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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安居之门(11)

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就像祖母说的,潮流无法阻挡。惟一的办法只是照顾好祖母,尽量避免说起那些足以刺激老人家的有关死,有关土葬,有关漏底棺材的话题。所以富贵死后半个多月,你都不曾和祖母说起富贵的丧事。当然你不想说这事还有另一个而且是很重要的原因:你不能让祖母知道你抬了棺材!

那天在庙前晒场上,你叫着“我来抬”的那一刹那真的没有深思熟虑,如果说还有考虑的话,也就是意识中觉得富贵的棺材不能没人抬;富贵的熟棺材不能用车拉。你只想到这一点,仅此而已。直到葬礼结束,你逃也似地奔下山,回到家里大门口,你才骤然站住。那扇大门像是一个巨大的问号,赫然横在你面前:

你怎么也去抬棺材?

是啊!你怎么也去抬棺材!抬棺材从来是最低贱的人干的,村里也只有一个富贵。小时候那次听祖母讲命相讲“杨公忌”时,你说到“抬棺材”三个字时,祖母不是连声说罪过罪过吗?祖母还说到那句口头禅:“我们这样的人家。”这含义不言自喻: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这样,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能那样,我们这样的人家当然不能抬棺材。尽管祖母喜欢棺材,可以为棺材而生,为棺材而死,但她是决不会同意她的孙子去给人家抬棺材的。

是的,无论如何不能告诉祖母,特别在目前情况下。幸好祖母也没问,从不提富贵的丧事,所以一直被你隐瞒下来,一直隐瞒到余宏来告别时。

富贵丧事之后,你还不曾和余宏见过面。这固然因为这段时间余宏常去县里公社里开会,很少在村里,更主要的是由于你总避着她。你不想和她见面。你觉得自己和她的缘分已经尽了。想到这一点你很痛苦,但痛苦之后又感到解脱。于是反过来安慰自己:其实你和她的缘分本来就尽了,从初中毕业后就把这段少年的初恋就算是初恋吧结束了。你也感到你和她好像只在这几个月中才认识似的,所以本来就该结束了。你甚至想自己和她本来就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你感到难以驱散的倒是想到自己的前途。余宏说的想帮你上大学的事虽然被你拒绝了,但总像一道割不断的光,不时在你脑海中闪过。你的生命轨迹被搅乱了。有时你甚至会怨恨自己:你怎么把这一机会加以拒绝?写这么几篇报道就能改变命运,实现理想,你又何乐而不为之?难道真如余宏所说的那样是迂了是变了是变得怪了?但这疑问又总被你自己所说服:这奢望本来就没有的,这前途本来就不属于你;如同你和余宏的缘分,本来就没有的,至少是不现实的,只不过是几个月来又偶然遇到一样。这样说服自己你又感到解脱。你只盼着这一切都赶快结束。你甚至不想再见余宏。所以当余宏来向你告别时,你反而感到意外。

余宏的告别真有点突然而且特别。那天中午你在吃中饭,听到门外有人叫,出去一看,见她站在墙门外。虽说不想见她,但一碰到她那桨棹一样的目光,即使不曾划动,也使你的心搅开了。你一下竟说不出话来。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们结束了。”

“结束了?我们?”

“工作组结束了。我要回去了。”

“仍然回县里?”你竭力装出平静,“到里面坐会儿吧!”

“不啦,我不进去了。”余宏也平静地说,“我不想进去,我怕你家这院子,这墙门······”

你默然注视着她。

余宏勉强笑笑:“我只是来向你告别。我还想说一声,这次我没能帮上你的忙。”

“你别这么说。”你说。你发现她今天那么忧伤,像是瘦了许多。站在那棵老檀树旁,更显得苍凉。

“你恨我吗?”

你摇摇头:“我怎么会恨你呢?”

