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根去土留
马先发古铜色面庞上看不出太大变化，只是他高大硬朗的身躯，被拘束在固定座位上，从气势上先塌下架来。大约由于他年纪和阅历的缘故，两次讯问过程中都进行的十分平静。
此时再次审讯，崔辉依照精心设计预案，对重要情节详细讯问：“你指示张玉献制造交通事故时原话怎么讲的？”
马先发皱下眉头说：“昨天我已经交代过，因为俺俩是老乡，跟我干待他不薄，提前多次商量好价格。两次下手前原话都是交代时间路线地点、车型、车号和预备使用方法。”
崔辉随问：“这些信息你是怎么获取的？”
马先发顺口答：“从发改委定点加油站捎带打听出来的。”
崔辉又问：“张玉献说过些什么？”
马先发平静的说：“他问到底为啥事？我让他只管事成收钱，不要问那么多，说生意上结的梁子必须给车上人个教训，撞后只管尽快离开现场。”
丁林追问：“路口有监控探头你不怕被拍照？”
马先发只是哼了声说：“千虑一失没想那么多。”
崔辉从他自信神态中，猜测其是否知道当夜电路故障的事？并紧接再问：“你是否考虑到车辆急速运行中，制造事故可能造成重大人身伤害或者死亡？”
马先发换用衰老颤声辩解道：“我实在没有考虑那么多，确实也没必要让谁去死，只是想给姓苏个教训。”
崔辉从其放低嗓音里感触到奸猾习性，沉思着换个话题问:“再谈谈你所谓教训的真实原因和动机？”
马先发有点按耐不住，咳嗽声说：“申批项目前期活动费用不算，只为修改环评报告我花费三十万，与国外公司签订游乐设施购买合同毁约金二十多万，失去项目交工后参与经营股权就不用提，承诺其他领导的项目干股也要公司买单。”话音透出少有的激切、高调。
丁林看似无意识追问：“以你多年经营之道，整个申批过程事前，就没有考虑被拒的可能吗？”
马先发喘口气转低声答：“怎么会呢？事前已经安排专人公关，给姓苏的送去厚礼，没料隔天他又如数奉还。由于时间赶得紧，我想礼虽拒人情到，便捎话言明随后定补，圈子也算基本转圆，谁知功亏一篑。时后想姓苏的肯定收其他重金，所以来此损招坏我大事。”
崔辉看旁边微机录入操作完，起身过去递杯水，马先发欲站立不能，立即举双手捧接客气说：“谢谢领导。”他多年商海拼搏练就逢源屈伸惯技，此刻常见的好盛强势已踪影全无。
几口热茶入肚马先发细品回暖，轻舒口气调息微闭双目养神，崔辉再次意识到，面前老者名利场上回旋有余的心境，此辈偷生且不惧死，也许正是复审不起波澜的缘故。于是稍待其歇息继续提问：“你答应张玉献事成后付多少钱？实际给多少？为什么原因？”
马先发睁眼斜视窗外亮光，毫不惊慌的慢慢说：“我答应事成给他三十万，实际付有三、四万。至于原因吗、你们也知道被撞车上都是轻伤，况且张玉献害怕肇事逃逸被抓判刑，没有按交代及时逃跑坏了大事，仅处理事故净赔几十万。”
崔辉不失时机追问：“你认为事故伤害到什么程度，才值的付给三十万？”
马先发愣怔着仰头睁大眼，从热辣辣眼神中，可见其依然有足够精力应付场面。此时他才恍然有悟，讯问像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圈套，等着他伸长脖子往上挂。于是立即改口说：“我没说过有啥有求或标准，只是感觉赔偿太多负担过重，所以没给够数。”
崔辉严肃指出：“可是刚才你讲明拒付的原因，其中包括车上人都是轻伤。由此看来没有重伤就达不到你酬金标准，说明你对伤害程度，无论主观和客观都具有明确要求。”
