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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翌日清晨,皇宫东北角的鼓楼响起了低沉诡异的钟声。整整七十五下,简单陈述了那个为开创大清鼎盛局面付出一切的女人的一生。

敏梅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当这一刻来临时,她还是承受不住。那个她七岁那年进宫,第一个向她伸出手的美丽妇人,那个在她遇到困难排挤感觉无望时,不停鼓励,排除众难,一心帮她的亲人。昨日还与她在花园里恣意畅谈的祖母。今日却躺着床榻上慢慢变得冰冷僵硬。

她不敢去咸若殿里布置妥当的灵堂,她只能躲在房间里低低啜泣。金珠被她锁在了门外,就连惜儿也不得进入。她蜷缩在床榻上,像一个小球一般缩成一团。苍白的面颊上泪流满面。紧紧环抱的手臂却压制不住那宛若寒风中的落叶一般颤抖的身体。

门外惜儿不停拍打着门扉,喊着额娘。

她听不见了,都听不见了,所有的感知都在得知皇奶奶离世那一刻丧失。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坠入失去父母时的无望之中,那个一直保护她,关爱她的人走了,从今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那样对她了。心也被掏空了一大半,狂乱的思绪让她根本无法顾忌那许多。

她只是想要静一静,心中想着或者静一静就会好了。

新年刚过,咸若殿内原本挂着红色幔帐的地方,一夕之间都换成了长及地面的白幡。她走上台阶,眼睁睁的看着从身后掠过的风吹入殿内,将那白幡高高扬起,然后又任它凄婉飘落。

巨大的棺椁摆放在厅中,那个总是对她慈爱关怀的老人,此刻正躺在那里面。太皇太后的葬礼必须浓重,繁复的礼节和安排需要耗费一定的时间,所以为了保存尸身的完整,殿内的炉火都熄灭了,风吹得屋内仅剩的烛火也明明灭灭。她从七岁入宫就一直住在这座宫殿里,直到今日,房间里再没灯火的交会,她才知道,原来这咸若殿,竟是个不透阳光,阴冷异常的屋子。那些辉煌,那些灿烂仿佛都随着皇奶奶的离去而一同逝去。房子的主人不在了,屋子也就跟着死去了。

她身上还穿着红色的宫服,当她踏入殿内,俯身磕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

她却仿若丝毫未觉一般,只是麻木的跪着,看着。仍由泪水斑驳了面容。

原本跪在棺椁前烧纸钱,已经换上素白丧服的仙蕊慌忙从地上起身来到她的身边。“敏梅,你怎么连衣裳都没换?快些回房去换了来吧。”红色在白丧上是最为冲突的颜色,她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没开口,只是惨淡的死死盯着那棺椁。

“不用换。”大殿里传来低哑悲痛却不失威严的男声。

敏梅微微怔仲,抬头看见皇帝跪在最靠近皇奶奶梓宫的地方,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皇帝微微闭了眼,低嘎的嗓音透着浓重的哀伤。“皇祖母一直喜欢看她穿红色的宫装。”

她望着他,在他眼中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悲伤神色,原来身为皇帝也并非真能做到绝情绝义,起码此刻,她相信对于皇奶奶的离世,皇帝的悲痛不会比自己少。

梓宫放在咸若殿内整整十七日,敏梅也在灵堂前跪了十七日。她知道这是最后的陪伴了,与皇奶奶的相依相伴,到这里也就走到了终点。身体虚弱到了极致,她却一直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只是十七日,她却没有等回理应回京奔丧的常宁。

按说太皇太后殡天,皇子皇孙是必须到场的,送葬的队列里连早年被流放到外的襄亲王世子也班列在位,却独独少了恭亲王常宁的身影。乾清宫那边传来的解释是,战事未歇,身为前线首领的他不便回朝。命他就地自行吊唁。

可是敏梅却还是在这解释中察觉出了一丝诡异。

按照常宁的性子,绝不会错过这送亲人最后一程的机会。半个月前,常宁的来信中谈到了战事大捷,说不日就能凯旋回京,但是关于太皇太后的离世却没有只言片语。恐怕他不是抽不了身回京送葬,而是远在前线的他根本就不知皇奶奶已经离世。

