身体后,又让你感到可亲。但自从七年前你和富贵一起买父亲的棺材之后,你对这个可怜可爱可亲的人又增加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真是说不出。你常常想起富贵说过的话,说他能和任何一个女人做那事,想和谁做就能和谁做你每想起这话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有一次你在梦中竟会看见富贵和母亲······做那事,醒来后你吓得满头大汗,以至后来一看到富贵就有点难受。直到后来,你自己也有了这种体验,你才感到没什么奇怪了。当然代之而来的却是又一种心病。你常常感到自惭:我怎么也和富贵一样,做这种事?你感到可怕,常常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恐之中。直到后来听人说起,知道别的人也是这样的,不但未婚者,甚至那些结过婚的人也免不了这样,你这才放心,恐惧感才慢慢地消失。说起来这也是从买棺材回来那天晚上梦中开始的,不管说是富贵的启蒙还是教唆,都应该归之于富贵。

“好的阿娘,我买两瓶酒去。”你对祖母说,“他这几天脾气可大了,每天都喝酒骂人。”

祖母说:“你再带几个粽子去。”

你疑虑地望望祖母。你知道祖母送富贵总是烧酒,从来不送粽子,送什么也不送粽子。这是忌讳,富贵无妻无子,送“种子”,要伤他的心。

“你送去吧。”祖母见你犹豫,说,“他常骂人?让他骂吧!不定能骂出名堂来呢······”

这半年来,村里多数人都反对殡葬改革,明里暗里地骂,骂得最凶最公开的却是两个人。一个是夏忠的叔,上次一听说要搞火葬,他就骂到夏忠家里去:“你他娘的要把死人烧了,还不如趁我活着时把我焚了!”也真是这一逼,火葬的事未实行,就退一步改成不盛棺材的土葬。另一个骂得最凶的就是富贵了。那天开会他听说要搞土葬,就当场在会场上骂:“娘的这算什么世道?不能盛棺材,让人赤身裸体上山去?”他这一骂,才又作了一次让步,由村里特制一具漏底棺材。

富贵住在村外童君庙边。两间小屋原是庙屋。土改时村里的地主少,贫雇农多,能没收的房屋浮财不够分,只得把这两间庙屋也凑上,分给了富贵。前些年破四旧横扫,童君菩萨敲了,庙改成队里的仓库。富贵除了抬棺材,夜里也能顺便给队里守仓库,拿几个工分,一举两便。

阴历五月的天日已是很长了。广播里向农村广播已经播完“扬鞭催马运粮忙”的悠扬的笛子曲调,八点多了,天才完全暗下来。田畈上一片静寂。繁忙喧嚣的白天的空气此刻也像是在安息了,让人吸了清溜溜的。村前村后两边的山峦影影绰绰地隐现着它们的雄姿。前山鹣鹣岭两座山峰模模糊糊地凑在一起,使你想起那个古老的美好的传说。你忽然又想到余宏。余宏现在在千什么?······

这么想着不觉已经来到庙门口。你禁不住生出惧怕。你是想起了那具放在庙门里面的漏底棺材。那漏底棺材是两个月前做好的。从外表看来,它和别的棺材没什么两样,还上了一道漆。只不过底部是两块特制的木板,能活动,用了两个木插销,一拔掉插销开关,两块底板就会自动启开。你后来在省城看到造房子修马路的挖土机的铲儿,就想到当年那具漏底棺材莫不是受到这铲儿的启发而造的?刚做好。你很是佩服村里的财发木匠怎么会想出一个这么好的构思。照此办理,把死人放进棺材后,抬到山上,就不必再用手把死人抬出来,只消拔出木插销开关,尸首就会自己漏出来。这连余宏看了都满意。她开头是反对做这漏底棺材的。也抱怨:既然不用盛棺材,何必又要做这种形式?用这漏底棺材作道具,把死人抬上山去。然后把尸体漏出来再把空棺材抬回来,那不是多此一举?“这么一个小小的改革都这么难,还要留一个旧形式旧尾巴,可知在这千年古国改革之难。”余宏是这么感叹的。但后来她亲眼看到这漏底棺材的试验后,她也觉得不愧是一个神奇的发明创造。

所谓的试验其实是几个小伙子在一次说笑中引起的。那天干活休息时有谁提出这漏底棺材到底灵不灵,大家就说应该试一试。但让谁去试又谁也不敢了。正巧余宏过来找夏忠去开会。有人说:“让余同志试试怎么样?”众人叫好。你看到余宏脸刷地红了,你知道你自己的脸也跟着红了。幸亏夏忠说,“怎么叫余同志试?瞎搞!”他的目光落在同生身上,“同生你试试。”同生犹豫了一下,只得进去了。众人呼隆一声把棺材抬起来。一拔底部的插销,果然两块底板启开,“扑”地一下“漏”了出来。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连同生也拍拍屁股笑了。余宏也掩着嘴笑起来。大家都看着好玩,反正轮不到自己,轮到还早。有人便扳起指头数,谁能第一个躺这棺材?于是从村里年龄最大的排起,排到你祖母,是第四名。就是从此之后,你就感到很别扭,一想到祖母如果死了,也要从这漏底棺材里漏出来,你心里就沉重得难以形容。而每次路过庙里就总要想起那黑沉沉的家伙。眼下,在这夜里,你更感到可怕了。连忙一溜小跑,朝庙旁边富贵的小屋奔去。

富贵的小屋透出灯光,门缝里还逸出一股浓浓的烧酒味,夹着几句昵昵喃喃的说话声,像是梦语一般,却仍有那样一种浑厚的魅力。富贵的声音真是好听,立体的像有磁性一样。你叫了一声,没回音,里面的声音反而重起来:

“来,乖乖,让我做你,让你尝尝我的美味!”

