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后因为李洛出宫几日没有消息,心里总是上下不安,胃口又不好,终于还是生起病来。李洵心急,到了坤华宫门口又不敢进门问安,怕梁太后还生着她的气,自己一去又惹得太后不高兴,只好在门口拉了一个小宫女问情况,小宫女支支吾吾地也说不清楚,就去请流芳回话,流芳此时正在太后跟前伺候着,听小宫女附耳说皇上在宫门口等她,不由为难地看了梁太后一眼,梁太后叹口气,说:“算了,去把她叫进来。”
流芳忙答应一声,到了宫门口,看见李洵正踱着步,她忙笑着上前,请了安说:“太后叫皇上进去呢。”
“母后病得怎样?”
“不是什么大事,还是因为三殿下的事情着了急上了火,梅太医给开了方子,已经用了药,这会子舒服多了。刚看见丫头进来找我,就猜到皇上在外面,这才叫皇上进去呢。”
“若是因为洛儿的事情病的,那还是在生朕的气呢。”李洵叹口气:“只怕母后不愿见我吧。”
“陛下这是什么话,太后的心思您还不明白吗?外面这么热的天,您再在外面中了暑气,太后不更是要着急了?”流芳笑笑:“母女两个闹别扭哪有隔夜的?这两日太后还念叨着说骂了您两句,您就不来看她了。”
“哪里是我不愿过来,分明是不敢过来。”李洵笑笑:“好了姑姑,您也不必在这替我们圆场了,我这就进去还不行吗?”
李洵进了内殿看梁太后靠着坐在榻子上,气色上看去也并无大碍,只是看见她并没有什么表情,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忙跪了说:“儿臣惹母后生气,在这热天里又生了病,实在该死。”
“行了,起来吧。”梁太后淡淡地说:“坐到母后身边来。”
李洵笑笑,在梁太后身边坐下,说:“儿臣还以为母后再不要我了。”
“你呀,母后骂你几句还记仇吗?”
“不是,只是儿臣这次决定草率,也实在后悔极了,又惹得母后震怒,这才不敢来看母后。”
“罢了,你有你朝政上的考虑,哀家虽不懂朝政,可也知道你难做着呢,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只是你也要体谅母后作为一个母亲的担心,你妹妹虽然机灵,可到底没有出去过,这次又是到灾区,母后怎么能不担心?”梁太后握住李洵的手:“你过两日也要动身了,虽然有大队人马护着,可母后也是担心。”
“母后,儿臣知道,只是您得相信洛儿,更得相信朕。您放心好了,最多一个月,朕一定将洛儿平平安安给您带回来。她是我大显朝的储君,得上天庇佑呢,哪能出事?”
“那最好。”梁太后这才露出笑脸,说:“可准备好了?定了哪天动身?”
“朕出趟门不容易,要带的东西太多,已经命令他们加紧准备了,南巡圣旨昨日已经发下去了,所以朕两日后就得动身,人一多路上就慢,洛儿到安澍也就三四日的功夫,朕若走起来恐怕得六七日,母后担心洛儿,朕又何尝不是?不早一日见到她平平安安的,朕也不安心呢。”
“既然这样,今日再叫了你姑姑过来,外面热,哀家让膳房做些爽口的菜,算是为你践行。”
“到底是母后心疼儿臣,儿臣这就让人去叫姑姑。”
晚上梁太后几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吃着晚膳的时候,李洛一行也终于到了江中和安澍交界的吕望府,车外的灾民也越来越多,路边的饿殍隔几步就有几个,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有的已经腐臭,身上落了成千上万的苍蝇,空中飞来飞去的是黑压压一片又一片的乌鸦,恐怕是这个每天都饿死成百上千人之地最快活的饱食者。
到吕望府城门口的时候,张小顺朝门口望了一眼,问道:“我听说吕望门口堵了几十万灾民,都在哪呢?”