即使因为战乱闭塞,消息不灵通,但这么重大的事情,有了民间百姓的口耳相传,怎么可能完全不知。

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人有心瞒住了常宁。

能做到只手遮天这一点的,她说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只是皇帝为什么要瞒住他呢?这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从安葬皇奶奶的东陵回来的路上,她始终沉默不语,宫道上还有残余的不肯消融的积雪。队列走得极其缓慢,七年了,这是她七年之后,首次出宫。皇帝当年的一句“暂时”让她在那高耸的宫墙里一呆就是七年,而她的男人也因为自己受制于那高位上端坐的君主,不得不在前线浴血奋战,整整七年,不得回家。

帘子掀起来,寒风阵阵。这路还是那年她回京时的路。只是此刻的她却失去了那时殷殷期盼的心情。身边陪着她的不是喜言善语的叶儿而是换成了沉默少语的金珠。远眺着路的尽头,那个冰冷的宫殿里也再没有翘首等待她的亲人。

惜儿还在她怀中,当皇奶奶被安置在地宫中的时候,她就醒悟了。保护她的人不在了,而怀中还有犹待她庇护的孩子。对于未来,她无法预知丁点。这样处境之下的她,除了将自己变得更加坚强,别无他法。

回到慈宁宫里,推开属于她的房间,同行的几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站在门口,这样的天气里,背脊上竟是起了一层冷汗。

原本整洁的房间里,此刻随意四散着凌乱的物件。桌子上,柜子里的东西都被拖拽到地面上,宽大的床榻上整齐叠放的被褥也被掀起繁乱的摊叠在那里。

“格格!”金珠惊喘的低呼一声。眼前的景象简直就像是被劫匪洗盗过一般。虽然宫中宫人偷盗的事件也曾有耳闻,但多是些小偷小摸的行为,极为隐秘不易察觉,往往事发多日后才被主人察觉。今日这般肆意妄为的入室抢盗的行为却是不曾有过的事情。

她紧抱住怀中因恐惧而颤抖的惜儿,显得异常镇定。低头,柔声哄到:“惜儿别怕,额娘在这。”这种时候,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慌乱惹来旁人的不安,所以她强压下了心中的那份惶然,手心却一片冰寒。

眼睛看着那原本放置她秘密的地方,心中凄然一笑,对这一切已经有了知晓。该来的还是会。恐惧,无措,于事无补。

果然,她刚换下丧服,乾清宫里就派了顾问行就匆匆跑来传话,说是皇帝招她南书房见。

她跪地接旨,面上带着淡然的笑意。起身,对一旁的金珠嘱咐了几句就跟在顾公公身后走去。

金珠毕竟不是一般的丫鬟,看见这个情形,已经深觉有异,只是此刻深处宫中,动辄不得,待到敏梅走后,她连忙回屋给常宁飞鸽传书。也明白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已经有了乱了方寸的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依然是这南书房,眼前坐着的依然是那身居世间极位的皇帝。只是跪在地上的她,却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对于自己的命运只能恭顺承受的敏梅了。

她心中疑问着,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他已经拥有世间最高的位置了不是吗?她不懂为何有人能将权势和名利看得如此之重,她一直以为人世间最珍贵的就是真情。皇帝与常宁,皇帝与自己,都曾是最为亲密的人啊。莫非着皇权真是吞噬人心之物?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挺直跪立的敏梅。

“敏梅,交出来,交出来,我或可免你一死。”皇帝似乎心中还有挣扎。

敏梅看着眼前那被明黄色包裹的尊贵身影,心中只觉难受。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皇帝这样对立着。

“皇上,敏梅不能交出来。”她难过的说到,也不假装不知皇帝说的是什么。既然他能派人去她的厢房搜查,相信一定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了。不然以他的心思缜密,绝不会容许自己如此贸然行动。

皇帝脸色立马变得铁青。瞪着她看了一会,阴沉的说道:“敏梅,你不会真的天真的以为你可以凭着一纸诏书把朕拉下皇位,将常宁拱为人君吧。”

