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六。
今天是新秀才报到的日子,梁锋和另外五个人都早早地赶到了县学。
上午主要进行的是祭孔的礼仪,由县学的礼官主持,在礼堂内向孔子的排位三鞠躬。
本来这个活动举行完也就没事了,可偏偏县令大人今天心血来潮,非要到县学见见新录取的秀才,并且还安排了和每个人谈话。
这就是所谓的的面试了,今年秀才大丰收,秦县令高兴之余,当然也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些秀才的风采,也趁机检验一下其才学如何。
教谕自是很重视,让人把学生的个人详细情况都抄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交到秦县令手上,方便他随时查阅提问。
排在前面的是县城里那些书院和私塾的学生,石湖乡学馆被安排在最后。
学生都在堂外候着,县学的人喊到谁的名字,才能进入屋内接受秦县令问话。
“长安书院杨浩明到堂内回话”
长安书院是长安县第一大书院,学生众多,但是在这次院试中一败涂地,杨浩明同学是仅存的硕果。今天可是代表书院接受县令大人的面试,此事关系到书院的声誉,不可等闲视之。
越是这样想,心里压力越大,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听到喊声后竟然没有动静。
“万山书院杨浩明到堂内回话!”里面的人加大了嗓门,他这才如梦方醒,答了一声有,然后慌忙进入内堂。
县令大人就端坐在面前,这杨浩明连头都不敢抬,只顾战战兢兢说道:“长安学院杨浩明参见县令大人!”
“你是长安学院的,请坐下吧!”
“哦……”
迟疑了半天,并没有动。
“本官让你坐下,有何不妥吗?”
“这个……大人,小生还是……还是站着说话自然。”
汗都下来了。
秦县令明白这学生是第一次见官,比较紧张,所以倒也不想难为于他。
“既然你认为站着好,那就随你的便。长安书院今年为何只考中了你一人?”
“回大人,今年试题难度偏大,所以......所以只有小生侥幸通过。”
“这可以算是一条理由吧!平常先生都给你们讲什么?”
“当然是四书五经了”
“《论语》可曾熟读?”
“已经读了无数遍,不是小生吹嘘,可以将整篇《论语》背下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有底气,作为长安书院的高材生肯定得有两把刷子。
“既然如此,本官考考你,夫子说过‘君子不器’请你解释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君子不器是指......是指君子不能仅仅作为一种器具来使用。”
“为什么不能作为一种器具来使用?”
“这......君子是人,不应该是一种器具,而且君子的作用比器具要......要大得多,所以夫子不赞成读书人成器,一旦成器就没有多大作为了。”
倒过来,颠过去,还是那两句话,再深入问下去,回答就毫无章法了。
“既然如此,你是想成大器呢,还是想不成器?”
“大人......小生想......”
已经张口结舌,难以自圆其说。
秦县令不住的摇头,这书院的学生只会死记硬背,生搬硬套,并没有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根本不能理解经典的内在含义,做到活学活用
“杨浩明,经典当然是要背的,但更重要的是掌握其要义,灵活运用,而不能仅仅停留在表面,满足于一知半解。你对经典理解得还不够深入,以后还需努力呀!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这段话是这次面试的最终评语了,看得出秦县令还是给他留了面子,仅仅是委婉地指出了其不足之处和以后努力的方向。
但是杨浩明此刻已经汗流浃背了,秦县令的话让他顿觉颜面扫地,本来想在县太爷面前露一下脸,谁曾想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只好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下一个,万山书院的陆子文,到内堂回话。”
县学的官员继续喊下一个进来面试。
这第二个学生也是同样的毛病,就是老跟椅子过意不去,进去后秦县令让他们坐,跟倔驴一般宁愿站着也不坐,好像一坐下来,思路就断了,就回答不出县太爷的问题了。
秦县令寻思这些书院的先生平常大概都是这么教的,学生回答先生提问就得站着,那接受县太爷问话更不能坐下了,所以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个毛病。
问的问题和刚才第一个一模一样,回答的内容也基本上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有任何新意。
如此,试了好几个都让秦县令提不起精神,眉头皱了起来,不禁对当前的教育方式有了些许担忧。
应该说这些学生基本知识掌握得都不错,一看就是下了苦功夫的,但是学的内容虽多,却没有自己的真知灼见,实际应用的能力更是很低,对国家和社会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也不能怪学生,所有的教书先生都是这么教的,自己年轻时也是像他们一样走过来的,这么多年的官场生涯告诉他,书本上的东西和实际已经越来越脱节了,大明朝的教育存在着很大的弊端。
“下一个,石湖乡学馆梁锋,到堂内回话。”
终于轮到石湖乡学馆了,几个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明明可以早点结束,县令大人怎么选了这么个时间进行面试?这眼看就要正午了,他又不会请大家吃饭。
“晚生参见大人!”