“都堵在南边了,离城门十几里地被拦下了,能过到江中这边的都是早过来的,算是幸运的,不论生死,多少还有希望,可那些被堵下的,恐怕能活下来的有十之一二就不错了。”陶式摇摇头,说道:“灾荒闹起来,真跟人间地狱一样。”
反反复复查验了一遍又一遍,李洛的车马终于进到了吕望府内,吕望和炎城情况差不多,看起来仿佛依旧繁华,可实际上路上行人并不多,稀稀拉拉走着的几个人也是行色匆匆。车马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林礼煊说:“少爷,这家客栈看起来是最大的一家了,今晚就在这歇了吧?”
李洛探出脑袋看了一眼,说:“就在这吧。”说完先下了车,走进了店内。店内守着一个伙计和一个账房先生,伙计看见外面进来了人,忙迎上前,说:“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四间上房。”张小顺说道:“再弄些饭菜来,捡好的上,送到客房来,速度快些啊。”
“这……”小伙计为难地说:“我们这好东西倒有,只是这价格……”
“哪那么多废话?”小顺子从胸前掏出一叠银票,从中拿出一张递给小伙计说:“够不够?”
小伙计看了一眼,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十五两?够够。几位爷等等,我先让后堂准备着,然后马上带几位去客房。”
小伙计说完忙颠颠地跑了出去,柳平儿皱着眉头问那个账房先生,说:“你们这再没别的伙计吗?”
“这个世道哪还雇得起伙计啊,以前一个伙计一个月工钱是三钱银子,如今这三钱银子只够吃三天,谁还干活?要涨工钱也不是一两钱地涨,是一二两银子的涨,哪家老板能这么财大气粗地请伙计?只好都辞了,反正现在也没人到这地方来,足够使了。”
账房先生仍说着,小伙计返了回来,看见账房先生正叨叨着,不满地说道:“你跟客人们说这些干什么?大旱天的也不省些口水。”说完对着李洛又换上一副笑脸,说:“几位爷这边请,咱们先去客房,厨房饭已经备上了,马上就能给几位上上。”
房间布置得倒还雅致,看得出几分以往的辉煌,只是许久没人住了,伙计打扫得也不勤快便落了些灰尘,几人也不计较,让伙计将房间简单打扫了下便分着住下了,没过多久饭菜便上了来,虽不是什么大鱼大肉的,可几道菜倒还精致,味道也不错,几人美美吃了一顿,也都觉得累了,便早早安歇下来。
第二日,几人早早便起来准备赶路,若是不出意外,中午就能赶到安澍省内,只可惜意外还是出了。几人正准备结账出门时,店小二匆匆从外面进来,看到几人要走,忙拦着说道:“几位慢着,如今出不了城了。”
“怎么了?”柳平儿忙问。
“昨晚半夜,灾民突然闹开了,冲开兵士的阻挡,如今已经到南门下将吕望围起来了,知府老爷下令将吕望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你们现在就是过去也出不去啊。”
“灾民造反了吗?”李洛心内一紧。
“倒也不是,只是想进来讨口饭吃。只是这吕望城的百姓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哪还能接济灾民呢?他们就是闯进来也没吃的啊。”
“皇上拨了钱粮赈灾,怎么还是这番光景?”李洛看了一眼陶式,郁郁地说:“到底是你说得没错,是我幼稚了。”
“少爷,既然这城都封了,我们这路还怎么赶?”张小顺问道。
“既然灾情已经蔓延到江中,那我们就在这城里看个究竟。”李洛略一沉思,看一看陶仙正搀扶着的奶奶,又说:“只不过我们总要想办法出城,奶奶身体不好,应该好生将养,跟着我们也不方便。陶式,你们在吕望可有亲人朋友,先将奶奶托付,待过几日再接回?”