敏梅浅笑低吟:“不,皇上,敏梅自私,自认做不到仙蕊姐姐那般大度看着自己的丈夫坐拥三宫六院还淡然处之。所以这江山,就算皇帝要给常宁,敏梅只怕也会从中阻挠。”这是真话,只是皇帝要不要信就只能随他了。

皇帝眯了眯眼,眼中迸出凶光。“你这是在讽刺朕吗?你可知我随时都能安置一条罪名杀了你。”

在这样的目光下,哪怕换成那些七尺男儿的大臣,也会软了脚跟,可是敏梅却只是淡淡笑着,他果然想歪了,“敏梅知道。皇帝要人今日死,那人绝无活过明天的机会。”他是金口玉言,i皇权赋予他的权力就包括了唇齿之间,决定一个的生死。

她突然变得不怕了,七年前她手中没有筹码,对这皇权妥协过一次,让常宁和自己承受了七年的分离之苦。她在宫中拘禁不得自由,而常宁却在沙场几经生死。

这一次,她绝不要再妥协,因为她知道皇奶奶已经不在了,她没有了避风港,而自己身后还有一群亟待她保护的人。担子,她必须一人承担下来。她是退无可退了,只能背水一战。

皇帝见她这般执拗,自己在她房间又并未搜出那诏书,心中还有忌惮。思来想去,终于叹了口气:“敏儿,不要怪皇帝哥哥,那东西我不能让它流传出去。这不仅仅是我个人荣辱权势的得失,那诏书同样关系着朝廷和大清的政局。我再说一遍,只要你愿意交出诏书,我或可放你一条活路。”

敏梅在心中冷冷嗤笑。那诏书皇帝既然已经得知,便会成了他的肉中刺,骨中钉。今日他或者可以放过自己,却难保诏书到手后的哪日,心中一个不安,将她杀之。死她一个并不可怕,她心中怕的是,将诏书交出,皇帝会为了以测万全对常宁,对她的惜儿也痛下毒手。

对于眼前这个人的心中是否还残存丁点情感,她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她绝不会拿常宁和惜儿,允承还有身边那些人的性命去赌君王的良知。

所以,她缓缓俯地拜叩道:“皇帝哥哥,不是敏梅不愿意交出那诏书,实在是因为敏梅现在也有了必须要保护的人。而那诏书,就是我在乎的人能否安然存活的保证。”

皇帝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威胁?”她侧头,轻轻笑出声来。“皇上认为敏梅是在威胁,那就是威胁吧。”对!她就是在威胁皇帝!皇帝应该早知先帝诏书之事,却特别选在皇奶奶去世之后,常宁回京之前才召她前来说明,她知道今日自己断无活路。想想自己能在死之前,过一把威胁皇帝的瘾,其实也是不错。

“敏梅,再想想…”本来已经被激怒的皇帝在看见敏梅脸上那抹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时,心忍不住抽痛了一下,怒火也就瞬间消散而去。这个他曾经真心疼爱的妹妹啊,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要亲口赐死于她。只是皇帝,也有皇帝的无奈。“你想想常宁,想想你的女儿,你真要为了那无用的诏书,抛下他们吗?”

想起惜儿,她不禁闭上了眼睛,原本不愿留下的泪水,泊泊而下。她也是七岁失去父母,不想自己女儿竟然也要这同样的岁数失去她。命运仿佛是一个轮子,转来转去,又回到了相同的境地。额娘为她,她为惜儿…

她不知道这样做,惜儿会不会怪她,但是她知道,作为母亲的自己,别无选择。就像当日她的额娘为她一样,自己也是义无反顾的。眼中迷茫,心中却是一片清明。今日她的决定,只是为了保护常宁和惜儿日后的平平安安。

她又朝皇帝磕头三次。用清冷疏淡的语气说到:“皇上,敏梅会在天上看着守着自己的男人和女儿的。皇上一定知道心有所系,魂之不死这句话。请皇上庇佑他们长命百岁,一生康泰。否则…天上的敏梅会让这大清的天空从此变了颜色。”这是多么大胆放肆的话,可是当她连死都不惧怕的时候,她就没有什么好顾及的了。她知道皇帝一定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当日皇奶奶之所以将那诏书交给她保管,也是为了防止又这一天的发生吧。