梁锋进去后躬身施礼。
“坐下吧!”
既然大人叫坐,那就坐下,刚才在外面站了那么久,此刻正好也可休息一下。
先前那几位都一直站着,这有人坐下了,秦县令反而有点不适应了,随口说道:“你……你真坐下啦?”
弄得梁锋一头雾水。
“是大人让晚生坐下的,莫非现在大人反悔了?”
秦县令马上反应过来了。
“不是……本官只是想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哦!晚生梁锋,是石湖乡学馆的学生。”
秦县令马上看手中那张纸,读道:“石湖乡学馆,梁锋,年十六岁,字子锐……”
他停下来,用一种奇怪眼光看着梁锋,梁锋也看着秦县令,但是没有直视他眼睛。
先生说过,和人交谈不能抬头盯着对方眼睛看,也不能低头不见,最好是看着对方鼻子的位置。
“梁锋,子锐,不错,不错,挺有意思。你年纪轻轻,居然都有字了,是谁给起的字?”
“回大人,是先生教我们方法,然后让我们自己起的。”
“这张群倒有趣,自己没有字,却让学生们起字了。”
“大人,先生现在也有字了。”
“快快告诉与我”
“先生给自己起的字是子众”
“好!这个字起得非常符合他的志趣,可谓字如其人。你们石湖乡学馆今年可不得了,竟然中了七个秀才,占了我们长安县半壁江山啊!你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当然是先生教得好了”
“你们先生如何教学生呢?”
秦县令这下来了兴致,倒要问问这张群平时都是如何教学生的。
“先生的方法和其他人不一样,不因循守旧,而是根据每个学生的特点因材施教,注重开发各自不同的能力。”
“嗯!”秦县令不住的点头称是。
“他不讲四书五经这些经典吗?”
“当然讲,但是先生讲的同时,要求学生能够根据历史或现实中的实例进行对照思考,真正做到学有所用。”
“他还讲历史吗?”
“先生讲最多的就是历史了,他说学生如果不懂历史,就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文章,学的东西也都是死东西。”
这是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个让秦县令感到满意的学生,刚要让梁锋回去,可突然想起来还没有测试一下他的学问,于是便问道:“为什么君子要不器呢?”
梁锋略微思考了一下。
“大人,器者,工具也。‘君子不器’意思是说君子不能成为别人的工具。”
秦县令忽然一怔,第一次听到学生会这样回答。
“君子为何就不能成为别人的工具?”
“因为成为别人的工具就要受人操控、惟命是从,就会被利益所驱使,做出违心的勾当。而君子是不会唯利是图的,他的所作所为是要符合道义的啊!大人!”
秦县令真的感到振聋发聩,但他觉得这样的解释也许正是孔夫子要表达的意思。
“如果有一天你当了官,你的上司指使你干违心的事,你是干还是不干?”
秦县令看来是有意想要刁难一下他。
“大人,我刚才其实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不符合道义的事情,君子是万万不能做的。”
“你就不怕上司报复你吗?”
“我没有做过官,也不知道为官之道,但是如果真的碰到大人所说的事情,梁锋宁愿挂印而去,归隐田园。”
梁锋的回答让秦县令顿觉荡气回肠、痛快淋漓!咦,这小伙子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怎么就那么地像张群,看来真是什么样的老师带什么样的学生。转念又一想,不会是这张群提前教他说的话吧?且慢,再试他一试。
“既然君子不器,那你想不想成大器呢?”
梁锋淡然一笑。
“大器者,大学问,大道德也,当然是读书人终身奋斗的目标,但是‘君子不器’中的器是工具的意思,大人怎么能将两者混淆,相提并论呢?”
不用试了,人家是真有学问。
“行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抓紧回去吧!本官下面还有好几个要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