“我们是有一个远方姑姑在吕望,本来也想将奶奶托付在她家,只是她家六口人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我奶奶,这才拼了命也将奶奶带在身边的。”陶式说道。
张小顺笑着接道:“现在这倒不是问题了,我们多给你姑姑些银两,总让她照顾着些奶奶的身体就好,不出几日等我们事情办完了也就可以将老人接回了。”
“我们承蒙少爷救命,现在又……”
陶仙还想拒绝,可李洛并不容她把话说完,就说:“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还分什么彼此?陶式和小顺子这就带着老人家过去吧,我和他们到外面转转。”说着转脸问小二:“你们这可有什么高处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的?”
“有。”小二忙说:“往南边走有座佛塔,传说是鉴真和尚东渡之前修的,专门用来藏佛经的,塔有七层,上到四层就能看到城外的景况了。”
李洛点点头,又对小顺子说:“你们送了人就到那塔上同我们会合。”
小顺子应了后,和陶式先将东西搬回到房间,又找了些老人家能用上的东西,这才离开。李洛几人便一路找向藏经塔去。吕望城并不小,几个人走了一个时辰才远远地看见有一座塔矗立在远方,李洛此时已经被太阳炙烤地浑身是汗,甚是狼狈,不免脾气又上了来,说:“早知是这么一趟苦差事,我何必自己求着要来。”
柳平儿陪着笑,劝道:“这就到了,这么远都走过来了,也不差这几步了。”
李洛用袖子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不情不愿地又向前走去,终于到了塔下,才发现这塔应该是多少年都没有人来过了,塔身乃是用土砖砌起的,围绕在塔周围的几个小佛龛早已被盗空了,只留下几个塞满了垃圾的空洞。从塔门进去,里面还有一座泥塑的佛像,只是已经看不出是哪尊菩萨了,供桌还在,桌上放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李洛打量了两眼,问道:“这里还有人吗?你看到处都是脏的,这桌子却好像被擦过一样。”
“这种地方,哪还能有人呢?”陶仙说道:“不过是些乞丐躲在里面而已。”
李洛点点头,绕到后方,从楼梯慢慢向上走去,爬到第五层,几人出到塔外,只一眼,就被城外的景象深深震撼了。从塔上望去,城外黑压压的一片全是躁动不安的人头,竟是望不到尽头。只是这塔离城外尚有些距离,除了一片缓缓移动的黑色外,李洛实在看不出这些人是什么表情,愤怒?焦灼?不得而知。
“这可是数十万灾民。”几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林礼煊不无忧心地说:“吕望守军不足万人,若是灾民闹起来,只怕能将这城夷为平地。”
“不会,这都是些饿肚子的人,不过是想求些吃的,不被逼急了,谁还愿意多花些力气去闹事呢?”柳平儿颇有感触地说道。
李洛轻轻拉住柳平儿的手,皱着眉头说:“可他们如果被逼急了呢?”一句话问得几人都不出声了,李洛又凝神望着聚集在城下的灾民,心里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那场雪灾,想起了那个破落不堪的村庄和那个面黄肌瘦最终死亡的小女孩。在这群人中,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女孩,了无希望地挤在这人群中,被推来搡去,如果最终不是饿死,恐怕也会被逼急了的饥民踩死在脚下。李洛浑身抖了一个激灵,拉着平儿转身就准备下去,边对陶仙说道:“你在这里等你哥哥,我们去吕望府衙门。”
林礼煊和景通二人也忙跟在了李洛身后,下了塔,林礼煊才匆匆问道:“殿下可是去吕望府要粮?”
“正是,偌大的吕望府总有存粮,哪怕只派一顿稀粥,这些百姓也算有些盼头不至于闹事。”
“可是殿下身份是保密的,吕望知府怕不会那么听我们的话。”景通也说道:“说不定会把我们都撵出来。”
“顾不得了。”李洛边快步走着边说道,也顾不得大热的天气,只是随意擦了擦滑过脸颊的汗水,又说:“我倒要看看这些地方官员到底是些什么嘴脸。”
知府衙门口,守门的两个兵士怏怏地站在门口,看见有人上前,立马警醒过来盯着几人。李洛顾不得这些,对景通说:“敲鼓。”
景通略一顿首,便上前举起鼓槌,使劲敲响了鸣冤鼓。那两名兵士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拦住景通,将他推搡到一边,质问道:“干什么,干什么?”