寥寥数语令马先发振聋发聩，但他仍然毫不惊慌，反而反常的低沉的冷笑几声无语。
丁林严厉追问：“你笑什么？难道指认不是事实吗？”
马先发收住笑声，带点江湖术士尔虞我诈习气说：“我笑自己隔行如隔山，不太懂法律和审讯这套东西，太过大意不防中你们一箭，不过倒也无所谓我认栽。”虽是诡诈之词而马先发的内心，确实对年轻他许多的审讯人员，不由格外慎重起来。
崔辉听他自我解嘲，心知先胜一招。然而丝毫不敢怠慢，未做过多解析转问：“你是怎样指示黄八子杀害张玉献的？”
马先发面不改色脸庞上，再无最初的沉稳老练，立即答问：“杀害从何说起？我原话还是说要教训他。料不到黄八子也是见钱眼开，没有把握失手置他于死地。”
崔辉接问：“只是为摆脱酬金杀人？”
马先发无动于衷坚持回答：“我说过没有叫杀人，只是张玉献多次到我办公室吵闹，后来恶言恐吓我又不想报警。”
崔辉追问：“你近期什么时间见到过张玉献的老婆？”
马先发想了想：此事外人不知，看来金莲已招了。于是回答：“张玉献出事前见过两次。”
丁林等不及厉声问：“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马先发立即敏感的收住话头说：“好像在街上碰见的，我记不太清得好好想想。”
崔辉暗思：竟与金莲不谋而合假话说的如此相似，停顿一会见他不讲，改口问：“见面说些什么事？”
马先发陷入长时间的深思无语，由于刚才问题回答出现漏洞，这会慎重多了，装聋作哑还是记忆不清都可能做到。
崔辉和丁林对视一下，严肃指出：“可能你年纪大想不起来，我可以提醒你：在张玉献出事前，你们至少见过两次面。前次是你打电话后在街上会面，后次金莲主动联系后到你经理室，见面半小时后离开，到保险公司修改保单受益人姓名。你们为何见面？谈过些什么事？希望你也能如实交代。”
马先发没有想到，警方从对金莲询问中发现疑点，已经通过多个系统查明其近段活动轨迹。此时马先发顿感整体上大势已去，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近段公司业务、各方压力、连环算计和企图出逃密谋，使他心身疲惫无意恋战，他思前想后尽量控制情绪复归平静，慢慢回答道：“头次我约金莲让她劝劝张玉献，从长计议不要再闹，事情也算基本摆平。可是几天后金莲又联系找我，哭诉张玉献突然追究起几十年前往事，得不到答案即对其暴力殴打，身体头部多处受伤实在受不了，只好找我替其追讨酬金。”
崔辉寸步不让追问：“听说张玉献务工是金莲找你介绍的，现在她又甘愿替夫讨黑账，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马先发沉思片刻答道：“论辈分她问我叫表叔，村子挨着村子。”说完话他下意识低头垂目。
崔辉看得仔细结合掌握案情，不失时机加强审讯力度追问道：“你当初留用黄八子在公司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啊-’马先发应声有些支吾，细想原来口子漏到这里。他深知黄八子这种人的德行，势利之交本不可靠，如果顺风顺水事不暴露，摄于威利使起来得心应手，现在大难临头，根本不可能指望其守口如瓶生死与共，看来与金莲陈旧私交，不说不行说也不清。
于是马先发采取以退为守态度，不直接回答提问，岔开话题重复唠叨说：“本来我已经答应张玉献，没付够的钱随后慢慢补上，事情勉强应付过去。可是后来不知何故突然反悔要求立即给钱，若不兑现立即要我好看，并在家中连番追逼金莲初衷，金莲不愿承认又实在受不住，那天找我说要么立即付酬金，要么设法帮她摆平此事，不然丑闻传出去，她家里村外都不好做人，只有死路一条。我实在忍无可忍就答应金莲，先回去稳住张玉献，不出半月定了解此事，至于保险受益更改，我实在不知。”