“你恨我的,我知道。不是恨我没帮上你的忙,是别的。其实我也说不清你到底恨我什么。我只是感觉到。不然的话,那天你也不会抬棺材的。”她勉强笑笑。

“其实我也为你高兴,我知道,你会有出息的。”

“我有出息?”你也笑笑,纯粹是苦笑。

“你会有出息的。一个棺材都肯抬的人,会没有出息?你以为我说反话了,不,我真是这么想,凭我的直觉,我坚信我的直觉没错。请相信我的真心话。”她伸出手来,握住你的手,“我为你高兴!我喜欢强者还记得中学里有一次打乒乓球时我说的那句话吗?我喜欢强者,我喜欢别人把我打败。你打败了我,你是个强者,我为你祝福!”你看到她眼里那桨棹又不动了,却是滚出几颗晶莹的泪珠,望望墙门,接着她望望那爬满青藤的围墙,说:

“可我只盼你离开这个院子!”说完这一句,她狠狠地深深地望了你一眼,猛地搂住你的肩膀,然而就这么一刹那,她又很快地松了手,转身就走了。

你茫然若失地望着她离去。突然迈开步追上去,但奔出几步,你又止住了。她那背影离开了你的视线,但没有离开你的思绪。你就这么久久地靠在墙门的石条上。墙门门楣上前几年被敲掉的三个字只剩下一点粗糙的痕迹。你的心也像被砸伤了,紊乱得一片狼藉。余宏走了,也许永远地走了。她说了再见没有?再见?你还能见到她吗?你真怕再也见不到她。你忽然感到她就是希望,失去多年之后的希望又重新出现在你面前,但倏忽一下又没有了,烟一样溜了,就像刚才匆匆跑走的她的背影!

连几天你都像掉了魂似的。你常常一个人坐在院门的石阶上出神。有出息?我有什么出息呢?你心里从未有过的渺茫和空蒙。你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可她还说有出息。她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是真话,她不会对我说假话的。可真话又有什么用呢?真话又不能成为现实。眼下的现实是她走了,回到她应该去的地方了,而你仍然在这个院子里,就在这道墙门边······

你忽然对这个院门感到陌生起来,仿佛这不是住了二十几年的院子,而是个神秘的陌生的古宅。爬满青藤的围墙。墙边那棵古老的孤伶伶的檀木树。青盎盎的墙门条石。余宏叫我离开这个院子,可我离得开吗?离开后又到哪里去呢?······

那天清晨你又坐在院门口沉思遐想,感到身后有一阵微风,不断地吹拂。一转身,发现祖母坐在你身边。祖母手里仍然摇着扇子,脚下仍是那只火囱。

“阿娘。”你叫一声。不知为什么,这久巳看惯的火囱和扇子今天在你看来是那么不顺眼。你禁不住问:“阿娘,五月底了,你怎么还用火囱?”

“你也这么问我?”祖母愕然望着你。

真的,我怎么也这么问?余宏不理解,我也不知道吗?你很有点懊悔,好像是弥补自己过错似的,说:

“阿娘我给你拿香烟来,”

“不用了,阿娘不抽!戒了!戒了十几天了。”

你这才想起来,真的有好几天没看见祖母抽烟了。这几天你心里乱乱的,再加上怕提到富贵的丧事特别是自己替富贵抬棺材的事,你常常避开祖母,所以竟然会没有发现。可眼下你感到更奇怪的是,祖母烟瘾这么大,以前好多人都劝她戒,她就不戒,其实是戒不掉,眼下怎么一眨眼就戒了?

“我是富贵出丧那天戒的。”祖母说,“你没发现?”

你默然。你想把话头引开,但祖母已经说了:

“阿娘晓得你这几天心里烦闷。其实你也不必烦。阿娘相信你,你会有出息的,有出息。”

你疑然地望着祖母。

“那天那姑娘的话是对的,一个连棺材都敢于抬的人还怕没有出息?”祖母闭上眼睛说,“特别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肯给富贵抬棺材······”

祖母知道了!原来祖母听见余宏说的话了!

“阿娘······我······阿娘你别难过······”

“我难过?我难过什么?我高兴才是!”祖母一字一句地说,“你能抬富贵的棺材!”