“我击鼓,自然是鸣冤了。”
两名兵士对望一眼,看怪物一般打量了景通一眼,问:“你没毛病吧?这吕望城都被围起来了,你还有心思喊冤?”
李洛这才走上前,说:“这鼓放在这儿,我自然是想什么时候敲就什么时候敲,你们知府老爷听见鼓声应当赶紧问案才是,哪有你一个奴才在这里刁难的道理?”
两名兵士一怔,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公子,发现他虽然衣着简单,可浑身却透着一股贵气劲,再望望身边跟着的几人也都不像是等闲之辈,便也不敢怠慢,其中一人忙进到衙内去通报,另一人赔着笑脸打着揖说:“几位稍等片刻。”
不一会,就听见府衙之内传来“升堂”一声,刚进去的那位兵士又走了出来,招呼着李洛几人说:“几位可以进去了。”
李洛不再搭理两人,径直朝府衙内走去,进了大门便是衙门正堂,此时各衙役已经在两边站班完毕,待李洛进入正堂,衙役们便同声吼着“威-武-”。知府是个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人,此时一脸焦急地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手中“啪”地拍下惊堂木,颇有几分威严地说:“来者何人,见到本府一律跪下回话。”
林礼煊一听,忙拦在李洛身前,朗声说:“我家主子有功名在身,见官不跪。”
知府皱皱眉头,冷笑一声,说:“也罢,本官今日事务繁忙,不与你计较这些。你们有何冤屈,速将状纸递上来吧。”
“我们是来替城外数十万灾民来问知府大人几句话的,仅此而已,并无状纸。”
知府闻言脸色当即暗了下来,他细细打量了站在下方的几人,突然笑了起来,又从桌上拿起折扇打开,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呼扇了几下扇子,才说:“如今世道不好,这不自量力的人也多了起来。”说完顿顿,才又笑了下,说:“也罢,本府当听个乐子,听听你们有何话要问?”
“城外每天饿死数百人,吕望府为何不放粮赈济?”李洛开门见山地问。
“吕望的粮都放给灾民了,吕望百姓吃什么?”知府不疾不徐地说。
“你吕望的粮百姓怕是也吃不起吧。”柳平儿也说道:“一餐简单饭食要花数两银子,哪个百姓能吃得起?”
“今年灾年,粮食本就不足,粮价上涨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价不是我定的。”
“皇上下旨赈灾,拨银六十万两,虽不至于将这灾压住,可也不会产生这么多灾民,官府可以当什么都看不见吗?”李洛见这知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
“赈灾银两是拨到安澍、淮裕两省,本官分文未见,这两省的总督都没有办法,我一个小小从四品的知府有什么办法?”
“可你不怕灾民破城吗?”
“他们敢破城就是造反,你们也不用害怕,我城守军虽少,可对付那些反军还是不成问题的。”知府又摇摇扇子,说:“我容你们问这些问题已是格外开恩了,咱们适可而止,逼得我赶你们出去,可就闹得不好看了。”
李洛气急,大声喊道:“我命令你放粮。”
知府将扇子一收,沉下脸,说:“小子,话可大了点。我就告诉你,粮,我有,但就是圣旨让我放粮,只要我不放,也没有人敢命令我放。”说完对左右说道:“来呀,将这些狂妄之徒赶出知府衙门,给我盯紧他们,若还有异动,就当乱贼处死。”
李洛还想再争几句,可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拥上来的几名衙役赶出了衙门,守门的两个兵士看见几人这般狼狈,也不似刚才那般好声好气,连拉带拽地将几人撵出府衙十几步远,这才罢休,骂骂咧咧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