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勋
1.
大军离开都城沐阳后，闵炀在一个深夜偷偷潜入陆承勋的军帐中，告知他，军中有奸细早已经将此次的行军路线送到了敌军手中，更可怕的是，这份行军路线图是从后宫里面流出来的。
陆承勋难以置信，闵炀解释说：“皇上近身的侍女莼香子其实是班大将军夫人柳氏的眼线！当年柳锦本想将惊鸿的妹妹秋鸿送入宫的，不料秋鸿自尽了，才将她送了进去。就在昨天，莼香子在宫中死了！”
陆承勋望着闵炀稍作思量便明白：“是你的人杀死了莼香子？”
闵炀点点头。
陆承勋没想到闵炀这一个败落失势的旧臣子弟居然将人手眼线安插到了深宫，将皇上的贴身侍人杀掉。
陆承勋内心里突然倒吸了一口气——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能力是我一直以来低估的？！
“军中的细作是谁？”陆承勋镇定地问。
“就是当年随同您去南茂南境作战的沪子觉。”闵炀说这话时的神情好似等着看陆承勋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可能，这么多年他与我一同出生入死！他怎会拿四万大泽军人的性命做……”陆承勋有些慌乱，这段日子他虽然怀疑过身边不少人是柳氏的眼线，却从来没有怀疑过沪子觉，他可是曾随他作战的亲信，还在握不紧手中剑的时候，他们便在一起习武。
“殿下若不信，那就让闵炀为您证实一下吧！”
闵炀带着陆承勋蹑手蹑脚地来到大本营后山一处的山洞里，山洞里有阵阵风吹过，可见是一道两头相通的山洞。只往里走了十余步，陆承勋就听到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俨然是泸子觉，他二人交谈的内容正是此次讨伐北炙的全部计划。
陆承勋又气又怒，身边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他难以自控地一拳击向石壁，却被闵炀一掌接住，不然定会发生声响。
闵炀拽着陆承勋的拳头，二人退出了石洞。
陆承勋回到军帐中，因怒火中烧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危机。几年前出行打仗，都是有班大将军陪着的，如今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指挥作战，身边没了有经验的人，他一时心慌没个头绪。
“殿下莫气乱了思绪。”闵炀镇静地道，“当务之急，我们是要想出对策。”
“何为对策？”陆承勋自认为自己征战多年此时此刻仍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而眼前这位单薄的年少男子岂能在短时间内想出可行的方案来。
“我们将计就计。”闵炀道。
“将计就计？”陆承勋问道。
“北炙不同别处，这里处处是雨林，沟沟壑壑，天气燥热潮湿，不能用与茂人、上饶人打仗时的法子作战。”闵炀分析道。
“那具体怎么个战斗方法？”陆承勋问道。
“既然泸子觉和敌军勾结将我们一击溃散，那么我们就假戏真做，化整为零，以游击战的形式与北炙各地的官军作战。要知道，游击战在北炙最行得通。”
“游击战？你是在说笑吗？这里不是我们的地盘何谈游击战！？”陆承勋鼻子里冷哼了一下。
“殿下，您忘了我闵家在北炙待了这么多年了吗？”闵炀道。
陆承勋恍然大悟——虽然当年闵家军失守北炙，但仍会有余部在各地暗藏，仍有大泽的遗民希望在这里打一场翻身仗：“你在指当年遗留在北炙的大泽兵将和商户及手艺人？”
闵炀点点头。
“可是，你能在短时间内动员联合他们吗？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陆承勋问道。
“殿下，自三年前闵炀就已经派人在北炙走动了。您放心，闵炀定会帮您漂亮地大干一场！”
……
2.
