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显朝至安十三年,天泽城出了两件喜事。
五月,当朝帝后的皇长女李洵年满九岁,结束了启蒙教育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女,入住东宫,拜当朝大学士赵堪培为文师,镇国将军刘最为武师,礼部侍郎宁春梅为艺师,开始了培养她成为继承人的正式教育。
九月,天气已然转冷,可天泽城的主人,当朝皇帝李杵却无比兴奋,因为在时隔九年之后,他终于又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位嫡女,赐名为洛。
天泽城内很久没有这样密集而又隆重地办过喜事了,从上至下所有人都一扫往日的沉重,为象征着大显朝未来的两位公主庆贺着。
坤华宫内,摇篮里,小公主静静地睡着,脸上挂着小孩子吃饱后惯有的满足感,梁皇后微笑地看着这个女儿,问站在一边的大女儿:“喜欢小妹妹吗?”
“不喜欢。”李洵匆匆地扫了一眼摇篮中的妹妹,使劲地摇着头。
梁皇后吃了一惊,转脸看着撅着嘴的大女儿,问:“为什么?”
“父皇母后有了她,明显不宠我了,我还是喜欢当你们的独女。”
“哈哈哈哈……”门口传来一阵浑厚爽朗的笑声。
梁皇后忙站了起来,带着大女儿跪了下去,对刚从门口进来的那个戴着紫金冠,身披鹿皮大氅的人拜了下去:“恭迎陛下。”
李杵仍旧笑着,随意地挥挥手示意跪了满屋子的人站了起来,又拉过李洵,说:“你是我大显朝的储君,要有容人之量,莫说这是你的亲妹妹,有时候即使是仇敌是对头,要容下的也得容下。懂了吗?”说完看李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对她说道:“行了,你功课要紧,不能老在你母后这腻着,回东宫去吧。”
“是,儿臣告退。”李洵又跪下行完礼后退了出去。
李杵看了看摇篮里正酣睡的女儿,笑着对梁皇后说:“还好咱们的两个女儿长得都像你。”
“要我说,长得像谁不要紧,要是个有福的孩子才好。”梁皇后说着叹口气:“可怜我清儿,早早的就没了。”
“自从有了洛儿,我以为能解你心中忧闷,没想到你竟更思念她了。不过你看这孩子,生得额头宽阔,耳垂子又厚,想必是个有福的。”李杵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说:“过两日就是洛儿百天了,按例是要册封的,这是圣旨,我打算给她的封号是‘端恪’,你觉得呢?”
“端良著德,恪娴内则。”梁皇后笑笑,点了点头说:“这孩子乃是上天眷佑才有的,皇上自然是费了心思。”说完神情一淡,“只是百天,我是怕了百天这关……”
李杵心里也是一颤,但马上安慰梁皇后说:“她比洵儿和清儿都有福,你放心,这孩子绝不会……”李杵不敢提那两个字,于是说:“我还有一个想法,清儿虽然年幼早殇,可毕竟在这世上存在了百天,虽然族谱上未将清儿列进去,可咱们做父母的总得为这孩子尽一点心,因此我准备让洛儿位列第三,把二公主的位置永远给清儿空着。”
梁皇后点点头:“一切听陛下安排。”
李洛终于平安度过了百天。册封大典上,梁皇后望着在响彻整个皇宫的礼乐声中仍睡得酣畅淋漓李洛,舒心地一笑。九个月后,李洛满了周岁,盛大的庆典之后,李杵抱着兴奋地手舞足蹈的李洛来到摆满各式物品的桌前,将她放在中间,只见李洛新奇地抓起这个又抓起那个,最终,被一枚方形的物件吸引,紧紧地攥在手里不肯放开。
