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选自清代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纪昀(1724—1805),字晓岚,一字春帆,晚号石云,河北献县人。清乾隆时曾任四库全书馆总纂官,纂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阅微草堂笔记》共二十四卷,约四十万字。包括《滦阳消夏录》六卷、《如是我闻》四卷、《槐西杂志》四卷、《姑妄听之》四卷、《滦阳续录》六卷,是继《聊斋志异》之后出现的又一部有重要影响的文言小说集。主要记述鬼狐怪故事。有的是小说,有的仅为随笔杂记,文字尚质黜华,简雅隽永。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曾给予较高评价:“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隽思妙语,时足解颐。”本篇小说记叙的是一对夫妻咫尺难合的悲剧故事,充满浓厚的传奇色彩。
太白诗曰[1]:“徘徊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此为冶游言也[2]。人家夫妇有暌离阻隔[3],而日日相见者,则不知是何因果矣。
郭石洲言:中州有李生者[4],娶妇旬馀而母病,夫妇更番守侍,衣不解结者七八月。母殁后,谨守礼法,三载不内宿。后贫甚,同依外家[5]。外家亦仅仅温饱,屋宇无多,扫一室留居。未匝月[6],外姑之弟远就馆[7],送母来依姊。无室可容,乃以母与女共一室,而李生别榻书斋[8],仅早晚同案食耳。
[1]太白:唐代大诗人李白,字太白。
[2]冶游:与歌伎来往游乐。
[3]暌(kuí):隔离。
[4]中州:今河南地区。
[5]外家:岳父家。
[6]匝月:满一个月。
[7]外姑:岳母。就馆:到别人家教书或当门客。
[8]榻:此处作动词,意谓在书斋中住宿。
阅两载,李生入京规进取[1],外舅亦携家就幕江西[2]。后得信,云妇已卒。李生意气懊丧,益落拓不自存,仍附舟南下觅外舅。外舅已别易主人,随往他所。无所栖托,姑卖字糊口。一日,市中遇雄伟丈夫,取视其字曰:“君书大好,能一岁三四十金,为人书记乎[3]?”李生喜出望外,即同登舟。烟水渺茫,不知何处。至家,供张亦甚盛[4]。及观所属笔札,则绿林豪客也[5]。无可如何,姑且依止。虑有后患,因诡易里籍姓名[6]。主人性豪侈,声伎满前[7],不甚避客。每张乐[8],必召李生。偶见一姬,酷肖其妇,疑为鬼。姬亦时时目李生,似曾相识,然彼此不敢通一语。盖其外舅江行,适为此盗所劫,见妇有姿首[9],并掠以去。外舅以为大辱,急市薄槥[10],诡言女中伤死,伪为哭殓,载以归。妇惮死失身,已充盗后房[11],故于是相遇。然李生信妇已死,妇又不知李生改姓名,疑为貌似,故两相失。大抵三五日必一见,见惯亦不复相目矣。如是六七年。一日,主人呼李生曰:“吾事且败,君文士,不必与此难。此黄金五十两,君可怀之,藏某处丛荻间,候兵退,速觅渔舟返。此地人皆识君,不虑其不相送也。”语讫,挥手使急去伏匿。未几,闻哄然格斗声。既而闻传呼曰:“盗已全队扬帆去,且籍其金帛妇女[12]。”时已曛黑[13],火光中窥见诸乐伎皆披发肉袒[14],反接系颈[15],以鞭杖驱之行,此姬亦在其内,惊怖战粟,使人心恻。明日,岛上无一人,痴立水次[16]。良久,忽一人棹小舟呼曰:“某先生耶?大王故无恙,且送先生返。”行一日夜,至岸。惧遭物色[17],乃怀金北归。至则外舅已先返。仍在其家,贷所携[18],渐丰裕。念夫妇至相爱,而结褵十载[19],始终无一月共枕席。今物力稍充,不忍终以薄葬,拟易佳木,且欲一睹其遗骨,亦夙昔之情。外舅力沮不能止,词穷吐实。急兼程至豫章[20],冀合乐昌之镜[21]。则所俘乐伎,分赏已久,不知流落何所矣。每回忆六七年中,咫尺千里[22],辄惘然如失。又回忆被俘时,缧绁鞭笞之状[23],不知以后摧折,更复若何,又辄肠断也。从此不娶,闻后竟为僧。
戈芥舟前辈曰[24]:“此事竟可作传奇,惜末无结束,与《桃花扇》相等[25]。虽曲终不见,江上峰青[26],绵邈含情[27],正在烟波不尽,究未免增人怊怅耳[28]。”
