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棣颇有些犹豫地皱了皱眉,良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从袖袋里掏出一样带着金色铃铛的宫绦,对赵富金说:“殿下可识得此物?”
赵富金抬起眼睫,盯了许久,瞧着眼熟,却想不起来,只好摇摇头道:”记不清了。”
王成棣反复用拇指摩擦着金铃,铃铛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悦耳的声响,“那日小帝姬受惊落入冰池子,小人将身上披风卸下给她御寒,却不曾想到这铃铛上的金钩挂住了披风的绒线,大概就从纯福帝姬身上扯了下来,她怕是以为丢了。小人见这上面的编织彩绳是宫里进贡的上等丝线手工编制的,因而想必或许是纯福帝姬母亲所留之物,一定对她来说非常重要,不知现在纯福帝姬身在何处?好让小人早日将这信物物归原主。”
“这么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赵富金顿了顿,“未成年的小皇子小帝姬,都该在额鲁观{1}领的队伍里。”
“她也是个苦命的丫头。”洵德帝姬作回忆状,眼神盯着一处说:“她娘地位不高,是那日第一批宫里送出去的宋俘。这丫头偏偏在那日染了风寒,高热不止,一连昏睡了三天,便没能见着她娘最后一面。现在,怕是她娘早已凶多吉少了……”
王成棣闻言心中一晃,问:“殿下可知纯福帝姬那日是因何事染了风寒?”
“那日我派婢子去探望,听身边婢子说,好像是因衣裙沾了池子里的凉水。”赵富金转过脸来,“你是说她掉到池子里去了?那便错不了了。”
王成棣生出满心的愧疚,那日因自己的唐突害得小女娃娃数九隆冬天的落入那冰扎扎的池子中,染了病没能临别前见上她母亲一面。
他将金铃宫绦紧紧攥在手中,望向车外的路边白骨成堆,尸横遍野,心下一片凄然。
第二日清晨,也就是天会五年四月一日,喧喧嚷嚷的马蹄声将相互取暖,簇拥而眠的南朝女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少数女子的眼角还挂着泪痕,一张张年轻姣好的面容上在不经意间留下了憔悴和沧桑。
王妃朱凤英翘首望向远方踏踏而来的人马队伍,在人群中她第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姐姐,宋钦宗的皇后朱琏。
“姐姐!”她用手撑着地面起身,小腿却因长久的僵持而酸麻胀痛,险些没站稳摔了自己。她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三个月了,幸好昨日,孩子还在。她将衣服头发理好,再窘迫的境地,作为大宋皇族的女眷,不可失了基本的仪表。
后面朱凤英的姐姐所在的第三批宋俘追赶了上来,带队的见着好几个女人都因为坠马伤了筋骨损了胎,便突然发了善心将洵德帝姬和刑朱二妃等人拉进第三批后面的牛车里坐。
上了车后,几个女人面面相觑,只默默流泪。
“孩子,可还保得住?”朱皇后朱琏关切地看了一眼朱凤英的小腹,三个月的身子,尚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凤英边拭眼泪边对姐姐朱琏笑道:“姐姐宽心吧,孩子还在。”突然她自知说错了话,忧心忡忡地转脸看向旁边的赵富金和刑秉懿,两个女人脸色变得凄然而煞白。
朱琏马上便心下明白了,拉起赵富金和刑秉懿的手说:“二位妹妹,请节哀顺变罢。”
刑秉懿摇了摇头,伤心欲绝地说:“怨我无能,不能替康王{2}殿下保住孩子……”
朱琏安慰道:“这种事情又怎么能怪得着妹妹呢。”
赵富金头靠在牛车里的木头桩上,耷拉着眼皮,半响也不说一句话。
众人皆知她心里难受,多说无益,朱琏和她几日未见觉得她竟憔悴得如同苍老了十岁,心疼地顺着她的后背道:“帝姬,你若是难受,便哭出来罢!”
赵富金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向后倚了倚,缓缓地闭上眼睛。
她早已哭不出来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北方正值农历四月初,太阳落山后温度便极低。寒风呼啸而过。女人们仍穿着不大厚实的破洞褴褛的衣衫,风吹进衣服里,四下便浮动着颤巍巍地抽气声。
“母后,我好冷。”七岁的柔嘉公主{3}对朱皇后说。
朱琏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身体挡住从北面吹来的寒风,摩擦着女儿瘦弱的后脊,颤着声问道:“这样呢?母后这样抱着,会不会好一些?”
“母后,我还是好冷,我想回家……”
朱琏抚了抚柔嘉的头,心里被这小人儿软软的话一酸,轻轻地在她的耳边呢喃:“睡吧,睡着了就能见到家了……”
过了一阵子,车辆停下来休息片刻。朱凤英忽然想要小解,便辞了车里的各位姐妹,跳下车寻思着找一个无人之处自行方便。
她提着裙子走进一堆无人的乱草丛中,环顾四周无人后,便解开了裙带。
“夜已深了,朱娘娘跑到这荒郊野外的是做甚?”
朱凤英大惊,猛然回头,昏暗中依稀只见一个长相凶恶的女真男子向她迎面扑来。
“啊——”
衣服的撕裂声划破天际,一道流星划过,女子的哭泣声,北风的呼啸声,草丛间风擦过的嘘息声……
少顷,她痛苦地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自己平平坦坦的小腹,那个她还尚未察觉到的小生命……
她回到车里,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车内人皆大惊,却只有朱琏发觉了妹妹的不对,急忙捧着朱凤英的脸蛋问道:“凤英,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姐姐……”她绝望地唤道,“那帮畜生……”
注释:
{1}额鲁观:即完颜宗隽,金朝宗室大臣,阿骨打第六子。
{2}康王:这里指康王赵构,赵构于当年五月一日登基,建立南宋政权成为宋高宗,此时距离赵构登基还有一个月,故尚称之为康王。
{3}柔嘉公主:赵氏,生于1121年,卒年不详,宋钦宗赵恒和朱皇后之女,为徽宗皇长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