梁皇后笑着说:“呦,是印章呢。”
李杵大喜,哈哈大笑着说:“不愧是朕的女儿。”又对李洵说:“你这妹妹,以后能助你成就大业。”
李洛不知众人在高兴些什么,只晓得跟着“呵呵”地傻笑着。突然她慢慢爬到李洵跟前,将手里的印章递给她,接着开口清晰而准确地说出了她人生中第一个带有意义的字:“姐”。
三年后,梁皇后在御花园里看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而眉眼间又带有她父亲坚毅神色的李洵和机灵可爱,最爱钻在自己怀里撒娇的李洛玩耍,再抚摸着自己又隆起来的肚子,心里满是甜蜜。
大宫女流芳将剥好的龙眼放在梁皇后眼前的碗里,看着皇后,自己也笑道:“娘娘这胎要生个皇子,那真是儿女双全了。”
梁皇后笑着说:“能有洛儿已是上天垂怜了,这次若再是个皇子,那真是老天爷眷顾于我了,这也并非是我一个人的福气,真正是大显朝的福气了。”
梁皇后想起李洵出生后,皇上兴奋极了,将刚满月的女儿抱到朝堂之上,向众大臣宣布其为自己的继承人,就要下旨立李洵为皇太女,朝堂一片哗然,按祖制,虽然皇位必须由帝后的第一个孩子继承,但册立为储君必须要等到孩子满九岁方可。因为先圣祖皇帝当年和皇后生下第一个皇子便立为继承人,可孩子未满三岁便夭折了,又改立次子,不料次子未满周岁也死了。当时国家未定,圣祖东征西讨,皇后也再无子嗣。直到大显朝建立的第四年,皇后终于再怀龙嗣,彼时圣祖虽有庶出的子女,可嫡出的孩子仅此一个,几个月后,皇后生下一位公主,圣祖大喜,当即立为皇太女,自幼便用心教导,只可惜此女也只长到八岁就殁了,圣祖悲痛欲绝,皇后也因年纪大了不能再有孩子,于是几位庶出的子女便蠢蠢欲动,欲争夺皇位,圣祖盛怒之下传位于自己的亲妹妹,并立下两条规矩:其一,嫡出长子或长女须年满九岁方可册立为储君,长子殁由次子顺之。其二,庶出子女出生后过继给其余贵戚为养子女,满十岁后赐予土地金银,迁出京城,终生不得归朝。
因此当李杵欲下旨封尚在襁褓中的李洵为皇太女时,朝臣纷纷上奏劝谏,李杵恼怒不已,偏要执意而为之,不料似乎上天也不满李杵的执拗,就在李洵百天之际,啼哭了几声的婴孩突然嘴唇发紫,声音都出不来了,太医检查后,战战兢兢地说皇长女先天不足,是心上的毛病,此病只能拖着,或许撑不过八岁。李杵如当头一棒,悲痛之余不得不放弃了立李洵为储君的打算。
两年后,梁皇后再诞一女,赐名为清,不料这孩子刚出生便显出弱势,梁皇后尚在月子里便衣不解带地照顾弱女,可仍未将此女留住,于百天之日夭折。梁皇后深受打击,一病不起,后来虽慢慢缓了过来,却被太医告知在她月子期间,邪寒入体,恐怕再不能生育。
天泽城从此仿佛被笼罩上了一层阴霾一样,每个人都生活在小心翼翼当中,帝后二人谨慎地抚养着李洵,这个女儿倒也争气,不但极其聪明,读书颇好,更是自己拜了一位师傅学习武艺,不但平安地度过了八个年头,身体竟奇迹般地一天好似一天。
李杵刚放下心决定是时候册立李洵的时候,梁皇后却又意外发现有喜,更生下了健康的李洛,两人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整个天泽城也仿佛隆冬已过一般春暖花开起来。
梁皇后正沉浸在回忆里,李洛摇头晃脑地跑过来,一下子扑进梁皇后的怀里,撒娇地说:“母后喂我吃龙眼。”
流芳忙拉过李洛,将她抱在自己身上,说:“殿下可小心一点,母后肚子里可有小弟弟呢。”
李洛听了,忙回过头问梁皇后:“母后要有小弟弟吗?”
梁皇后一笑:“是母后要给我洛儿生个小弟弟,洛儿说好不好?”