[1]规:谋划。
[2]外舅:岳父。就幕:到幕府里当幕僚。
[3]书记:掌管文牍记录的职务。
[4]供张:陈设布置。
[5]绿林豪客:对强盗的雅称。
[6]诡易:变换。
[7]声伎:歌舞伎。
[8]张乐:奏乐。
[9]姿首:美丽的容貌。
[10]薄槥(huì):粗而薄的棺材。
[11]后房:姬妾所居之处,也用为姬妾的代称。
[12]籍:登记。
[13]曛(xūn)黑:傍晚。
[14]袒(tǎn):脱去衣服,裸露身体。
[15]反接:手绑在背后。
[16]水次:水边。
[17]物色:形貌。这里指按照形貌查访缉拿。
[18]贷:卖。
[19]结褵(lí):褵是古代女子出嫁时所用的佩巾。“结褵”代指结婚。
[20]豫章:江西南昌的别称。
[21]乐昌之镜:唐·孟棨《本事记·情感》记载,南朝陈将亡时,附马徐德言预料妻子乐昌公主将被抢走,于是将一枚铜镜打破,与妻子各执一半,约定作为他日重见时的凭证。陈亡,乐昌公主为隋杨素占有。后徐德言至京城,遇人卖镜,取与己藏之半相合,感而题诗。公主见诗悲泣。杨素知道后,遂使公主与德言团圆。后世便以“破镜重圆”比喻夫妻失散或离婚后重团聚。
[22]咫尺千里:近在咫尺相隔犹如千里。咫:八寸。
[23]缧绁(lěi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
[24]戈芥舟:戈涛,字芥舟,河北献县人,乾隆年间进士,官至刑科给事中。
[25]《桃花扇》:传奇剧本,清代孔尚任作。以复社公子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故事反映南明兴亡,剧末以男女主人公入山修道作结,以后的事就不传了。所以这里说它“无结束”。
[26]“江上峰青”二句:语出唐·钱起《湘灵鼓瑟》诗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27]绵邈:悠远。
[28]怊(chāo)怅:悲伤失意的样子。
本篇小说主要是围绕李生“亡”妻——遇妻——寻妻等情节展开叙述的。其内容上最大的特点在于其传奇性和悲剧性。在伦理关系上,夫妻本应是朝夕相对、长相厮守的,而李生与妻子“夫妇至相爱,而结十载,始终无一月之枕席”。这本已令人匪夷所思,之后夫妻再次相见,又“六七年中,咫尺千里”,更令人唏嘘不已。情节的传奇性同时也体现出深刻的悲剧性,这种悲剧与不幸表面上看起来是诸多偶然的因素造成的,却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让人真切地感受到社会的险恶和人生的艰辛。
从李生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深沉的爱。他在得知妻子未死的真相后,“急兼程至豫章,冀合乐昌之镜”。一“急”一“冀”写出他思妻心切。在封建时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德规范下,李生并未因妻子“惮死失身”而嫌弃她,而是在寻妻不得后“从此不再娶”竟至“出家为僧”。李生这一形象,在封建夫权思想占统治地位的时代无疑有着一定的进步意义。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当中的心理描写,李生在得知妻子死讯时“意气懊丧”,在寻妻不得时“惘然如失”,在忆起妻子被俘可能受到的摧残时“肠断”等描写,刻画出李生至情至义的人物形象。
纪昀文笔练达,文字质朴平实。在本篇中,他并未对李生的故事展开细微曲折的场面和情景描写,而只是冷隽、客观、平实、自然地叙述事件本身的原委,增强了故事的可信度和真实感。作者同时写李生、李妻、岳父、绿林豪客四人时,头绪颇繁,纪昀却能用简炼之笔,分头叙述,交错铺叙得清清楚楚,足见其叙事之功力。即使在这样详细纷繁的叙述中,其文笔仍然保持简短自然,尤其难能可贵。人称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尚质黜华,追踪晋宋”,于此篇可见一斑。
(孙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