你更加惊恐。你知道祖母是气坏了,以致听了祖母接下去的话,你仍以为是反话:

“你做得对!你应该抬他的棺材。富贵给村里人抬了一辈子棺材,把你爷爷你爸都送上了山,他死了怎能没人抬他?你抬了,阿娘高兴!”

“阿娘!······”

“富贵命真苦啊!他本来就是双杨公,最后又死在‘杨公忌’!怎么这么苦啊富贵!”祖母紧闭的眼睛中溢出一串长长的泪珠,摇动的扇子停住了。“我对不起他啊,我对他有愧······”

“阿娘?······”

“我原本只想让他骂,让他反对土葬,所以那天叫你送烧酒,还送粽子······没想到他会死!······”

你心里扑扑乱跳:祖母是这个用意?端午节?送粽子?种子?刺激了他?祖母是这个用意?富贵的死和祖母有关?那么和我也有关了?不不,我没有,我不是祖母也不是!祖母即使是这个用意,也和富贵的死无关!祖母是多想了,祖母是害怕才想得多了肯定不是,肯定无关······至少没有直接关系······

“不不,阿娘你别多想!他的死和你没关系,你没有对不起他······”

“我是对不起他的!富贵落到这个局面,我脱不了这罪责啊!”祖母使劲拉住你的手,像怕你会逃走似的。“你不知道,当年富贵有一个姑娘,喜欢上他,很喜欢,她妈来问我,我说这姻缘不好。她妈相信我的话,就不同意了。后来那姑娘死了,跳崖······”祖母脸色煞白,声音也变了调儿,“就我这一句话,一条人命啊!也害了富贵,一辈子没有成家他会恨我一辈子啊······”

望着祖母满脸的泪水,她那痛苦得几乎有点扭歪的脸,你的心也跟着扭痛了。

“阿娘,富贵都对我讲过,他不知道是你······”

“他是不知道,我心里更对不起他。我本想在我走之前告诉他,也算是赎我的心债,可他却比我走得早······”

“阿娘,你别难过了,这也不能怪你,这都是命······”你说。说完,你感到惊奇:我怎么也信命了?

“是的,一切都是命。命里要让你给富贵抬棺材。你懂得这道理就好了,你就不会瞒着我了······”

“我是怕你······”

“怕我受不了是不是?阿娘受得了的。你没对我讲富贵是怎么死的,你没对我讲富贵是怎么埋葬的,你也没跟我讲过漏底棺材,可阿娘都想得出你要不要听我讲讲?”

“阿娘你······”

祖母忽然闭上眼,一字一句地说起来:

“······漏底棺材抬上山去,到了半山腰,下了一阵雷雨,抬到山上,底板打开,富贵的尸体掉下来,落在土坑里。土坑里水溃洼洼,没有石板没有砖头,富贵的尸体就浸在泥水里。后来就加上土,一铲一铲地往他身上加土,泥土盖在他脸上,钻进他的嘴里,钻进耳朵里······”

祖母缓缓地说着,说得那么平静。但是每句每字都砸在你的心上。你眼前不断映出那天的意象,一幕幕那么清晰。虽然祖母说的有不少出入,比如祖母没说在土坑里铺了柴草,也没说富贵身上盖了一条草席,但你却觉得祖母说的完全是真的。你眼前甚至浮现出当时最后的情景,尽管最后那一幕你没有再看下去,你逃离了,可眼下祖母一说,似乎又弥补上了,你又重新看到了。祖母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她的?母亲吗?母亲也不知道,那天她不在场,母亲知道了也不会对祖母说,瞒都来不及呢!难道是祖母自己想象的?想象得那么像!你忽然感到眼前的祖母是那么可怕那么陌生,祖母曾经美丽的脸变得可怕,祖母曾经美丽的嘴唇也在可怕地翕动,祖母那摇着扇子的手那么干枯,上面的青筋像要绽开似的······那扇子变得很大,大得像是一幅可怕的屏障,风一阵一阵地扇过来,那么冷,冷得阴森森的······

“阿娘你别说了,阿娘我怕······”