李洛忙将头摇得向拨浪鼓一般,说:“不要,有了小弟弟,母后就不宠我了。”
梁皇后和流芳一听,笑得伏在桌子,梁皇后从流芳手中抱过李洛,狠狠地在她小脸上亲了一口,说:“怎么说话都跟你姐姐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李洛将小手指指向李洵说:“姐姐跟我说的。她说就是有了我,你们都不宠她了。”
梁皇后听了这话,更是笑得直不起腰,点了点李洛的鼻子说:“你个小人精。”说完,又朝李洵招了招手,待李洵走近了,她拿出帕子拭去女儿满脸的汗,嗔怪着说:“你呀,不教妹妹点好。”
“她?”李洵瞟了一眼李洛,说:“精得猴儿一样,哪用得着我教啊。”
“小公主是机灵,知道您说过不喜欢她,所以周岁那日第一次开口说话竟叫的就是‘姐姐’”流芳对李洵说道:“一下子就把您心抓住了,您以后还不是走哪就把她带到哪。”
“说了她猴精嘛,会看人脸色。”李洵笑着看着妹妹。
谁知小李洛却说:“我是皇姐的跟屁虫。”说完自己先嗤嗤地笑起来,逗得其余三人又是一阵欢笑。
三个月后,梁皇后果然诞下一位皇子,李杵为其赐名为添,百天时册封为长乐王。
至安十九年,李洵年满十五岁,开始正式跟着父亲学习处理朝政,并跟芮国公长子周曦订婚,依制待李洵年满二十岁,便与周曦成亲。李洛六岁,生辰刚过,李杵便择了两位师傅给小女儿开蒙。李洛同其姐一样,天资聪颖,虽不如李洵好学,可鉴于她不是皇储,以后不用承担天下之责,李杵也不加约束,由着女儿想读书的时候读书,不想读书的时候便与下人或李添玩得高兴,这样的自在,李洛反而对读书产生了兴趣,每日按时坐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地背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谁知这样的好年景并未持续多久,年关刚过,李杵便生了一场大病,烧了好几日才逐渐康复,其后却时常感觉到乏困,有时还透不上气来,仅一年的功夫,这位马上天子,征战沙场十余年,为大显朝开疆拓土,奠定宏伟基业的皇帝,竟越发不中用了,他不得不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李洵身上,深怕自己哪天倒下不起后,接过整个江山的会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天子,那他是绝对不允许的。
李杵着急,梁皇后也不轻松,她明显地感觉到自从李杵生病后,这位雄才伟略的皇帝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对她不再是那个温言软语、夫妻情深的丈夫,对女儿也不再是那位循循善诱,慈爱有加的父亲。他常常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搞得宫中人人自危,尤其是李洵,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刚刚参与政务也才两年,头绪尚未理清就要决定国家大事,所以经常因为处事不周而被骂被罚,李洵性子要强,从不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委屈来,自己却经常在梦里哭着醒过来。
就连刚满五岁的李添都知道父皇严厉,从不敢主动接近。倒是李洛,每天仍嘻嘻哈哈,不知道何为忧愁,也只有李洛,能在李杵发怒的时候让他安静下来,李杵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每当看见小女儿的时候,他便能立马软下来,像是怕会伤到她一般,将她轻轻地揽在怀里,用自己的满脸胡渣去扎她,再将她逗得哈哈大笑,他的心情也能立马好起来。
梁皇后见小女儿最能讨得李杵欢心,便放了李洛在李杵身边,李杵怒火上来了,想要训斥李洵时,李洵便将妹妹拉在身边,李杵看到洛儿天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顿时就没了脾气,只简单地责备几句便放了李洵离开。李洵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时常对梁皇后说:“洛儿就是我的保护神,父皇的克星,有了她,我日子都好过多了。”
