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帮刘程盖好被子的程秀娟回到房间。
窗前的油灯隐隐照亮坐在床边的刘石，房间弥漫着一股类似松脂的淡淡香味。
她没有做声，打了一盆水在床边，然后蹲下去，把刘石的脚放入温热的水中，开始沿着脚脖向上按摩。
或许是天气渐渐变冷的原因，刘石的腿疼病犯的更勤了。
程秀娟略显粗糙的手指摩擦着小腿，给刘石带来一种粗粝的温暖的感觉。感觉到程秀娟的手指在自己小腿处的伤疤上来回抚摸，他弯腰抓住了她的手，灰暗的油灯隐约映出两人手上的伤疤。
刘石沉默片刻，说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程秀娟没有做声，停顿片刻，她抽出手，继续给他按摩。
“那孩子睡得挺熟，他今天又去森林深处摘天菱草，说是能治你腿疼的毛病。”程秀娟低头说话，没有看刘石。
刘石看着程秀娟，忍不住还是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当年当兵时，有幸见过东边军的都统。”
程秀娟没有说话，抬头略显疑惑的看着刘石。
刘石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当时大家都很兴奋，不是因为什么抵抗冥族的演讲，而是每个都统都是修为入圣的修行者。东边军不像西边那么多战事，所以平时很少见修行者。据说修为一旦入圣，寿命能有近三千。”
刘石看着窗台昏暗的油灯，继续说道：“而且，修为入圣，人就可以直接御空飞行。那次都统也就是站在空中和我们讲话。”
程秀娟似乎意识到了刘石要说什么，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倔强，突然开口道：“村东头老李家的白菜地这段时间再也没有野猪来过，程儿在老李做的篱笆上挂了一只树蟑的尸体，野猪也会怕树蟑，你说呢？”
刘石没有回答。他望向窗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再度俯身，抓住程秀娟的两只手，把她拉了起来。待程秀娟在床边坐下，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秀儿，你给程儿起名叫刘程，他这一辈子就都是你的儿子。走到哪儿，他都知道自己爹姓刘，自己娘姓程。”
程秀娟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刘石知道她的手正在颤抖。刘石脸上表情多了一分落寞，他继续说到，“秀儿，你也知道程儿这孩子身体和常人有多么不一样。我和头儿当年捡到他时他只是个婴儿，那只树蟑就不敢上前。现在他并没有修行，但是他的尿液粪便就能阻挡魔兽。这些年大了一点儿，更是能轻易地单挑树蟑甚至金刚猿。秀儿，这孩子身世甚至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想象的。头儿猜测程儿要么是天上掉下来的，要么是之前埋在土里被暴雨冲出来的。我觉得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可是能御空飞行，修为起码要入圣，那就是说起码是我们都统那样的大人物带着程儿来的这儿！“
刘石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缓缓说道，“秀儿，程儿毕竟是有亲生父母的。而且他的亲生父母也不会是一般人。当年为什么会把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扔下，而且是扔在魔兽森林，也应该是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十几年了，程儿的父母能不着急吗？他们甚至连程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程秀娟泛红的眼眶在昏暗的油灯下并不明显，但是哽咽的音调还是清晰地显示出她的心情，“当年不管是什么原因程儿被他们丢在这儿，这些年你见有人来找过吗？他们当年既然不要程儿了，那程儿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也不是说不让程儿去找自己亲生父母，但是也没必要这么早啊！再等他大些成家了不行吗？”
刘石苦笑的看着程秀娟，油灯灯芯的火苗突然蹿了一下，映出他满是无奈的脸。他继续说道：“秀儿，程儿注定是要去修行成为我们都统那样的仙人儿的。我虽然不懂修行，但当年从军也听说过修行要趁早。去西边轮战时，那边的军队里的修行者都一个个是宝儿，即使是千夫长，见了修行者也是客客气气的。这些年我们努力想让程儿开始修行，头儿还专门拜托西边的兄弟费了好大劲儿送来了一本《太上元气感应篇》，可是全村的人加起来也只是勉强认完整本书的字。秀儿，让程儿一直跟在我们身边，是在拖累他。你是想让程儿成为都统那样的大人物，还是跟着我们生活在这一小片森林里？”
程秀娟向前趴在了刘石怀里，刘石抱住她，轻轻地抚摸她的背。
“当家的，我对不住你，跟了你这么些年，也没能给你生个孩子。”
“什么话，生不出来孩子又不一定是你的问题。而且，我们不是有程儿嘛！这个孩子还会成为大人物，够为刘家争光了。”
“程儿就要走了，去找他亲生父母了。”
“他走到哪儿都叫刘程，都忘不了我们，都是我们的孩子。”
“程儿将来成为仙人，能活几千岁，会忘了我们的。”