大泽军队入境纹河第二日，遭到伏击，大军溃散，浩浩荡荡四万军马一下子被打得星散，没了踪影。北炙军只捉到了三千余人的大泽兵将，其中就有泸子觉。
三日后，泸子觉被疑心深重的北炙边境大将军斩首。
五日后，被俘三千余人集体处死。
十日后，北炙各地驻地军遭到不明团队的滋扰。
十五日后，北炙北境十余军营遭受洪水侵袭，溃不成军。
三十日后，北炙南境近二十个军营遭受泥石流，死伤惨重。
四十日后，灾民们涌入京城纹河要求北炙皇帝打开粮库放粮。
五十日后，北炙皇帝于京城纹河放粮平息民怨。
六十日后，通向纹河的各个陆路发生不同程度的塌方。
……
一切都在军师闵炀的掌控之中。
七十天后，陆承勋召集精兵猛将一举攻入纹河皇宫。
八十日后，捷报传入沐阳皇宫——皇子陆承勋仅率四万军马三月内掌领北炙。
大泽百姓举国振奋，这是自与上饶作战惨败后，大泽军队第一次打胜仗，如此大捷举国欢庆。皇帝龙颜大喜，赏柳氏一族无数荣耀与财宝。
陆承勋毕竟是皇帝陆遨最疼爱的孩子，能看到他在失民心后再次靠丰功伟绩换取百姓的信任，忍不住欣慰：他不愧是我最得意的儿子啊！面对权力财富，谁人不会犯一次糊涂呢。况且他已经接受教训了。
皇帝陆遨暗地里有些后悔当时的决定。
就寝后，他要身边的侍从全部退下，只把琉璃留在身边。
只有在和琉璃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说出憋在肚子里的话。
她又聋又哑，是最安全的倾诉者。
“当初真不应该那么草率地立承尊为太子啊！”皇帝陆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琉璃望着他的唇形，看着他的眼睛，心下了然：皇帝还是最在乎陆承勋的。即便是皇后不喜欢他，临终前央求改立皇子陆承尊为太子，他仍旧是皇帝心中最优秀的孩子，最有能力统治国家的人。
“程勋的出生，为朕带来了好运气！朕能有今天，离不开皇后，他是朕与皇后的第一个孩子，是朕悉心培养的皇位继承人。朕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帝国统治者，完成朕的夙愿，开疆拓土，将整个博大路都变成我陆家的天下！”皇帝躺在龙榻上，爱抚着琉璃温润的肌肤回忆着往昔。
琉璃乖巧地将头枕在他的胸口，扑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说话。
“女人的心，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因为孩子的出生害自己险些丧命，一个母亲就会这样不待见他吗？是朕将皇后宠得太任性了。”皇帝陆遨不解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年，朕还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在太子陆迅奉旨回京后，真率军留守北茂，等着和北茂和平谈判，不料却落入北茂军队的埋伏，身负重伤。朕一直向大泽的方向逃，逃亡途中被北茂毒蜂刺瞎了双眼。朕辨不清方向，误打误撞的，朕只知道自己逃进了一片树林里。那里的树木有些独特的香味，后来朕才知道那是一处出药材的林子。”
琉璃似懂非懂的神态，恬静地看着皇帝脸上的帝王威武之气渐渐散去，一层层温柔的涟漪在荡漾开来，像是春天里柳枝在拨弄着湖水。
“朕又饿又痛，昏死了过去。等朕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小木屋子里。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个老阿婆，总是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另一个是个年轻的姑娘……”皇帝陆遨的眼睛似乎看到了遥远的时空，在那里，他似乎看到了当年自己因眼伤而无法亲眼看到的初相遇。
那应该是一个简陋却很干净的小木屋吧，里面住着看守林子的老阿婆和来这里散心的东家小姐。
东家小姐十五岁，活泼机灵，心地善良。
