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听得一怔,这声音,可不正是宴上献聚银之策的左贵人么?她口中这“徐郎”,莫非就是——心中既已起疑,遂屈身躲在假山石后一凹陷背光的隐蔽处,屏息侧耳听去。
果然,尚书大人的清越之声低低传来,“好了文萱,快回去吧!若叫人看到可是大为不妙。我也出来许久了,现下天色已暗,再不回去,只怕嫣儿也会疑心的。”
“什么‘嫣儿’?叫得这般亲切。”左文萱娇嗔的声音复又响起,“方才席间,瞧你们那副郎情妾意的模样,叫旁人看了去,只当你们是对恩爱夫妻,谁能料到不过是假凤虚凰?”言罢吃吃轻笑起来。
定远侯闻言身形一震,什么?他们是挂名的夫妻?一时间只觉脑中各种念头急转,竟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了。
“我如此费尽心机哄骗于她,还不都是为着你?她前次入宫,已激得刘肇去了用强之心,若想继续留她在身边牵制小皇帝,惟有动之以情。况且,”徐防顿了顿,声音瞬间变得极温柔,“我待她好,刘肇便会待你好,你过得好,我才开心。”
“徐郎——”
班超听得目眦欲裂双拳紧握,指节攥得咯咯作响。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就这样冲出去绝不是明智之举。
假山背面的二人继续厮磨一阵,方依依不舍地各自离去。
终于等到他们走远,定远侯这才长吁口气,只是心中仍纠结得紧。他挺直身子,正打算沿路返回,忽听得一旁树丛中有轻微的声响传出,心下一惊:莫非还有别人藏在这里?
循声迈过两步去,朝那树丛凝神张望,黑暗中,一个人的视线与之撞个正着。那人诧异下缩身退步,却刮碰得身旁树枝飒飒作响,反而暴露了自己所在。
“谁在那里?还不出来!”班超低声轻喝。
树丛骤然静止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一道熟悉的身影方自丛中慢慢探出。身形纤弱素锦衣裙的尚书夫人,俯身垂首钻出树丛,一不小心发髻被树枝勾到,抬起手来拨弄几次,却都无法拨开,情状甚是狼狈。
定远侯忙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帮韩嫣解开枝条,酸楚地叹息一声,低下头来望着她精致秀气的脸庞,望着那双澈亮如水的莹眸,心疼地问道:“你……都听见了?”
原来韩嫣见徐防久未归席,心下愧然出殿找寻,不想却瞧见堂堂尚书与贵人娘娘幽会于此。她怅然落寞地点点头,垂下眼帘,“那些话,将军只当没听到吧,不必往心里去。”
班超听了怒气上涌,压着嗓子沉声道:“怎么能不往心里去?他如此瞒骗利用于你,把你当作制衡圣上的一枚棋子,更胆大妄为,与左贵人私下秘会……”
两根纤纤玉指轻搭于棱角分明厚实微凉的唇上,止住他后面要说的话,“无论如何,当初是他襄助在先,总是我亏欠于他。现下这样正好扯平,我也不必觉得心中有愧了。”
定远侯怜惜地望着眼前这个恬淡清冷的女子,心绪翻涌不止。他是那样地喜欢着她,却因她是有夫之妇而不能直言表白;他是那般钟情于她,却受制于礼教束缚不能与之稍加亲近,种种矛盾皆因她身份使然。可如今无意中窥破徐防的秘密,洞悉其聘得佳人假作深情的缘由,焉能不怨不怒?
探手握住她的柔荑,班超动情言道:“离开他,光明正大地离开他。他做出如此欺君犯上之事,绝不敢阻拦于你。待仲升伤愈便向圣上请旨,携你奔赴边陲策马西疆,一起去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韩嫣听得他这番话,身子不由一颤,缓缓仰起脸来,泪珠儿簌簌落下,喉间哽咽着,“芸儿得将军此诺,纵死无憾。”
她如何不想与之并骑而驰跃马飞奔,可那一日于她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且不说和帝根本不可能允准班超所求,便是他肯点头,自己命程有限,怕也等不到那日了。
朦胧月影覆上韩嫣的脸颊,定远侯瞧得心头一颤。微弱月光下他忽然发现,这个清纯淡雅的女子,眉宇间竟漾溢着成熟魅惑的风情。是否天下红颜面对自己倾心的男子,都会展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春情韵致?
待回席时,徐防已赫然在座,见她回转温声问道:“怎么去得这样久?我寻了好远都没见你。”韩嫣理了理思绪,望着他平静开口语无波澜,“没事,随处逛逛而已,毕竟这样的机会少有。”
徐防明显感觉到她语气中的疏离,讶异地看着她,“发生什么事了?”韩嫣嘴角勾起一弯浅浅的弧度,轻轻摇了摇头。
这场皇宫盛宴直至午夜方歇,可宴中诸人的明争暗斗却无止息。次日清晨,徐防早早来到官邸,急步入得中堂秘室,却见左太尉早已侯在内里,正吧嗒吧嗒地抽着他那杆旱烟袋呢。
“左大人!”徐防躬身抱拳。
左迁轻吐一缕烟云,朝他摆摆手道:“行这虚礼做什么?快坐吧!老夫此来,是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于你。”见徐防在对面椅上坐了,这才眯眼望着他:“谒卿,昨日你也太过大意了!”
徐防不知他所指何事,以为自己与左文萱幽会被他发觉,呐呐言道:“都怪谒卿一时情动不能自制,还望太尉大人莫要怨责文萱。”
“你呀!”左太尉将长长的大烟袋置于案上,重重叹口气摇了摇头,“当着帝后百官妃嫔亲眷,你就那样冲出去为她挡剑,哪个还看不出你对她的情意啊?”
徐防这才定下心来,假作懊悔神色,“大人说的是。只是性命攸关之际,谒卿惟盼能救得文萱,实在无暇考虑许多。”
左迁面露欣慰之色,转而却又隐现愁容,“你欲以韩嫣牵制小皇帝,现下小皇帝何尝不知,用文萱也可牵制得你呀!”说到这里却又想起什么,整了整面色道:“你这般年轻便已跻身九卿之列,须知这官儿做得越大,凶险便也越大。你自己想想,这些年来经历的那些险事,哪一桩不叫人心惊肉跳?
宦海浮沉险象环生,这条路不易闯啊!你那夫人才高谋深胸有韬略,只怕世间男子也少有匹及,正可成为你的极大助力。既然你钟情仕途,若身边有她这智囊襄助,也可免为有心人所乘啊!”
“太尉的意思是——”徐防心中已省得他用意,却假作懵懂不知。
左迁托起那杆大烟袋又吸上一口,这才悠悠道:“想叫一个女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最好的方式便是收了她的心。若实在不能,也万万不要与之结怨,更不能叫你的对头得了她去。否则……”他一口烟吸得急了,呛得连咳几声,撂下烟袋并指为掌,在身前猛地一挥,“否则便只好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