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待落稳后,便有一个小太监将轿帘打了起来,李洵和李洛依次步出了轿子。这是庄子里的一片开阔地,空地四周点燃了二十来个用草垛子扎成的火把,将这片地方照得透亮,空地都被打扫过,只因天上还落着雪,地上才积了薄薄一层。此时庄子里所有的老百姓都聚集到了空地上,齐刷刷地跪在那里,旁边跪着先行到这里准备的两个礼部官员和万福带着的十来个太监,这时村民中打头跪着的一人颤颤巍巍地说道:“草民,下河子村里正,郑大恭迎陛下,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洵一笑,紧了紧身上披着这斗篷,说道:“都起来吧。”
旁边跪着官员和太监们都站了起来,可村子里的老百姓们仍旧跪着,李洵不解地看看周围,就立马有礼部的官员上前说道:“陛下,乡野小民未曾见过天颜,只怕是太紧张了。”
李洵点点头,又转身对村民说:“朕此次被困山中,突然造访,也实在是打扰了。诸位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那里正这才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可仍旧弓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喘,他身后的村民看见里正站了起来,这才纷纷也起了身,可一样是没人敢乱说一句话。那礼部官员便走到里正跟前说:“里正大人,陛下舟车劳顿一天,想必也乏了,由你引着去住下吧。”
那里正唯唯诺诺地应着,又转过身,眉眼至始自终没有抬一下,低声说道:“陛下请。”
李洵看里正那样子实在有些滑稽,可也不能笑出来,也只能端着说:“郑里正,我看你们村子并不大,我这来了几百号人可住得下?”
“住得下,住得下。”里正连忙说道。
李洵皱皱眉头,那礼部官员忙上前回道:“陛下,这村子有一百来户人家,我们的人除去夜间轮值的,其余每户分上五六人,挤一挤也就过了。您和殿下本应当住里正家,只是他家人口太多,房屋腾不出来,因此另选了一家,臣想着陛下住在别人家不方便,就没有将主人家迁出去,好歹有个照应,而且那屋子只住了母女三人,倒也没有不方便的。”
“你安排的很好。”李洵说:“我们是贸然造访,本已给人家带来不便,再大费周章的,倒搅得鸡犬不宁了。你传旨下去,所有人务必安守本分,不得仗着皇差在村子里惹是生非。另外,在村子里的一应开销,你都记了改日派人将银钱送来。”
“是。”
“另外,这大队人马困在这里,还是应当派几个人回宫给太后报个信,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臣已经派人去了。”
李洵点点头,不再说话,这才打量起周围来。天色已经黑了,可地上的雪将这村子映得敞亮,再加上几枚火把,李洵倒能看清眼前的景象。两边的几户房子歪歪斜斜地立着,里面没有透出一丝光亮,墙皮剥落,墙上一个个的洞眼在黑暗中尤其显得渗人。李洵拉紧了李洛,继续朝前方的黑暗处走去。
终于他们到了一户人家门口,院子显然被打扫过了,窗户也重新拿纸糊了,这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因此这雪白的窗纸和破落的房屋显得不搭调极了,李洵叹口气,朝里面走去,那礼部官员见李洵面色不好,马上小心翼翼地说道:“时间太短,奴才实在没办法给陛下收拾出个好地方,请陛下恕罪。”
李洵挥挥手:“不碍的。”说完再次环视了一下周围,摇摇头说道:“我朝立国百年,百姓生活仍旧如此清苦。”
进了屋子,里面倒是暖和极了,只见桌面上歪歪斜斜点了几根蜡烛,火光昏黄。靠着墙的是一张大床,床上铺着从宫里带出来的铺盖,除此之外便是一张矮桌子和四张条凳,面上的漆早就掉光了,斑斑驳驳,畏畏缩缩,除此之外只有几个放物件的大箱子,再无别的家具。李洵先在床上坐了,问道:“主人家呢?”
万福上前说道:“回陛下,在外面候见呢。”
“叫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并两个女孩,一个大些看起来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有一个只有十岁左右,脸色蜡黄,三人似乎为了面圣还特意打扮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服虽然打着补丁,可颜色看起来并不很旧。三人依着太监们给教的规矩给李洵磕了头,李洵叫了起了后和善地问道:“家里就你们三个人吗?”
那妇女点点头,却并不说话,采新上前笑着说道:“陛下问你们话,你们照答便是,不用害怕。”
那妇女又点点头,这才说道:“就俺们三个。”
李洵“哦”了一声吼,又问道:“家里的男人呢?”
“去年进山被石头砸了,就没了。”
李洵点点头,脑海里竟突然闪过了已死的周曦,自己也感叹起来:“寡母带着两个孩子,不易啊。”又问道:“两个孩子多大了?”
“大的十五了,小的十二了。”
“十二了?”李洵诧异道:“看起来还小呢。”说完笑笑,又说:“跟我妹妹一样大。”说完又看着坐在一边不吭声的洛儿,问道:“你不是出来很开心吗?怎么连句话都不愿意说了?”
