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医生的叮嘱,罗切斯特先生那晚睡得很早,第二天早晨也起得很晚。阿黛勒和我腾出书房,用来接待每天来的客人,我把书房搬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桑菲尔德变得不再那么沉寂,总是有人来拜访。
直到天黑时,下面才安静下来,我允许阿黛勒到楼下去。我一个人坐到了火炉边,这时费尔法克斯太太进来了。她说罗切斯特先生刚忙完,想见见我。我回到房间,换了一件黑丝绸衣服,便随费尔法克斯太太下楼去休息室。休息室里,派洛特在壁炉边躺着,阿黛勒跪在它旁边。罗切斯特先生半倚在睡榻上,脚下垫着坐垫。他正端详着阿黛勒和狗,炉火映出了他的脸,我认出了他就是我见过的那位赶路人。
费尔法克斯太太低声告诉他我来了,他冲我点了点头,让我坐下。我坐下后,他继续呆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过了一会儿,他告诉费尔法克斯太太他想喝茶,她赶紧去张罗。我和阿黛勒走近桌子,而这位主人并没离开他的睡榻。费尔法克斯太太让我把杯子给先生端过去,阿黛勒可能会弄洒,我按她的要求做了。
他从我手里接过茶默默地喝起来,他让我坐到火炉边去。这时,费尔法克斯太太躲进角落忙着编织,阿黛勒被吩咐去逗派洛特玩。他问我来自哪里,父母是谁,我告诉他我在罗沃德呆了8年,我没有父母,也不记得他们了。而且就我所知,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你过的是修女的生活,我听说是布罗克赫斯特在管辖罗沃德,他是位牧师,你们都很崇拜他吧?”
“啊,没有,我不喜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不只我一个。他既自负又爱管闲事,他剪去了我们的头发,给我们买很差的针线,大家差点都没法儿缝。”
“而这就是他最大的罪状?”罗切斯特先生问。“他还让我们挨饿,那时他单独掌管供应部,一周作一次长篇大论的讲道,每晚要我们读他自己编的书,写的是关于暴死呀、报应呀,吓得我们都不敢去睡觉。”
“你去罗沃德的时候几岁?”
“10岁左右。”
“你在那里呆了8年,那你现在是18岁喽?”我表示同意。“你看,数学还是有用的。没有它的帮助,单靠你的面貌,我真的很难猜出你的年龄。你在罗沃德学了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
“那么,到书房去,我的意思是请你到书房去,坐在钢琴前弹一个曲子。”我听从他的吩咐走开了。几分钟后他叫道:“行啦,我知道你会一点儿,也许比随便一个英国女学生强一点儿,但并不是很好。”
我关了钢琴,走了回来。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一些速写给我看了,她说是你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自己画的?”
“是我画的!”我脱口而出。“噢,那伤了你的自尊。好吧,把你的画夹拿来,我认得出哪些是拼凑的东西。”“那你尽可以自己去判断,先生。”
我从书房取来了画夹,把桌子推向他的睡榻,阿黛勒和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都凑近来看画。他仔细地看了每幅速写和画作,把其中3幅放在一旁,其余的看完以后便推开了。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我。“我看出来这些画出自一人之手,那是你画的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我是在罗沃德的最后两个假期里画的,那时我没有别的事情。”
“你什么地方弄来的摹本?”
“从我脑袋里。”“那里面没有类似的东西吗?”
“我想也许有。我希望——更好。”
他把这些画摊在他面前,再次一张张仔细看着。“你创作这些画时愉快吗?”罗切斯特先生又问。“是的,我很愉快,我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
“那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据你自己所说,你的乐趣本来就不多。但我猜想,你在作画时,肯定生活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你每天会花很长时间来作画吗?”
“在假期里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可以从早上画到中午。”“你对自己饱含热情的劳动成果满意吗?”
“很不满意。我为自己的思想和手艺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烦恼。很多想象到的东西,都无法表达出来。”“你己经捕捉到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你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门知识,所以无法淋漓尽致地把它表达出来。不过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非同一般了。至于那些思想,倒是无关紧要的。把这些画拿走吧!”
我还没有把画夹上的绳子扎好,他就看了看表说:“己经9点了,爱小姐,带阿黛勒去睡觉吧。”阿黛勒走出房间前过去吻了吻他,他极力忍受着这种亲热。“祝你们大家晚安。”他说,朝门方向做了个手势,希望打发我们走。我们向他行了屈膝礼,他生硬地点了点头,我们就退了出去。
安顿好阿黛勒上床后,我再次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因为她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别古怪,而我却认为他变幻无常,粗暴无礼。
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这也许在一个陌生人看来的确如此,但她已经习惯了。而且他脾气古怪的时候,那也是应当宽容的。这一半是因为他生性如此,还有一半是因为他受着痛苦的折磨。他与他的父亲和哥哥之间都有隔阂,他们对他很不公平,他也不愿忍让,便与家庭决裂了,多年来一直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自从他哥哥去世后,他成了这房产的主人,他从来没有在桑菲尔德一连住上过两周,他一直在躲避这个老地方。
我还想再了解得透彻些,但她好像不愿多说。她说这些事情,她多半也只是猜测,她显然不希望我再问下去,于是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后来的几天我都很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一天,他传话让我和阿黛勒下楼去。我们打扮得整整齐齐地下楼去了,阿黛勒一路都在疑惑她的礼物什么时候能到。我们走进餐室,只见桌上放着一个小箱子。阿黛勒非常高兴,她似乎猜到了,朝着她的礼物跑了过去。
罗切斯特先生用讥讽的口吻嘲笑着她的兴奋样,回过头来,我仍站在门旁。他把一张椅子拉到自己旁边,叫我过去坐下。然后派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过来陪着阿黛勒。
此刻,罗切斯特先生坐在椅子上,凝视着炉火。嘴上浮着笑容,眼睛闪闪发光,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很健谈,也很亲切,不过他看上去依然十分严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很漂亮,有时在眼睛深处闪烁着某种变化。
突然,他回过头来,瞧见我正盯着他的脸看。“你在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认为我长得漂亮吗?”
“不,先生。”不知怎么的,我脱口而出。“啊!我敢打赌,你这人有点儿特别。别人问你问题,你这么直言不讳地回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或许我应当说漂亮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本来就不应当这样回答。讲下去,你发现我有什么缺点?”
“罗切斯特先生,我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好吧,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绝对不是这样,先生。要是我反过来问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你会认为我粗暴无礼吗?”
“你又来了!年轻小姐,我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慈善家,不过我有一颗良心。此外,在我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但是命运一直打击我,我庆幸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印度皮球那样坚韧了。是的,那我还能有希望吗?”
“希望什么,先生?”
“希望我最终从印度皮球再次转变为血肉之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