刘石沉默了一下，仙人的生活对他们只是想象。刘石距离那些大能修行者最近的一次，也只是远远地看着都统在空中做关于抵抗冥族的演讲。
“程儿将来真的成了仙人，我们替他高兴都来不及，那还有时间想这些。而且，这孩子，你还能不了解？他怎么都忘不了你的。”
程秀娟静静地趴在刘石怀里，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
刘石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嘴里轻轻地说着，“你知道那次都统演讲都说了什么吗？那是关于抵抗冥族的。都统说我们生活的这片魔兽森林，是抵抗冥族的最前线。他说天断山脉东侧，是幽冥，冥族就生活在那边。他说冥族每隔几千年就会入侵圣光大陆，带来无数死亡和痛苦。几千年啊！我们都统都没经历过上一次冥族入侵，都是传说。我们应该是看不到了，程儿或许能遇上呢！他应该能从军，然后在战场上立下无数战功，他会成为大英雄的。”
程秀娟安安静静的趴在刘石怀里，像是真的睡着了。
半晌，程秀娟忽然说话，“当家的，水早凉了，不要泡脚了。”
刘石点点头，“嗯”一声，抬起脚胡乱擦了擦，然后轻扶程秀娟，准备去吧洗脚水倒掉。
程秀娟却赖在他怀里没有起身，“明天再倒吧！”
她像只有些畏怯的小动物，在刘石怀里钻了钻。
“当家的。”
“嗯。”
“我想要了。”
刘石脸突然就有些红，油灯又蹿了一下，似乎调笑什么。不过立即它就被刘石吹灭。
黑暗中，刘石抚摸程秀娟的手渐渐向下，很快，传出衣物窸窣的声音。
蹲在门口的刘程听到这里，脸蛋红红的站了起来，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悄无声息地走到屋外。
是夜月光如水，群星璀璨。
刘程从怀里摸出《太上元气感应篇》，这本书已经破破烂烂，但仍可以看出翻阅它的人很是小心。书皮是切割树蟑皮肤内层做的，虽然里面的纸张都已经软踏踏的，但是没有一页书角是卷的。这是去年陈大叔送他的十三岁生日礼物，翻了已经快一年，刘程已经要十四岁了。
他熟练地翻到《星月篇》，然后盘膝打坐在园中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放松的放在膝盖上，拇指轻触中指。在刘程手指相触的同时，一股无形的波动就散发开来，看不见的涟漪以他为中心一层层的向周围荡漾。刘程虽然闭着眼，但是他却真实地“看见了”自己的视野正在随着那股波动儿延展，他看见自己家门口有只肥硕的老鼠跑过，然后突然停住，抬头抽抽鼻子，疑惑的看着庭院中自己所在的位置；他看见自己村里的路上有条土蛇蜿蜒爬行，向着陈大伯家的葡萄架而去，然后突然停住，探起上身，对着自家庭院的位置吐了吐信子；他看见村东头李叔家的白菜地篱笆外有头小野猪正在跃跃欲试，似乎想沿着它父辈的征途撞破篱笆然后开展拱白菜的伟大事业，然后它疑惑的停了下来，抖了抖圆滚滚的身体，看着村子里，鼻子里哼哼个不停。
刘程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太上元气感应篇》上说天地之间存在元气，元气产生自花鸟虫鱼山川河流日月星海，然后自然循环生生不息。开始修行的第一步就是和天地元气产生感应，进而操控它们。修行就是学习如何更好更多的操控元气。去年刘程就已经完成自我感应，但是接下来的操控他却是怎么尝试也不能实现，《太上元气感应篇》只是详细的讲了如何感应到元气，操控则是有不同的法门，所以世间流派无数，这本书只是一提而过。刘程其实渴望去了解这个新奇的世界，但是早慧的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只是父母的养子，也知道自己母亲和父亲的不舍。年少的刘程以为外出修行历练就像李叔去附近的城镇买东西，只不过时间长些，而且他坚信自己游历一段，最多几年，很快就会回来，所以他其实不能理解父母那种强烈的不舍。但是他仍然选择隐瞒下自己已经完成天地元气感应的事，每天假装自己还在认真看《感应篇》并有所收获。
他知道，如果父亲知道了自己已经完成感应，《感应篇》已经没用，他即使再不舍也会选择让自己外出游历。
像这样的夜晚这一年来刘程有过很多个，白天去森林深处感应太阳和山川河流花草树木，晚上则是静静的感应星月。《感应篇》上说完成感应下一步就是操控，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一直感应有没有用，但是接触新世界的新奇足以支撑着让他做各种可能是无聊的事，而且这一年时间下来，他的感应范围和强度的确在慢慢增加。各种元气中让他觉得最舒服的还是晚上星月的元气，在夜晚他的感应范围是白天的好几倍大，而且在夜晚他的感应能穿透一些简单的障碍物，比如此时他能“看到”庭院地面下那些忙碌的蚂蚁和蚯蚓，再往外能看到陈大叔家，陈大伯的房间里面...........
“嗯？”
刘程迅速的收回感应，脸色微微发红。他讪讪的摸了摸自己鼻子，默默腹诽：“这是要冬天还是要春天？”
双手拇指和中指上乳白色的光芒渐渐散去，刘程环视了一下自己四周，那些刚刚感应到的动物现在都围在自己身边，蚂蚁开始密密麻麻爬回自己巢穴；人立起来的肥硕老鼠又抽了抽鼻子，迅速蹿向院外；那头小野猪对着刘程哼了哼，似乎表示什么不满，然后也迈起小短腿，跑向院外，不知是不是想继续那项拱白菜的伟大征程；那条土蛇左右探了探身子，似乎是困惑的吐了吐信子，然后也俯身准备爬出院子，看方向似乎还没忘掉陈大伯家的葡萄架。
然后它被一只手迅速的捉住了七寸。
“个头还行，明天可以给爹炖蛇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