“你怕?你怕什么?人啊就应该经经苦难,懂得苦难的人才吃得起苦,才不会怕!阿娘一生胆小。现在不怕了。阿娘也是向你学的,你当年挑大粪让人看不起,你说你常想它就什么都不怕了。是啊,人常常想想苦难反而好,所以阿娘就想那土葬事······”

“阿娘你别怕,我决不让你土葬,以后我送你去城里,到姑姑家躲一躲······”你犹豫着想着要不要说“哪怕火葬也比这土葬好”,还未想好,祖母就说:

“不,阿娘不去城里,阿娘要死在这里,不是现在死,是死在将来,待到将来可以盛棺材时阿娘才死。”祖母一连说了那么多“死”字,这是你从未听到过的。祖母眼里还放出从未见过的光,仿佛祖母的全部生命都聚集在这目光里了。“城里的火葬是逃不掉的,可这里的土埋是长不了的。你不信吗?阿娘信。阿娘是过来人,盐都吃了几缸了,还能不知道?什么事情过了分,就不会长久了。你想想富贵这样的人都以死相抗,你说这事还能长久吗?别讲这漏底棺材长不了,就是当年敲菩萨嫁尼姑赶和尚,也长不了的,将后还会回来的······”

你似信非信地望着祖母。

“所以你别怕,阿娘会挺过去的。阿娘不会死!因为这事长不了,阿娘要活到仍然可以困棺材做坟墓这一天,阿娘才高高兴兴地死去。所以阿娘连香烟都戒了。阿娘就要等到这一天。阿娘要坐着花轿进你家门,也要躺在棺材出你家门不是漏底棺材,是阿娘自己的那具棺材!”

“阿娘!”

“阿娘能活下去,阿娘只要你帮一个忙,每天帮阿娘做一件事······”

“你别怕。不难,你做得到。你只消每天对阿娘讲一遍漏底棺材,讲一遍富贵怎样土葬,讲得越详细越好,这样阿娘就不会死了你别怕,阿娘都不怕你还怕什么?你懂阿娘的意思吗?你做得到吗?”

你点点头,颤抖着点点头,点了两下。第一次你以为自己是摇头,又补点了一下,点得很重。

“好吧,就从今天开始,你现在就讲,我听着······”祖母又微微闭上眼,身子仰靠在竹椅上,就像一具雕像。你也使劲闭上眼,果然眼前浮现出那具漏底棺材,浮现出富贵出丧时的全部情景,一幕一幕,那么清晰那么细致地映现出来。你说得那么艰难,那么痛苦,你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终于讲完了,你已经是满头大汗了。但你却看见祖母听得那么认真,又是那么平静。祖母那曾经美丽的脸容曾经美丽的嘴又恢复得那么美丽,仿佛是在欣赏她最喜欢听的一曲优美而又哀怨的越剧唱腔。在这一刻,也就从这一刻开始,你突然觉得祖母不会死了祖母是不朽的!

你这样想着的时候,祖母已经站起来了,硬挺挺地站起来,又硬朗朗地说:

“好!你讲得很好!明天再讲一遍,每天都给阿娘讲一遍,这样阿娘就不会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陌生而神奇的地方。整个天地都沐浴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彩下。这是什么地方?“野百合”?“梦之舟”?“枫丹白露”?这里没有人影只有鲜花和光彩交织的绚丽的灵像是灵像!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悠悠晃晃地溶入这种奇妙的灵像之中······

又一道刺眼的光,他连忙闭上眼,再睁开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就是祖母那张床!

做梦!原来大白天午睡做这种奇妙的梦!

他竭力想追忆这梦境,可又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不想。可不想了脑子又一闪:南山!刚才我梦见南山了!对,应该去南山看看!已经有十多年没去看过祖母和父亲的坟墓了。

下午的太阳照得院子的砖头闪闪发光。空气又闷,没一丝风。到傍晚去吧,凉快点。把雨晴也带去,他想着。又来到墙门口。见母亲正坐在那里乘凉。

妈您没有午睡?’

睡了,醒来了。做了个梦,醒了。

您也做梦?他很奇怪。大白天都做梦?