“皇姐,我饿了。”
那侯在边上的礼部官员马上说:“是臣疏忽了,殿下自中午后便没有吃过东西吧,臣已经叫人备了饭,只是这里吃食匮乏,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臣只能叫人备了一些简单的便饭,倒是能吃饱,只是……”
“能吃饱就够了,出门在外,一切讲究都免了吧。”李洵说道,又对那母女三人说:“既然我们是在你们家做客,你这主人也务必是要上桌的,就跟我们一起坐了用膳吧。”
那女人听后却不敢答话,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太监,李洵笑道:“你不用看他们,这里朕说了算。”说着又对跟着的一帮子人说:“留下伺候的人,其余的都下去用膳歇了吧。”
众人应了后便都退出去了,只留下采新和两个贴身的宫女。李洛这才活泼起来,指着村妇的两个女儿对李洵说:“我能跟她们出去玩会吗?”
李洵点点头,说:“只能在院子里,一会就用膳了,你不是饿了吗?”又对采新说:“叫殿下的人跟着,让她穿暖和了,别冻着。”
李洛这才马上牵了村妇的两个女儿说:“走,带我参观参观。”
一出房门,一股寒气袭来,洛儿打了个哆嗦说道:“还是屋里暖和。”
“我们以前屋里也从没有暖过,从没有生过火。”村妇的小女儿说道,可话音刚落,就被大女儿捂住了嘴。
李洛不解,问道:“你捂她嘴干什么?”
那大的并不说话,可仍旧捂着她妹妹的嘴不放开,这时候张小顺走上前,笑着说:“主子这还不明白吗?定是有人交代了不让她们乱说话。”张小顺神秘兮兮地说:“您看看这村子,这些房子,若我们不是被困住了,能到这地方来吗?这里莫说是皇尊,恐怕连个七八品的官都不曾来过。这老百姓没见过世面,指不定说出什么话来,万一得罪了龙颜,那他们不是自讨苦吃吗?所以那些个官员太监肯定交代了干脆不要说话,毕竟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嘛。”
李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这才问那个大一些的女孩:“是这样吗?”
那女孩点点头。洛儿笑着说:“那你跟我说什么话都没关系,快别捂着她了,我绝不告诉别人。”那女孩听了这才将手从妹妹的嘴上放下来。洛儿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大一些的女孩这才开口说:“我是大丫,我妹妹是二丫。”
李洛乐着说:“你们的名字真好玩。”又问:“你们刚说你们冬天从不生火,那今天是怎么生的?”
“他们把全村的碳都拿到这了,也只够烧两个时辰的。那个当官的急了,还拿鞭子抽了我们里正几鞭子,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大丫说道。
李洛皱皱眉头:“你们村子里冬天都没人烧煤吗?那不冷吗?”
“怎么不冷,而且每年都有人冻死。”大丫说道:“我本来还有个哥哥,就是给冻死了。”
“冻死了?”李洛大吃一惊,她知道冬天会冷,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人会冻死。而大丫的话显然吓到了她:“可是即使没有碳,你们也可以多穿些棉袄,怎么会冻死呢?”
二丫笑笑:“哪有那么多棉袄穿?我们身上的都是别人家的。不过我和姐姐倒不怕冷,冷了我们就上山去拣柴火,拣一大捆柴火回来也就不冷了。”
李洛听了这些话,心情阴暗下来,自己说道:“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子的。”
小顺子在一边看见李洛心情不好了,忙走上前对那两丫头说:“这就是为什么不让你们乱说话的原因。”两个丫头赶忙低下头去,又不敢说话了,张小顺摇摇头,又笑着对李洛说:“殿下,您别难过。这村子太偏僻了,他们的生活才苦,那是因为没人知道他们,才没人管他们。可像这样的村子并不多,像他们这样的苦命人也不多。您上次出宫看见宫外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那不是很好?”
“真的吗?”李洛狐疑地看着张小顺,又看看那两姐妹,自己转身回了屋子。
李洵和那妇人聊得正高兴,看起来李洵心情不错,听那妇人说话也一直笑着,此时看见李洛走了进来,奇怪地问:“怎么不玩了?”
“太冷了。”李洛说完便依偎着李洵坐下。
此时那妇人继续说道:“所以如今世道好,您看着这房子破,可冬天冻不着,虽然吃得不好,可也饿不着,比起我爷爷那辈儿来,已经是上好的生活了。”
李洵显然很满意,点头笑着说:“这样便好。我原以为这么偏僻的地方,百姓的日子必然苦,刚进来的时候,看你们住这样的房子,朕心里也确实不是滋味,可如今听你这样说了,朕倒是放心不少。”
洛儿在一边听着,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只是不说话。这时候晚膳也备好上来了,采新帮忙布置着,居然有满满一桌子,洛儿扫了一眼,虽都是素的,可种类却不少,那妇人便说:“这些菜有野菜也有地里种了存下的,棒子面饽饽就是平常的口粮了。”
李洵笑笑:“不错。”说完便在桌边坐了下来,又招呼着让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也坐了,那妇人起先不敢,可终于还是被采新按着坐了。李洵回头看看还坐在一边的李洛,奇怪地问道:“洛儿,你不是早就饿了吗?怎么还不过来吃?”