崔辉见他长时叙述十分疲惫，起身上前点支烟递过，然后待其平静些深入探问：“你年逾花甲万事该看的很开，预置张玉献死地是如何提出的？又怎么想到由黄八子下手去做的？”
听见崔辉追问话题，马先发象被猛击一掌，痴呆着默不作声，口唇间贪婪吸嘬后烟气散开，平时神采奕奕双目顿觉浑浊无光，风烛残年的垂暮分外明显，似乎内心经历着剧烈的矛盾和挣扎。
最后他像是艰难下定决心，嘴角微颤字句清晰说：“教训张玉献的主意是我出的，原只想弄个伤残制止他胡闹，并没有说要置他于死地。黄八子也是我选定的，失手造成死亡责任在他，你们尽可依法查明处理！”
从他沉重的目光里，和不均匀的喘息中，显而易见内心毅然决断供述的艰难。崔辉紧追问：“对你的决定金莲知道多少？”
马先发似乎对问话早有预料，眼光沉稳的有点呆滞，轻声哼一下说：“咱们做的不同行，路数也不一样。”崔辉对他此时的固执稍有些意外，但依然不动声色追问：“说说看？”
马先发语调低沉答道：“生意场上不管帐磨多少家，最后只要有人认账出钱就行。以我这把年纪，有些无关紧要小事确实记得不清楚，还望领导们多包涵。”
崔辉严肃告诫道：“你最好回忆交代清楚，法律规范不是做生意。”马先发听完没有辩解，默不作声将脸迈向窗外。
崔辉明察秋毫心中忐忑，从马先发交代中，至少说明张玉献与金莲最后争吵殴打，绝非是金莲所言只为索要酬金如此简单，但是认定金莲的结论似乎已经落锤，马先发既避重就轻企图逃避重罚，又像顾及隐私扛起梁子独自担责。如此看事态发展对争取圆满结案，仍存在着挑战和缺口，可是机遇和困顿同时并存。
再审反复持续进行，走出讯问室时天色已暗，深秋凉风中已沁透寒气。参审人员走进餐厅时满堂明亮，专案组全体围坐两个圆桌，每张桌面放着两瓶泸州老窖，众人等待相关局领导到来同聚。
崔辉眉宇间忧郁未散端坐无声，徐金峰笑问：“案结功成大队长闷闷不乐，针对此案有何感想？”
崔辉如和尚念经般随释心意：“人生相逢都是缘，缘来缘去尽空缘；有缘无份易罪缘，有份无缘易悲缘；世人倘若悟透缘，平平淡淡皆随缘。”
徐金峰在旁边对在座悄声调侃道：“大队长入案太深，此时尚未走出阴影，恐怕真要得职业病了。”
丁林拿起酒瓶依次斟满说：“我来调理，一杯下去药到病除。”
陈大勇愉快的开玩笑说：“今天是庆贺圆满查破交通肇事逃逸案。”
宋明审视崔辉脸色，难得玩笑说：“也许不该调任事故大队长？欢迎回归刑警队。”
崔辉满杯下肚豪气荡起，一扫愁云爽快答道：“组织决定正确，工作同样重要，强化交通事故类案件的侦办力度迫在眉睫。”
朱局长简单贺词，然后带头举杯邀约众人，闻听玩笑对话深有感触表态说：“随着公路交通发达机动车辆倍增，利用交通工具、假借违章、机械故障、醉驾和毒驾方式，制造恶性案件的犯罪现象彰显，依法严厉打击实为当务之急。”
旁边沉默无言的女警小兰笑着说：“按照组织分配，我近段配合参与专案工作，切实体验基层一线的艰苦和辛劳，借此敬各位领导和老大哥满杯”大伙应声庆贺举杯。
突然朱局长手机铃声响起，在座静下来注视他接听中笑容收敛，变得严肃紧张的神情，似乎悟出个中缘由，崔辉微笑着环视全组低声轻吐俩字：“缘分。”
作品完成于：2014年深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