老梦,又是老梦。母亲说。这里凉快,坐一会儿。我要和你商量一些事,没机会,雨晴在旁边不方便。

对面弄堂里吹来的南风毫无阻碍地吹进院门来。很是凉快。母亲头上的银发也拂起来。

我想和你讲些事,我的后事。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他知道这次想请母亲去城里已是不可能的了,这次不去,今后更无可能了。后事,又是后事!成为母亲身上沉重的负担!

您放心吧!您想把斋饭办得好一点,这有什么难?再贵我也办得起!还办什么活斋饭······

你听同生说了?母亲说。我哪里怕贵?谁懂我的心意反正这只是以前的想法。现在我不想办了我要和你商量,我还是想到城里去······

去城里?他惊喜地望着母亲。母亲改变主意了?

您放心妈!您去城里住,万一有三长两短他心里一咯噔:三长两短,怎么又是棺材!万一有什么事,我一定送您回来,我决不让您······

他犹豫着还未说出火葬两个字,母亲已说:

去了,我就想死在城里,在那里火葬就是为了火葬,我才去城里。 .

是吗?其实火葬真无所谓,反而干净······

我哪是喜欢火葬?是没办法。我也想透了,看来只能这样,这也是命······唉,我的命。母亲仰起头来。我刚才又做梦了,那个旧梦。不知做了多少次了!那年在你大哥处,也做这梦,我就回来;八十岁做寿那晚在你家又做这梦,我又回来;此后倒没做过。刚才午睡,又做这梦了,看来这次一定是快了······

巨大的疑问打在他心上。梦,梦,母亲做梦怎么总想到死?上次做梦想到死,从城里逃回来,这次做梦却又想到城里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做的到底是个怎样的梦?

我又梦见出嫁时的情景了不是到你家,是第一次。母亲脸上的皱纹好像一下子抚平了,话语也那么平静。我也该告诉你了。我本想永不对你说,只把它带进棺材,埋到坟墓里,只要你能把我送到你爸那里。可眼下我想来想去,得告诉你你知道妈以前嫁过一次的事吗?

他点点头。妈,您想这干嘛?千年陈芝麻的事,而且这哪里算嫁过一次······

是不能算。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只见过死人的面。母亲脸上的皱纹又布开了。就为了冲那死鬼的病,才把我娶过去。我只听说他病了,很重,早点把我娶过门,他的病会好。都是你外公决定的。我只知道他家很有钱,是当地的首富,又有势道。我哪晓得花轿刚进他家大门,就听见一阵哭声,原来那人刚在上午死去!我被人扶出花轿,披上来的是一件白色丧服。我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又被人扶着来到披着黑纱的灵床前,看到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灵床后面放着两具棺材,一具是那死鬼的;另一具是寿材,后来我才晓得,是给我的······

你的?他惊恐地问。

是给我的,给我的寿材。那时候,凡是男的死了,就要给女人做一具寿材,说起来是对未亡人的关心,使她无后顾之忧,其实还不是让女人为死去的男人守寡?你没听说过吗?他们想让我也守寡!母亲说着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她刚才很长时间都没呼吸似的。所以到后来,我就常常做梦,梦见那天的情景,梦醒后我就会想到死刚才我又做这噩梦了,我又看见花轿,看见那死鬼,看见了棺材我是好长时间都怕棺材,也没做寿材,直到你阿娘死后我才自己做了寿材。

母亲原来还有如此深重的创伤!他震惊了。以致好长时间都像是窒息似的,好长时间才说:

妈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您不是很好吗?

过去了,可我过不去。这噩梦压了我一辈子,一直压到现在,也许要压到死······母亲用青筋横绽的手掠掠银色的头发。你知道后来的事吗?我是怎么到你家来的?我恨啊!开始的时候,居然把我当做结过婚的寡妇,要我为那边的死鬼守活寡。可你外公居然同意,终算你外婆死也不肯。她平时都听你外公,就这事死逼着你外公不让我去那边守寡。这样,后来我才来到这居之安院子,但是我却一辈子不得安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完······母亲说着停了一会儿,好像不停一会儿就无法说下去似的。

我不知道你外公居然和那边还有个约定,说好让我嫁到这里来,但要同到老,各归山······

同到老各归山?他怔诧地问。他也听说过这一习俗:再嫁的寡妇和后夫生活到死,但死后仍归前夫合葬,表示死后仍是前夫的妻子。他也知道村里就有这种例子可母亲怎么也是?这简直是荒诞透顶!

