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傻子，我们村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包括我。
二十三年前，我的父亲在地里用镰刀割草时，把自己的腿划出一个深可见骨的大口子，当时我奶奶吓坏了，用地排车拉着我爹去村医的家里。
一路上爹疼晕过去，又疼的醒过来，反复好多次，等到了村医家脸色已经如死人一般苍白。
可是村医却说“傻”会传染，不肯医治。
最后还是我奶奶磕破了头才得以让村医出手。让我爹保住了命，可是我爹却从此成了一个瘸子，看见镰刀就吓的浑身发抖。
傻子是讨人厌的，若这个傻子又是个残疾，就会让人觉得可怜。
我娘在未出嫁前就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在我们村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有男人敢要的，因为娶了就会被戳一辈子脊梁骨。
我娘可怜我爹，这才嫁给我了我爹，我的奶奶很高兴，毕竟爹这样的傻子能找到媳妇可以说是奇迹了。
娘嫁过来后反而对爹很不好，经常打我爹、骂我爹，她住在我们家，就像个主人一样。
奶奶只有一个儿子，却是个傻子，所以她非常的想要个孙子，所以她一直再忍受着我娘。
我奶奶等，一直等，她在等我，可是在我爹四十岁时，她去世了。我至今不知道她埋在那里，可是我知道她入土了，因为别人都说我爹一个人偷偷把她埋了。
我奶奶去世后，我娘就怀孕了，怀孕期间她从没有出过门，只怀了四个月就把我生出来了。可是我却很健康，用邻家大娘的话说：从小就白白胖胖的。
我娘对我很好，但是我总能感觉到，她很怕我，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东张西望，像是有个人在监视她一样。
爹从我小时候就想抱抱我，可是娘不让，娘说“傻”会传染，再说我那么小，他要是一不小心把我摔了怎么办？
所以每次爹想抱我的时候，娘总会拿出擀面杖打的爹惨叫不止。
从我记事起，我就喜欢娘，讨厌爹，因为爹是个傻子。
他总是对着我傻傻的笑，还像一条尾巴似得跟着我，因为他我受尽了邻居孩子的嘲笑。所以我从来没有给过爹好脸色，只会“吼”着跟他说话。
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跟我玩，别的孩子看见我就骂我是野种，他们骂一次我就跟他们打一架。
可是他们人多，我总是打不过他们，每当这时候我爹就会像一只大狼狗一样，冲上前去，两三下就把那群孩子全部打到在地。
然后讨好的看着我，就像一个邀功的孩子。
爹总是为我闯了祸，却不自知。
回家后那群孩子的父母就会找上家门，他们打我的爹，爹一只腿不好用，总是被打的很惨。有一次被打的像只猴子似得，上蹿下跳，但是他依然躲不过那些人的殴打，最终他被打的一脸的血。
但是他依然对着我傻笑，脸上还带着讨好的表情，我不懂他为什么还能笑出来。我那时很怕血，只敢躲在娘的身后，偷偷的看我爹。
我娘怕我，但是不怕我爹。家里没人了，我娘又找了擀面杖去打我爹，而我爹只会嗷嗷的叫，嘴里说着：“别……打，别打……疼。”
他会向我娘求饶，却从不向那群孩子的父母求饶。
慢慢的我长大了，我更加讨厌我爹了，我不懂娘为什么不把我爹赶走，他什么都不会干，只能吃白饭。
我教他割草，可是他看见镰刀就想看见鬼一样，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还浑身哆嗦。
我气不过，就踢他，骂他没用，打完了也骂完了，他还是只会蹲在地上发抖。
当时的我很委屈，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会有一个傻子爹，我蹲在他旁边哭。没哭一会，我就看到爹去拿起镰刀，一点一点的割草。
爹割草割的很慢，一个八十岁的老头都比他快的多，因为他总是浑身哆嗦，还时不时的望着我傻笑，讨好的看我。
我很生气，真是个傻子，连割草都不会，我上去踢他，让他割快点，他第一时间扔了镰刀，低着头拿眼偷看我。我更生气了，用手狠狠的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骂他是废物。
他的头更低了，几乎埋进胸里，也不敢看我了。
我只能气呼呼的回家，他一瘸一拐的跟着我，路上的人看见我爹，都背过头去低声说着什么。
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冲上去跟他们打架，但是却让我更讨厌我爹了。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懵懵懂懂地晓事了，我问我娘：“咱家的钱都是哪来的?”