“我不想吃。”
李洵笑笑,又说:“快来,你看这满桌的东西都是你在宫里没吃过的。”
李洛这才磨蹭着在桌边坐下,可看了满桌的菜,再看看那妇人的两个女儿,她们虽坐在桌边,可是并不敢吃,可又被满桌的吃食引得不停咽着口水,李洛便知道这绝不是她们平时能吃上的东西,心下更没了胃口,就从盘中取了两个饽饽递给两人,说:“你们吃呀。”
那妇人却从女儿手中夺下饽饽,说道:“我们晚上吃过了,这些还请贵人们吃。”说完又将饽饽放下,自己也悄悄地坐着。
李洛是一点也吃不下了,只象征性地吃了两口便说饱了,李洵饭量本来就不大,再加上也确实累了,也没吃多少就够了,仍是剩下了一桌子,便让将膳撤了。采新看李洵也确实累了,这才让人将母女三人带了下去,自己又带着两个宫女伺候了李洵和李洛更衣睡下了。李洵知道采新她们也确实累了,就让她们也下去吃饭睡觉,晚上不用跟夜伺候了。
采新便笑着说:“还是陛下心疼奴婢。奴婢就在外间,陛下晚上有事了叫一声就成。”
李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跟皇姐说说话,可她不知道这些话现在应不应该说出来,慢慢地她听见身边李洵的呼吸声均匀起来,她知道李洵已经睡着了,只得自己满腹心事地躺着,她想自己弄清楚这一切,可越想却越害怕起来,一个人是活活冻死的或者活活饿死的,那该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啊。
这样想了不知多久,她终究还是太累了,也沉沉地睡过去。可睡下便做起了梦,梦里竟是些妖魔鬼怪的影子,李洛吓得嚷嚷起来:“母后救我。”
李洵被李洛的这一声惊醒,听见她嘴里不停地说着梦话,便推了推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洛却没什么反应,嘴里仍旧神啊怪啊地乱说着,李洵觉得不对劲,忙伸手摸了摸李洛的额头,发现烫的吓人,再摸摸身上,竟浑身都是滚烫的。李洵慌起来,忙朝着外面叫道:“采新。”
不一会儿,采新举着一盏昏暗的蜡烛,披着衣服跑了进来,问道:“陛下,出什么事了?”
“洛儿烧得厉害,你快去叫太医来。”
“此次出来,想着时间短,便没叫太医跟着。”采新说着也伸过手来摸摸李洛的额头,惊呼道:“这么烫。”
“快想想办法,这么烧下去,要出问题的。”李洵想了想,忙又说:“你去问问那妇人,她们平常病了总有大夫给看病的。”
采新忙跑了出去,李洛嘴里仍嚷嚷着“母后救我”,李洵将被子给李洛塞紧,自己又叫了人过来服侍着将衣服穿好,先打了冷水拧了帕子敷在李洛的额头上,又叫人从外面屋檐下拔了些冰棱子,包在帕子里塞在洛儿的身下。不一会采新进了来,说:“那妇人去叫大夫了,说他们村的人病了都找他。”
不一会,那妇人便带了个郎中过来,免了一切虚礼后,那郎中只看了洛儿一眼,便从一个布包中取出一根又长又粗的银针,在火上烧了一下,将拇指伸进嘴里嘬了嘬后拿出来又放在李洛额头正中印堂穴的位置搓了搓,就提起针准备扎下去。李洵一直诧异地看着这郎中的一举一动,这时才反应过来,忙喝道:“住手。”
那郎中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忙跪在了地上。
李洵回过头问道:“你是哪里的郎中,不把脉不问病,拿了针就往殿下头上扎。这要是扎出个好歹来,你担得起责任吗?”
那妇人也跪在一边说道:“俺们村的人生了病都是这样扎好的。”
“那可有没有扎好的?”李洵急着问道。
那妇人脸色变了变,也不敢说话了。
采新也急了,骂道:“糊涂,殿下何等金贵。这一针下去好了便罢,若有个万一,你们这个村子都不够偿命的。还不快去找个正儿八经的大夫来。”
“俺们这里就他一个,若要找别人,恐怕到明天晌午才能回来。”
“差人立马回宫请太医。”李洵忙吩咐道。
“来不及吧。这一去一回的,快的话也到明天了,何况雪还封着路。”采新焦急地说道,可又看了看那所谓的郎中和他手里的针,也实在拿不出办法。
这时只见一个太监打扮模样的人走上前来,跪下说道:“奴才愿为殿下试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