他们想让我死后仍然与那死鬼合葬!你外公答应的,而且瞒着我立了契约。他说他后来说的不这样对方就不同意我嫁过来,对方有势力。其实我知道他自己也迷信,他总认为我命硬,那死鬼是我冲死的,好像这样才能对得起那边我恨你外公,我更恨那边,害得我一辈子不得安宁。

母亲脸上的皱纹又蠕动起来,目光落在院门的石阶上。她已经完全沉浸在那久远的痛苦的回忆中了

开始我不知道。到这里后日子也过得不错。虽是给你爸续弦,而且还有你大哥,但我没怨言。经过那次可怕的经历我还奢求什么?我的嫁妆也很多,后来我才知道也是你外公为了补偿而特意置办得比别人家多比别人家好他总是为我而补偿:先是为我冲死了那死鬼男人而且又再嫁,觉得对不起那边,所以约定以我死后归葬作补偿;接着又以我死后要归葬那边又对不起你爸而补偿!但这些我都不知道。我还以为脱掉了那边的阴影我会过上好日子,哪知道我脱不掉。当我从你爸那里知道这一约定时,也就是到你出生满月那天,我差点没发疯。就是从此后,遇到不顺心的事意外的事我就做这噩梦,一做这噩梦我就想到死。我对你爸说,不管我死在他前或他后,我都决不回到死鬼那边去,我是坐着花轿进居之安的门,就要躺在棺材进他的坟也就从这时候起我不忌讳棺材了,在此以前我怕棺材,从不说棺材两字。但真正喜欢棺材是以后的事你爸安慰我说,世道变了,就不会讲究这一套了。当时刚解放。那户人家划上地主,那死鬼的爹是伪乡长给镇压了。我当时很高兴,所以我也特别拥护解放,虽然你外婆家也划上地主地也分了屋也没收了,我仍然拥护,我从心底里拥护。可后来,这世道变了,好多规矩风俗仍然没变,仍然照旧。我心头的阴影仍然摆脱不了。虽然我知道那户人家都不在了,再照那约定是不大可能的了。但我仍然总要想起那事,而且也常常想起你外公当年说过的话。他说我命硬,八字不好,生在年三十,他到死仍认为那死鬼是被我冲死的。这一想我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你爸知道我的心病,临死前几天他还硬撑着写墓碑,写上我的名字,为的是让我放心。可我仍然放不下心。所以后来村里搞土葬不盛棺材不做坟墓我反而暗暗高兴当然我不能说,不能让你祖母知道我那时想索性改掉也好,干脆什么不讲究了也好。但过了两年又恢复了,仍然一切照旧。所以在你祖母死后我做了寿材,我要我自己置办,我那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总之从那时起我真正喜欢棺材了。后来你大哥,还有你都劝我留在城里,我都不听,我一定要葬在这里,我一生的心病就是怕不能和你爸葬在一起······

母亲说到这里又停住,浑浊的双眼流出串串的泪珠,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流到脸两边。母亲哭了,这是他所见到的母亲的第三串泪水!

妈!我知道了,我懂了!他几乎是从心底喊出来:妈你放心,我一定照您的意愿做!

母亲摇摇头。你做不到,你做不到了。

我做得到!你去城里住着,我一定把你送回来!

不啦,我就死在城里算了。我不能死在这里。

为什么?妈你这又是怎么啦?

唉,这时势!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时势又变了!你没听夏忠说,那户人家的事?

哪户人家?什么人家?

就是死鬼那户人家,他弟弟,从外国回来,是很大的老板,说是来投资,县长都陪着请客,还要落实政策,房屋都归还装修,说是连祖坟都要重修,一切照旧······

有这种事?他断然说:不可能!不可能!