她去林子里面采药，看到一个武士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她好心地把他带回了小木屋，与老阿婆一起照料他。
她身上有着淡淡的药草香，是在药林里如风般奔跑时沾染上的独特的奇异香味。
她说着他听不懂的北方茂人的方言，像唱歌一样好听。
她那般轻柔地，小心地为他包扎身上的伤口，用蜂蜜和花露兑成解毒的药水点在他的眼睛里。一日四遍，从来没有不耐烦的时候。
他以为他会死在北茂的土地上，却碰到了仙女般的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那个时候看不到这位美丽的姑娘。
他很想和她说话，感谢她的搭救，可是，求生的本能告诉他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不会讲茂人的语言，若他说出大泽语，也许这姑娘会因为他是敌人远离他，甚至是将他交给北茂军人。
他是多么想问问她是哪家的姑娘啊。
她为卧床不能起的他洗头发，温柔的鼻息拂在他的面颊上，他感觉温煦的春日阳光照在脸上，照在眼睛上，好想看一看这位仙子的模样。
混混沌沌之间，他看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对如玉般秀气的小虎牙。然后刺痛感袭来，他又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只记住了她轻灵悦耳的歌声，还有老阿婆絮叨着“迪杨噶”“迪杨噶”“迪杨噶”。
“迪杨噶是什么意思呢？是她的名字吗？”他想着。
一个月后，他还没等到能看清楚恩人的面容，就被趁虚而入的亲信背出药林，回到了大泽军队的大本营。
直到梅太后矫诏，他在梅家的扶持下登基为帝，他才掌握兵权南下。他们占领了北茂大半个土地，他才腾出手来寻找这位救命姑娘。
派下去做这件事情的人问他：“那姑娘叫什么？”
“不知道。”
“那姑娘住在哪里？”
“北茂与大泽接壤的那片药林。”
“殿下可有其他线索？”
“一座小木屋，一个爱絮叨的老阿婆，满身药草香味的姑娘，哦，她应该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对小虎牙。”
“茂人十个里面有六个都长着虎牙，这可怎么找啊！”
“……我记得，老阿婆总管恩人叫‘迪杨噶’。”
“迪杨噶？”差办此事的人陷入了沉思。
半个月后，此人飞鸽送来了消息：恩人已找到，北茂药林主人柳家次女。
陆遨迫不及待地赶往北茂药林，在柳宅，他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姑娘。
那是一双灵动的乌溜溜的眼睛。
浅笑时薄薄的双唇裂开露出一对甚是可爱的小虎牙，散发着茂地少女别样的风情。
当他走到她身旁，药草香气袭面而来。
“是你吗？”陆遨紧紧握住她的手问。
少女嫣然一笑，一切都醉在火蛇树浓郁的花香里。
3.
她是美的，善于体贴人的。
她出身北茂商户人家，为了让她的母族强大一些，他将她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姐姐柳锦嫁给了威震西南的班大将军。那时候班虎的原配在一场激战中殉职，尸骨无存。柳锦是无法生育的，早被婆家休了。柳锦曾向班虎和他许下承诺，必将班征鸿视为己出。
他知道，这样的政治联姻是顾贵妃不愿意看到的。
自己与顾氏一族更多的是利益关系。
他是老皇帝第十一个儿子，母亲是个宫女，他一生下来便被梅太后抚养，一直跟着太子陆迅。储君之位，是他遥望不可及的，他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做个有权势的王爷，成为陆迅的左膀右臂。可是机会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
那一年，太子陆迅奉玄帝之命攻入北茂。
在玄帝的离间计之下，安达家族被大茂皇帝灭族，很快大茂分裂为南北。
太子陆迅带着二十万大军在北茂打了一年多的仗，肃然占据了北茂的半壁江山，却也早早心生厌战情绪。