你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富贵在跟谁说话?这话是什么意思?但随即,不知是出于某种本能,还是从哪部小说或电影中看到的情景在你脑子里留下的意象,你马上就明白了里面发生的事原来富贵也有情事!意识到这一点,你连忙往后退去。你想避开这一通常人们遇上都会避开的尴尬场面。你甚至还为富贵高兴:这老头,这可怜的老光棍原来还有风流韵事!

“做你!做死你!捣死你!你他娘的贼小娘,老子今天要把你做死!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你吃一惊,这会很快就明白了:这不是一般的男女情事!是······强奸!富贵在强奸!他喝醉了酒在胡搞!想到这一点你张惶失措了:怎么办?进去制止?······不不,人们都说,好人不捉奸可是,这不是一般的奸情,这是强奸!你能眼看着任凭一个女人被人强奸?······可这人是富贵,是富贵在强奸······

你犹豫着,不知怎么办,里面的声音更重了:

“你这小娘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怪不得你这么不懂事,要搞什么土葬!你个x懂个屁!什么工作组,老子就做掉你!捣你!x你!你这小娘不让老子做你就不晓得深浅!······”

你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是余宏富贵在强奸余宏!你身上的血刹时膨胀起来,几步窜过去,往门上一脚。门居然虚掩着,豁然大开。你冲进去时大喊一声,也不知在喊什么,是在叫富贵还是余宏,反正就这么吼了一声,手中的那两瓶烧酒下意识地高高擎起,准备着随时要砸过去。可你那举起的手又放不下了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富贵赤条条地侧卧在床上,一丝不挂,但根本没有余宏,床上没有,连屋里都没有,也根本没有别的女人。富贵抱着的只是一条破棉被,那两爿精巴巴白晃晃的屁股一扭一扭地扭摆着,独个儿在捣鼓着什么。显眼的倒是靠床头的破板壁上,斜挂着一幅《龙江颂》中江水英的剧照。

你愣住了,不知道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咋回事。

许是听见了声音,富贵转过头来,血红着脸,他慢条斯理地穿上裤衩,又没事一般地说:

“是你啊!坏了我的好事!”

见你仍愣站着,他又说:

“来来,反正做不成了不怪你,老了,不中用了!唉!······”一声长叹,那叹息也很浑厚,和他的语调一样。然后又恨恨地说:

“娘希匹,算是便宜了那小娘!”

骂完,赤膊坐在床边那张小桌上。桌上孤单单地放着一碗酒,几根盐萝卜干。富贵仰脖喝了一口。

你这才看清富贵的脸红不是难为情,是酒。

“来来,喝一碗!”富贵的目光落在你手里提着的两瓶酒上。“唷,是你阿娘送的?她记得我,看得起我,从小就没亏待我,让我伴着你爸哈哈,明天是我生日,生日,六十三了,比你爸多活······七年了吧?七年前,我和你去买你爸的生材。你爸福气好,能困棺材······”

富贵说得泪流满面,那雄浑的男中音呜呜依依地更显得动人。他拿过你送去的两瓶酒,用嘴咬开瓶盖,哗哗往碗里倒,直倒得溢出边外,又拿过一只小碗斟上,说:

“来,你也喝点!”

“我不会喝,”你好像这时才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第一次开口说,“更不会喝烧酒。”

“你得喝!明天我生日,你不替我贺贺?”

你再不能推辞了,皱起眉头喝了一口。

“坐啊!没凳子,就委屈你坐床上吧!”富贵说,“你看我这床,床架是两根木凳子,可我是棕绷呐!全村惟一的棕棚!别人就图好看,七弯梁床却配木板,我却要实惠图舒服。做人干啥?一半时间困床上,不舒服干啥?我没‘肉床垫’,总得有张棕绷床垫吧!”富贵又喝了一口,抿抿嘴,啧啧道:

“做人嘛,能有酒喝就够了,还图什么?就说你爸吧,那年死之前,我去看他,他还悲悲戚戚的样子。我晓得,凡是去看望他的人都讲他会好起来,都是废话、屁话!会好起来你还去看望什么?我就不喜欢这一套,我去看你爸时,他哭了,我对他讲:死有什么好怕?谁都要死,今年不死,再过十年廿年总要死吧?我讲我抬了多少人的棺材上山。我讲你死了我给你抬上山,我给你抬得稳稳的。我讲再过几年我也要死,我死了到阴间听你教书,让你教我识字,我这辈子苦,字也不识,下辈子我要学看字写字,能倒着读,能用左手写字我这一讲,你爸听了非但不伤心,还高兴啊!临走,他还拉住我的手讲:富贵,谢谢你谢谢你,今天是我生病以来顶快乐的一天了!他讲他不怕死了,什么时候死都可以。我讲不能讲什么时候都可以死,别的时候死都可以,就不能死在‘杨公忌’,一定要躲过这日子你不晓得,我去看他时,就快到这一天了。我就怕你爸死在那日子。后来倒好,总算逃过了,只差一天这也是你爸命好,生日死日都差‘杨公忌’一天。也是你们命好,要不然,你们后代能这般惬意?死在‘杨公忌’苦后代啊!你看看我,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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