梁皇后只得苦涩地笑笑。
李杵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生病也越来越频繁,梁皇后焦灼万分,说:“皇上,您身体抱恙,不如就在我这里好好静养些日子,放手让洵儿去监国,也锻炼锻炼她。”
李杵点点头:“是啊,朕忙活了一辈子,这就要死了,也该过两天清闲日子了。”
梁皇后忙捂了李杵的嘴说:“什么死不死的,您正当盛年,哪能被这一些小病就打垮了。”
李杵无奈地笑笑,拉了梁皇后的手说:“朕知道这一年让你们受委屈了,可朕心里着急,洵儿心软,该罚不罚,该杀不杀,时间一久,国将必乱,此非我大显之福啊。我朝已立国百年,祖宗家法,以重典治世,这是我大显朝十数年外敌不敢进犯,内乱一起便平的根本啊。”李杵叹口气,说:“这也都是我的错,千挑万挑,给她挑了赵堪培那个老头子当师傅,那个老头子跟我唱了一辈子反调,现在又怂恿起我女儿跟我唱反调,怪我当时只想到他学问出众,名满天下,却忘了他满嘴的‘仁义礼教’,洵儿不是士大夫,一国君主被拘在‘好人’这个框框里,那将是国之不幸。”
梁皇后叹口气,握着李杵的手说:“我虽不懂朝政,可依我所想,洵儿所为未必是错的,都说乱世用重典,如今天下太平,老百姓所求的也不过是安稳日子,可……”
“你懂什么。”李杵烦躁起来,语调也高了八分:“高武皇帝试行仁政二十余年,结果乱象频生,该杀之人继续祸国殃民,罪案滋生,腐败横行,国内一片乱象,外国趁机作乱,连夺我阴州、平服两地,霸占三十年之久,还是朕登基后御驾亲征才将两地收复,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梁皇后不再吭声,只叹口气说:“我只是怕你们父女之间生下嫌隙。”
“生下什么朕都不惧,若不把这孩子锻炼起来,我死不瞑目。”说完,也不再歇息,甩手就准备离开,刚走两步就停了下来,回过头又对梁皇后说:“朕这就差人将洛儿送回来,别以为你们打的主意朕不清楚。”
梁皇后不敢再管前朝的事情,生怕自己的疏忽,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如今洛儿也不起作用了,显然皇上是下了狠心。让洵儿监国的圣旨已下,可名为监国,实则李洵任何主意都不敢独断,非得先请示了父亲才行,又逼着自己顺着父亲的意思走,实在苦不堪言。
半个月后,梁皇后带着洛儿和添儿在园子里玩耍,可洛儿一反常态,不吭不哈地蔫坐在亭子里,任小添儿“姐姐、姐姐”地叫着也不动弹。梁皇后担心洛儿生病,便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先拿手探了探女儿的额头,见并无发热,才问道:“母后没心没肺的小公主今天怎么有心事了?”
洛儿撅着嘴,说:“我都好久没有见过姐姐了,我想姐姐了。以前姐姐老是哄我睡觉,给我讲有趣的事情,虽然每次没讲完她就睡着了,可是都好久她没有跟我讲话了。”
梁皇后听了心一酸,将洛儿紧紧搂在怀里,说:“母后也好久没见姐姐了,只是你姐姐要忙于朝政,又要在书房上课,咱们去了会打扰到她。”
洛儿一听竟哭了起来,从梁皇后的怀里挣脱出来,一屁股赖在地上,大哭着说:“我不管,我要姐姐,我要姐姐。”
流芳一见,赶忙去拉,嘴里念叨着:“哎呦,我的小祖宗,这地上可凉,快起来。”
可洛儿不依不饶地赖在地上,任流芳连拖带拽都将她抱不起来,正着急着,旁边的添儿也学着姐姐的样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闹着非要要姐姐不成。
伺候在旁边的几个宫女内监赶忙都上前帮着流芳将两人从地上扶起来,可两人仍旧哭闹不止,梁皇后无法,只得一把抱起李添,一边拉了李洛,说:“咱们现在就去找姐姐,好不好?”
李洛一听这话,忙停了哭声,拍了拍身上的土,又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泪珠,乐呵呵地拉着梁皇后的手向前走去,李添还兀自啼哭不已,梁皇后哭笑不得地说:“三皇姐都不哭了,你还哭什么啊?瞎凑热闹。”
李添听了这话,也止住哭声,低头看了一眼笑呵呵地看着他的李洛,也“嘎嘎”地笑起来。
“鬼精灵。”梁皇后笑着骂了一句,便带着两个孩子到了李杵的寝宫尚阳宫给他们的父皇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