看着皇帝窅默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惶然,她知道自己成功了。不等皇帝说话,她就径直起了身。她已经被皇权操纵了许多次命运,这最后一次,她不想再显得那样卑微。

“下去吧,顾问行会在门口等着你。”皇帝在最后一刻还闪过放过她的念头,但一想起自己难于坐稳的宝座,就又下了狠心。从常宁走前那夜与自己的谈话,他可以断定常宁还不知道诏书的存在。若是有一天知道了,难保他不会威胁自己的宝座,他不能冒这样的险。

她轻轻对皇帝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前,甚至还朝他绽出一抹笑颜。她并不怪他,即使她此刻就要被他赐死,亦然。说到底,她的皇帝哥哥也只是被这皇权操控的一个傀儡罢了。人一旦被对权势的贪婪蒙蔽双眼,他的灵魂也就再不属于自己了。

出了南书房,她看着头顶那片阴沉的天空,微微笑了。

身后的顾公公手里端着皇帝御赐的毒酒,看见了她的笑颜,不免心中疑虑,他入宫已经三十余年了,奉命宣召赐死他人也不是第一次。只是他却从没有见过哪个将死之人不哭不闹,恬静自如,唇边还挂着笑意的。

“格格…”他轻声喊了一声,皇帝还在书房内等信。虽然心中也同情这自己自小看着长大的格格,但他不能耽误太久,开口想要催促,却发现自己喉头竟是泛出哽咽。太皇太后才刚走…如今这敏梅格格又…那原本充满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慈宁宫啊,将会颓败成什么模样。

她明白宫人的难处,也不再拖沓,收回目光,挺直朝外走去。

走到慈宁宫的门口,她又停了脚步。

转身,对身后的顾公公说到:“公公,能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顾问行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她朝他笑道:“我只是想要和自己的女儿告别,不想让她看见…相信皇上不会怪罪于你的。”

顾问行想起自己来前皇帝确实对他说了不要难为敏梅格格的话,也就点了点头。

慈宁宫里因为少了皇奶奶,整座宫殿都被一股萧条荒凉的气氛包围着,人情世故就是如此,当权的人不在了,自然是人走茶凉,那些原本以在慈宁宫当差为荣的宫娥太监们也纷纷托关系,找人转去其他宫苑,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别的地方不愿启用的老残仆役。

殿宇前,庭院中,那株盛放的梅花已经凋谢了,猩红撒了一地,却是无人打扫。

“误许佳期金玉堂,侯门庭院断思量,残梅冷香争艳雪,待到春临俱惘然。”她喃喃念着,罢了罢了,原来自己争取了一辈子的事情,到头来也只剩一场惘然。她和常宁终是无缘啊。

回到自己住了七年的厢房的时候,跨入门栏,就看见惜儿正拿着毛笔立在自己的长案前写字。她才七岁,房间里的为大人所用的长案对于她来说有些过高了,她总是要站着写字。她已经答应过惜儿要帮她换一张适合她的书案,可是皇奶奶一病,这事就被她延宕了下来,如今再看,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为她做了。

惜儿看见她,立马放下手中的笔朝她跑来。她总是过于依恋自己,从前皇奶奶说她不该如此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总想着把自己小时候缺失的母爱都倾泻于她,可是到了分离的这一刻,她真的错了,她深深恐惧自己离开后,会对惜儿造成多大的痛苦。

她蹲下身子,将女儿抱了个满怀。皇帝说对了一点,她是舍不得,真的万分舍不得惜儿。

察觉到自己额娘的异样,惜儿从她的怀中抬起头来。“额娘…”因为身处深宫,身份尴尬,这孩子总是比一般同龄的小孩感觉敏锐。

她一直想要给惜儿的快乐童年,最终还是没有实现啊。

“惜儿。”她忍不住抱着女儿亲了又亲。

“额娘你不高兴吗?是不是又想阿玛了?”她毕竟还小,对于大人的烦恼和愁苦知道的并不多,只觉得自己额娘不快乐的时候就一定是在思念远征的阿玛。

敏梅眼中有泪,却强忍着不然它落下。“是啊,额娘想阿玛了。”她真的想那个男人了…少女时,她爱他爱得痴狂时,总是在心底对自己说,为了这个男人,她可以失去所有,包括生命。只是没想到那时的想法,到今日竟成了真。