她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话。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家奇怪了，爹那么傻，娘又那么的讨厌他，为什么不把他赶走？为什么娘总是那么的怕我？
当时我的心智不是很成熟，没有想那么多，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让我爹离我远点。
每次我出门，他总是跟着我，我转头看他，他就讨好的对我傻笑，甩也甩不掉。我就打他骂他，可他还是跟着我，只不过会离我很远。
但是我知道他还跟着我，在我身后很远看着我傻笑，我总是会下意识的想找到他，然后对他进行打骂，想让他永远的消失。
直到有一天，娘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在餐桌上对爹说：“怎么说咱们也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今天再给你盛一碗饭，吃了这碗饭你就走吧。”而后就给爹盛了满满的一碗米饭。
我不懂娘为什么这么多年才突然说要赶爹走，只记得当时的我是很高兴的。
爹愣了很久，呆呆的，不知他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突然他把碗里的米饭倒给我一大半，爹的意思是，以后只吃小半碗饭，剩下的给我。
娘看见了，背过身去，从她的肩膀抖动可以看出她应该是在哭泣。
娘抽噎了几下，用手擦掉脸上的泪，转过身来板着脸对爹说：“家里养不起你了，你走，他不是你儿子，你走，快走。”娘说完就去推爹，可是爹是个成年男人，娘怎么能推动？
娘又去屋里拿来了擀面杖，爹看见娘的擀面杖后，怯怯的，脸上带着乞求的表情看着我，当时的我很讨厌爹，就别过头去。也不看他们，自顾自的吃着饭。
爹被娘撵到了门外，可是爹却站在门口不肯离去，几天后娘又拿着擀面杖去门口赶爹走，娘拿擀面杖打爹，爹却一动不动。
爹一边忍受着娘的抽打一边讨好的看着我道：“小曲……抱抱”。
他还是那么的想抱我，因为他从来没有抱过我，哪怕一次，娘打得更加用力了，娘说傻会传染，让我爹快走。
最终爹绝望的踉踉跄跄的走了，他低着头，弯着腰，就像一个快死的人。
他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那时的我傻傻的以为“傻子”是不会饿的，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记得当时看着他走了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爹走了以后娘却坐在炕上哭着。
我去问我娘为什么要哭，娘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说过娘总是很怕我，可是这次她看我的眼神居然流露出厌恶的神色，从小到大，娘都没有这样看过我，她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被娘的眼睛看的心慌，第一次在娘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得，她让我出去，我低着头走出门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蹲在门口。
就这样我呆呆的在门口蹲了两个多时辰，才怯怯的推门进入家中，我喊了两声娘，没人应答。
我疑惑的走到娘的屋门前，又轻轻的喊了声：“娘”。
娘还是没有应我，我推开门却看见娘脖子上套着一个粗绳，粗绳绑在房梁上，而娘的脚却是悬空的。
娘上吊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留了出来，天知道当时我是怎么把娘从空中弄下来的。但是当我把娘救下来后，娘已经没气了。
我的娘虽然不像别的娘那样，总是表现出很怕我的样子，但她始终是我的娘。
我抱着娘哭，同时东张西望的，当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东张西望，现在想来，大概是在找我的爹吧，那个傻傻的总是跟着我，总是讨好的看着我的爹。
娘死了，我一个人挖了个坑把我娘埋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挖坑的时候再想什么，或许跟当年爹埋奶奶的时候是一样的心情吧。
我埋了娘以后像失了魂一样坐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
直到晚上的时候，我饿了，我想去邻居家求点饭，可是我的邻居因为我爹和我娘的关系，都很看不起我们家，那一夜我就饿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喊了一声娘，没人应，娘死了。
我又喊了一声爹，没人应，爹被娘和我撵走了。
我呆呆的坐着，我不知道该干什么。
一直到傍晚时分，家里来了两个人，我认得他们，他们是赵多富的爹和伯伯。
一个叫赵大狗一个叫赵二狗。我恭恭敬敬的对着他们喊了两声赵叔叔，赵二狗拿鼻子对我恩了一声，而后就开始看我家的房子。
赵大狗却围着我边走边看，上下打量着我。我被他看得心慌，只能低着头，也不吭声任由他看。过了一会，赵二狗看好了房子，看见赵大狗还在打量我，就走过来对赵大狗说：“你他妈还看？赶紧领走。”
我不知道他要赵大狗领着我去哪，但是那赵大狗闻言后确实要领着我走，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他们是两个成年人，我肯定打不过他们，我当时急了，用力的用脚蹬着地面。可是谁知那赵大狗一拳打在我的额头上，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我醒来时，是在一个繁华的大街上，感觉浑身疼痛，我看了看发现我的衣服变得破破烂烂的，身上也多了很多的淤青。
此时我的周围已经围了很多人，他们看见我醒了，都摇着头往我面前的碗里扔钱。也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的面前有只破碗。
我搞不清状况，我抬头看看天，已经是大早上了，我不知道一晚上的时间，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变成了一个要饭的。
我看了看破碗里的钱，看到了钱我就想到了吃的，那时的我已经饿坏了，我抓起破碗就往人群外冲。
可是我没跑几步，就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个人来，是赵大狗。
在我愣愣发呆的时候，他已经冲到我的面前，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抱住我，大声的说着：“我的儿啊，我终于找到你了。”然后就在人群中把我抱走了。
他的手很有力，我掰不开，我想向路人求救，可是却看到了他们若有所思却无动于衷的样子。那时的我不知道凡人的生活，不知道他们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我连他们也恨上了。
赵大狗把我抱到一个无人的巷子里，对我拳打脚踢，那一刻我知道了我身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了。
他打了我很久，才喘着粗气停下来，道：“接着去要饭去，别想跑，再让我看见你要跑，我打死你个兔崽子！”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只知道我点了很多下头，然后赵大狗带着我七拐八拐，为我挑选了一个街口，让我去那里接着乞讨。
我去了，蹲在赵大狗指着的地方，往面前摆一个破碗，乞讨着。
不时的有人会往我的破碗里扔几个钱，他们每个人扔钱的时候，我都想向他们求救，让他们救我。
但是我总是会想起刚刚那些路人，想起他们若有所思却对赵大狗不闻不问时的神情。我怕我说了后他们不肯救我，那样赵大狗就会狠狠的打我。
我知道赵大狗正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爹在，希望在看不见的地方关注我的人是我的爹。
我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别人骂我时，我爹总会冲上去打跑他们，而事后对那些人的父母的殴打却从没求饶过，那时的他真像个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