可能的,我是早就听说的,开头我也以为是谣传,后来听夏忠也说了,我看是不会错的了。世道变了,什么事都会发生,你忘了你阿娘当年说过的话?······

阿娘?······

阿娘讲了两次让我忘不了的话。第一次是她听说要火葬,我劝她不会的,她说潮流来了谁也挡不住,后来果然不能盛棺材。第二次是她硬挺着要活到仍然可以盛棺材的那一天,她说一切又会回去的,后来果然又可以做坟盛棺材了,而且正如她所预料的,和尚、尼姑都仍然回来了,庙也恢复了,祠堂、关圣殿也恢复了,还要修族谱,丧葬排场都一切照旧。你阿娘到底是不简单啊!什么都被她说中。她说的这些话,我想来想去就两句:潮流不可挡,习俗改不了。这是老年人的经验之谈。我这辈子经历的还不是这两句话?······眼下,我的后事,也会应这两句话的潮流来了,那户人家又得势了,赶上潮流了,谁也阻不了;习俗难改,眼下什么旧习俗都重新恢复,我那最担心的事能避得了吗?这两边凑合,就避不了了。

不可能!妈,您想到哪里去了!即使会发生这种事,我也决不答应!

有些事情是由不得你的。开头我也想办个活斋饭,请村里人吃一顿,万一有什么事,让村里人替我说话。可现在我想透了,一旦这事来了,谁也挡不住,谁也不会挡。所以我想来想去,特别是刚才又做了噩梦,我索性想通了,还是走掉,索性死在城里,火化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以前说得对,我何必要和你爸葬在一起呢?归根结底,还是我的命不好,死后只能一个人也好!一个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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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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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冷血的传奇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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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编辑组签约作品】怀旧游戏,真人进入,不一样的传奇,不一样的传奇世界!新建QQ群17223472(空)欢迎大家加入讨论或建议!
  • 霸爱强宠:早安,小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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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前,东方绝问:“你认为一个每天都是以千万为单位进账的国际企业总裁很差钱吗?”苏安安摇头:“既然不差钱,为什么我的晚餐只有三菜一汤?而且还全是素的?”婚后她说:“老公,今天晚上只吃素!”他问:“为什么?”苏安安揉着腰,瞪眼道:“昨天晚上,你吃肉还没有吃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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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文轩,你就没有后悔过吗?豆大的泪珠,沿着林潇潇绝美的脸庞,一滴滴落下在地上,打出一个浅浅的水坑!韩文轩俊逸的脸庞,如墨的眸子,不经意的动了动,然而林潇潇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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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脑子特好使

    男神曹冲是斗罗大陆的死忠粉,游览港综乐园时,没想到竟然在冒险屋看到赘婿即将全球上映的海报,不禁怦然心动。明天下午,他东渡日本,拜高龄女学霸为师,学习如何创作完美的顶流小说。师傅直接摊牌,想超神,必须多看韩娱和日娱作品,尤其火影忍者,奥特曼和超神学院等经典综漫。师傅指派了宗门里最稳健的大师兄和最极品的小师妹辅助曹冲,并组建了聊天群,让他们每天打卡签到。然而开局不利,大师兄平平无奇,小师妹经常玩套路。曹冲不堪其扰,直播给师尊看。师尊诡秘一笑,大喊一声剑来,顿时剑光遮天,一柄黎明之剑,宛如九星飞天,吞噬苍穹…………
  • 步步逼婚:误惹豪门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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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轩有房有车有才有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暖床会护航;我在沾沾自喜的同时,却忘了别人早已虎视眈眈。只是,闯入我婚姻的那个盗墓贼却诡异地顶着一张跟我几分相似的脸,我的世界瞬间就凌乱了。婆婆说,“佳蕊啊,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小三进门的,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林轩的亲骨肉啊!”我笑笑,“对不起,妈,我的兼容性不太好,海纳百川的事情做不来!”我答应离婚的唯一条件就是索要林轩的一颗优质精子;我妈说我疯了,我爸说我傻了。梁以陌那厮戳戳我的肩膀,“陈佳蕊,我蹲点在墙外接应你,不过,买一赠一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