即使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今日就要完结,她却并不觉得十分悲苦,至少,她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真的为了心爱的男人奉献了一切。这样的离开是幸福的,这幸福会让每一个无法得到完满爱情的女人羡慕嫉妒。

“惜儿,如果有一天额娘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你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吗?”

七岁的小孩并不能听懂假设后的影射含义,她急于在自己的额娘面前表现自己的成长。“额娘,惜儿七岁了,什么都会。”她只是单纯的想要讨自己的额娘开心。

敏梅微微点了点头,感觉欣慰。这样就好,这样她就放心了。

天眼看就要黑了,等在慈宁宫外的顾公公有些着急了。敏梅格格已经进去很久了,还没出来,该不会…虽然明知这宫中禁卫森严,皇帝又派人堵住了这宫殿的两道进出的门,任这孱弱的格格怎么挣扎也是飞不出去这宫墙的,可是心中还是不免有些焦急。

于是他带着身后一行人踏入了慈宁宫内。冷飕的风刮过,园子里因为疏于打理,再加上太皇太后离世不久,竟让人不寒而栗。

快步向前,走到敏梅格格所住的庭院时,他听见了一阵低低的饮泣声。

“怎么了?这是?”当顾问行看见跪在厢房门前地上不断抽泣的宫娥,忍不住厉声问到。

一个宫娥抬起头,抽搭着说到:“公公…格格她…”

“格格怎么了?!”顾问行吓出一身冷汗来,这皇帝交代的差事可不能出一点差错啊。

“格格在房内…服毒自尽了。”

等到宫娥结结巴巴的说完,顾问行惊诧得倒退几步。“自尽了…”他匆忙走入房内,只见房中一片黑暗。夜风吹入房内,让屋子里的幔帐舞动,投影在地面的影子狰狞吓人。而那敏梅格格,穿着一身红艳的宫装,躺在宽大的床榻内,好像已经没有了生息。

而那屋内的桌上还摆着一坛未饮尽的梅花酿,隐隐的梅香混合着酒的醇香,在空气中盘旋不散。

这场景,让就连见惯了宫内冷酷画面的顾问行也被震慑住了,不敢上前。他指派了身边的几个人上前查看。那几人查探过敏梅的脉象和鼻息,回头报告到:“公公,确实是死了。”

顾问行还有不放心,又再问一遍加以确定。“真死了吗?怎么自己服毒了呢?”

一人回答到:“许是知道这宫中椒酒毒性猛烈,怕了那死前的剧痛,自己找了毒药吧。”

顾问行听后也点了点头,觉得这话有理。这椒酒喝了之后,据说会腹痛无比,七孔流血,死状惨烈。这敏梅格格一个如花的女子,大概也想死后留给亲人一个好的形象吧。转身踏出门去,临出慈宁宫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起它昨日的繁盛,不觉心中感慨,少了那贵为“国母”的主人,这园子怕是从此就将走向落败了吧。

这天夜里,紫禁城的后院起了一场大火。烧毁的就是那慈宁宫内的一个偏殿。

皇帝和贵妃也被从睡梦中惊醒,来到火灾现场指挥救火。

当宫人从那狼藉的灰烬中抬出一具焦黑得分辨不出面目的尸体时,只见那皇贵妃痛呼一声“敏梅!”顿时昏倒在地。

七年,他终于得胜回朝。这漫长的七年啊,终于得以熬过。就在今日,他就要把自己心爱的女子接回府中,从此长相厮守。

这一个多月,自己忙于战后的清理,奔走各地,也就与她断了书信的联系。他并不是个生性浪漫的人,但是此刻他却计划着要给她一个惊喜,脑中不停想象着,她打开门,看见自己站在门外,该是多么喜悦。这一次,他一定要告诉她,他愿意带着她出京,愿意和她一同徜徉人间美景,带上惜儿,或者将来还有更多其他的孩子,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