别人不知道原因，但陆遨是知道的，他喜欢上了一个巫女，还是个苑修巫女，一个美帽绝伦的茂人女子。一个下士掳来这位美貌巫女献给太子陆迅希望可以得到封赏，却换来太子陆迅一顿责罚——苑修巫女是离茂人的神明赛落女神最近的守卫者，亵渎了苑修巫女便是在亵渎赛落女神，必然会引来茂人更多的恨意。
那苑修巫女本可以马上离开的，却留在了太子陆迅身边。
后来，太子陆迅被她慢慢俘获，开始停止进攻，想和北茂和谈。这个消息被顾长安传到当时梅后的耳朵里。
梅后是玄帝最信任的人。其实，在当时玄帝旧疾复发猝死，是几年前跟茂人作战是留下的病根。为了稳住前线作战的军心，梅后秘不发丧，却听到儿子与茂人和谈的消息。她召回儿子，斥责一番，却发现儿子已经与那位苑修巫女形影不离。太子好色无大志的风言风语早已在军队中传开，为了重整军心，梅后下令杀了这位苑修巫女。
太子陆迅总是不成器的，一怒之下要出家，被梅后阻拦之后，他竟一起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我不要战争，我只想和茂人各自安好。
梅后应该是对这个儿子失望了。可等不到这位母亲告诉他先帝已逝，陆迅殉情自杀了。
梅家担心新一任皇帝登记之后会对外戚展开报复，便和梅后、顾长慧和顾长安一起矫诏，让陆遨继承皇位。原因很简单，在所有皇子当中，只有陆遨的原配妻子是梅家的女儿，并育有一子。这个儿子便是陆遨的第一个太子陆承冕。
在元妻梅氏去世之后，为了巩固与梅家及顾长安的关系，陆遨让顾长安的妹妹、梅氏的陪嫁侍女顾长慧做了妃子。
陆遨在登基之初便想将柳绵带回沐阳，却顾忌梅家，一直未能行动。
陆承勋呱呱落地的那一刻，陆遨率领班家军攻入北茂皇宫，活捉北茂皇帝。
本该凯旋回京的，但陆遨忍不住思念，一匹急马冲回北茂柳府见他的娇妻和未满月的儿子。
这个儿子是他喜欢的样子。
秀气的面庞，尖尖的下巴，灵秀的双眸，小巧的脸颊，和他的母亲是那般相像。他那样强烈地认为，只有这个孩子才配继承他的皇位。
半年后，梅太后病故，陆遨才如愿将柳氏母子接回皇宫。
满朝上下没有人欢迎这个茂地女人，他们担心这个女人就像之前的苑修巫女一样动摇军心。
可是没有。
陆遨率军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入茂地，最终将整个北茂收入囊中。
后来，梅氏的儿子太子陆承冕夭折，所有人都认为一定是顾贵妃顾长慧的儿子陆承恩会继任为太子，因为顾长慧的身后是整个梅氏权力集团。
但，陆遨的选择却是柳氏的长子陆承勋，他要他最爱的女人做了皇后。
4.
“琉璃啊，你可知道，朕有多么器重程勋吗？”陆遨语重心长地问怀中的琉璃。
琉璃看着皇帝陆遨，目光温柔。
“朕顺了皇后的心意，罢免了程勋的太子之位，让承尊成为东宫的新主人，并非朕本意。朕与皇后感情笃厚，实无法弗她的执念，要知道那时候她已经时日无多。太子有关国政未来，朕现在不想再折腾了，只要承尊不要表现得太差，龙椅仍会是他的。朕希望程勋可以重新收拢人心，成为一个造福我大泽的王爷。他兄弟二人只要能齐心，朕百年之后便心安了，和皇后重聚后告诉皇后，谢谢你为朕生下两个这般好的儿子！”
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各尽其值守，一个安定民心，做受百姓爱戴的皇帝，一个继续开疆拓土，成为战功卓越的王爷，是陆遨的心愿。
但这些话他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帝王的心思怎可能被别人识破呢。
只有面对这个又聋又哑的小姑娘的时候，他才会吐露一点点心声。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瘦瘦小小，忽闪着懵懵懂懂的双眼的女孩子，早将他说的每一个字看进眼睛里，读懂了他的双唇，将他内心的秘密探到了底。
不仅仅是这样，她借口喜欢琉璃，要皇帝陆遨在好几座宫殿里布置了琉璃几案。每当有谁觐见皇帝，她都静坐在皇帝身边，低眉无语，实则借着来人映在琉璃几案上的倒影，将他说的话探得一清二楚。
之后，她便假装插花，将这些情报刮在花茎上。
待到夜间花朵枯萎后，下人们便将花朵丢在一旁，小玄子趁人不备将这些花茎上的密语读取，之后将情报送到闵旭那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