还未进城,他就被皇帝派来的迎接队列簇拥着,围了个密不透风。民众夹道欢迎的声音被喧天的锣鼓声掩盖住,这样隆重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入了宫,又有宫人抬来轿子,让他上轿,说是皇帝有令,他若回宫,一定要他先行去南书房觐见。

狂狷的思念被他按捺住了,他对自己说,不急于一时,他要给她的是一生一世,慢这么一会,对他们不会有什么影响。

在路上,他向抬轿的宫人问到慈宁宫的近况。却被那些人支支吾吾的对答着。

心中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但又立马被自己否定了。有皇奶奶在,定会护着敏梅的,是自己多心了,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竟让他也变得杯弓蛇影起来,亏自己还被誉为骁勇将军,若是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胡说!”男人怒斥的声音震得屋宇轻颤。

紧接着,皇帝的南书房内传来一声哀嚎,那声音透着太多无助和绝望,直传云端。

屋外的顾问行被这一声哀嚎惊出一身冷汗来,抖瑟着身子立在窗外。

常宁震惊莫名,只觉胸口的空气都被皇帝一句话瞬间抽尽,呼吸变得窘促起来。

不!他不能相信!他盼了又盼,七年间,多少次经历生死光卡,都是靠着这最后的念想咬牙坚持了下来。可是皇帝的一句死了,就要把他的世界全部抹去?他不准!绝对不准!

他失魂落魄的跌入梨花木椅子中,只觉得一瞬间眼前就变得茫茫一片。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哪怕是要他一人面对千军万马也不及此时的恐惧来得深,来得广。

“常宁,我把她安置在东陵了。”皇帝还在说,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摇了摇头,他不信,完全不信!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欢欢喜喜的回来,得到的会是太皇太后和自己女人的死讯。那他在沙场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不停的问着自己。却没有了答案。

起身,他连对皇帝的跪拜之仪都忘了,无神的走向慈宁宫的方向。

皇帝使了个颜色,让顾问行跟着常宁去了。敏梅手中的先帝诏书至今没有下落,他不敢赌,说那诏书已经同她一起葬身火海了,所以常宁的命,他们女儿的命,他必须小心守护。他忘不了她临死前对自己的威胁。她果然赌赢了,原来就算是掌管天下的皇帝,也会有惧怕的事情。

当常宁看见她从前住着的慈宁宫那一隅之地的荒败时…他终于崩溃了。

他的沉默相较于初时的咆哮与哀嚎,更让一干人等害怕。

有人说他疯了,他想那就是疯了吧。他疯狂的四下查证慈宁宫为什么会失火,然后结果出来了。恭亲王府里有人为此自缢。就是那大公主的女儿,他连盖头都不曾掀过的小妾。宗人府给出的结案之词是她因为嫉妒使然,夜潜慈宁宫,放火谋杀了敏梅。

他听了嗤之以鼻。放火?谋杀?那大公主的女儿只不过是一介女流,且不说这皇宫是守卫何等森严的地方,岂能容人随便进出,就说如此大火也绝对不是一个人能为之的,这是乍暖还寒的冬季,不是风一吹就能让火燎原的干燥季节。

不信!他对这样的解释根本半个字不信!

接下来他参与调查,却感觉时时被人防治,缚手缚脚。每一次接近真相,就会有人从中阻挠,将他更加推离开来。

渐渐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谁是幕后之手,自小在这宫殿里生活的他,不会猜不出来。即使不是那人亲自动手,也是有心纵容。但却苦于没有证据。

所以他冲到皇帝的书房,所以他拍桌子对皇帝怒骂。这是有心的隐瞒,这是恶意的阴谋。明知这是对皇帝的不敬,明知这是杀头的死罪,可是他不怕了。他是故意要触怒皇帝,让他杀了他,他心中想着,他答应过那女子不会让自己有事,但若是皇帝杀他,那就不算违背对她的誓言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皇帝却隐忍了他的无礼。

春日的小雨不停洗刷着这个不再繁盛的院落,他就坐在从前的咸若殿前那片空地上,任由雨水将他淋湿,淋透,却依然一动不动。

他对着天地无声的咒骂,如果他与敏梅注定无缘,又何苦在她走后四年再让他重新拥有呢?如果早知她会丧命于这皇城之内,皇宫之中,当日他不该阻拦,他应该放她自由,让她去翱翔天地。

说到底,是他杀了她,用他的爱意,将她囚困在此,让她的生命在如此璀璨的时刻无奈终结。

他到底凭什么如此对她?难道就因为笃定她对自己的爱意长久不变?是的,他一直就是个这么自私的人,可是她却还能笑着对他说爱他。

贵为大清的亲王又如何?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他还不是失去了自己最想拥有的一切。

原来那些幸福的美好,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镜花水月,昙花一现。他注定是个与幸福无缘的人。

浓重的无力感包围着他,让他趋于疯狂。

他不敢睡觉,眼一闭,脑中盘旋的都是她的音容笑貌。少女时的她,初为人妇时的她,后来相遇时,恬静的她,成熟的她。

她总说自己对她下了蛊介,让她的情花毒症,一犯就是二十年。

他此刻只想告诉她,不止是她。爱情绝不会是单方面,他的投入,并不比她来的少上一份。俊美的面容变得憔悴不堪,他嗤嗤笑着,回京前,他就打算告诉她了,他爱她,早在他都不敢想的初遇时节。就在那年的御苑莲花池畔,他将她救起时,陷落的不止是她的心,他亦然,只是自己的骄傲一直不允许自己承认罢了。

可惜这些话,她再也不会听见了…

细雨中,一只温润的小手伸入他的掌中。

他回头,茫然看着身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那是他和她的惜儿。

“阿玛…”

是惜儿无助的眼神拉回了他即将崩溃的思绪,那眼神像极了年幼时的敏梅。心微微颤抖着,胸中动过要和敏梅一起离开的念头在这一刻逐渐消散了。他怎能自私的让他们的女儿重蹈她的覆辙了。失去了父母,惜儿不会再有她当年的好运,再不会有另一个皇奶奶来保护惜儿。所以他要留下来保护她。

他蹲下身来,紧紧拥抱住惜儿。这是他与敏梅的传承。她身上融合了他们的血液,像他也像她。

就在这一年,皇帝为了表彰恭亲王平定叛乱之功,收了恭亲王的女儿惜儿做自己的养女。

惜儿终于成了族谱上的宗女,而且是以最为尊贵的公主身份排列在籍。

世人传言,恭亲王自平定叛乱后就再无心过问政事,移居到了城郊别院,连早朝也不去了。

渐渐的皇家兄弟间生出了一股子疏淡的气氛,朝野内外都知道了皇帝与恭亲王之间的不合。

民间有流传,说是造成这种局面的是一个女人。

有人说是皇帝与恭亲王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有人说是皇帝杀了恭亲王最爱的女人。

就在大家以为这样的局面必定会造成“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时,遇着内忧外患,恭亲王却还是会如期而至,为国鞠躬尽瘁。

所以坊间流传,说到底也只是流传,事实究竟如何,怕是只有当事人心中才会明白了。

转眼又是隆冬,京郊城外,一座别院又迎来了满园梅花盛开的景象。这院子依山而建,没有围隔圈禁的院墙,梅花与那自然的景色融为一体,生趣盎然。

男人独坐于梅林之中的石凳上,桌上一壶梅花酒酿,香味四溢。他端起桌上的一壶二杯自斟自饮着。

幽幽一叹,看着入目的一片猩红。心中感叹,这寒梅果然还是身在乡野坊间最能体现出它的美好,侯门庭院只会俗了她的美好。

喝到见底,他抬头,眼中犹有泪光,目光迷离远眺。风一样,抖落的白雪中花瓣纷飞而下。恍惚间看见林中有一女子穿着红色裙衫款款而来,那轻盈的脚步仿若下凡的梅花仙子。

紧抿的唇瓣顿时荡开一个笑容,深邃的眼眸中已是无限柔情。

是醉是醒,是梦是幻,他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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