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
“不要和别人争论,即便打你也不必还手,就让他打吧,上帝都在上头看着的呢,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祖父一个人喃喃自语地絮叨着。复活节是春分后第一次月圆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我坐在门槛上,查了字典后告诉他。祖父坐在桃树下抽旱烟。那时桃花还残余几朵,如没落的贵族。他心满意足。在竹椅脚上轻轻敲了敲旱烟管,对我说:“你瞧,我没记错的。”一股微微醉熏的旱烟油气钻来,那是令毒蛇也感到恐惧的气息。我曾偷偷抽过他的旱烟,用他的那根暗黄的竹鞭烟管,或者用报纸卷一个大喇叭。总之,那是一种世界上最醉人的味道,令人麻木不醒。我的脑海中空白一片,晃晃悠悠穿过陌生的阁楼长廊,有一种声音悄悄地提醒着我,瞧,世界就是这个鬼样子的。
用完晚饭,祖父平静地告诉我,他要绝食了。你要绝食多久?我随口说。三天,也许是七天。他快手快脚地拾掇好碗筷。绝食?我像是清醒了过来。再问他时,已经不再搭我了。惊愕的我坐在灶火前的小板凳上,用火钳在灰烬上画着一个个水字。祖父那晚睡得很早,他跪在床前,面对斑驳的墙壁悉数地向主祷告完毕,呼呼大睡而去。他的鼾声让我想起老水牛爷爷。后来我看了一会电视,全国一个频道的时候,我忍住不对薄暮的远方起了非分之想。天气预报播报完,穷极无聊的我再也扛不住了,听了一阵子蛙声后,这个世界便了无声息。
我的祖父在绝食。
第二天下着毛毛的细雨。我坐在门槛上远远地望着李黄鞋戴着斗笠穿越雨季,他大声吆喝了一嗓子朝祖父打了声招呼。祖父问他这么早去哪。李黄鞋说,我的牛病了,你晓得的,去年给你家犁过田的那头老黄牛,它不吃不喝好几天啦,快要死了。李黄鞋又说,我去窑村找昌兽医去。
祖父说,你还记得那头牛吗?去年你还给它割草喂过的。记得,我懒洋洋说道。它病了,祖父说。那头老黄牛是窑村最老的牛了,被李黄鞋喂得精壮无比,漂亮极了。每到春耕时分,李黄鞋就牵着它去犁田。一天可以挣十二块钱。去年的时候,我去给耕田的李黄鞋送中午饭,那头老黄牛正立在混浊的水田里,它用尾巴不依不饶地抽打着一些硕大的牛蝇。那些牛蝇嗡嗡嗡一直依附于它,要吸它的血,贪婪又执著。
我很害怕这些东西。
李黄鞋蹲在田埂上扒饭。对我说,你用鞭子替我赶赶牛身上的牛蝇好不好?我怯怯地望了那边一眼,表示了惧意。李黄鞋望着我笑,眼中不乏嘲讽之意。可我真的不敢驱赶那些吸血的牛蝇,******。它们那么庞大而专横,肆无忌惮地在那儿盘旋,生来就是靠吸别人血过活的。
我依稀记得那天的时光。映山红姹紫嫣红,甚是好看。映山红微酸而清甜。吃多了,舌头会变成紫色,猛地伸出来骇人。那会儿蛇和其他的穴居动物都该出山了,天暖和的时候,它们就跑到水田里来洗澡。总之,这个世界热闹了起来。李黄鞋扒完饭,卷了一个大喇叭,待老黄牛嚼完草料,开始犁田了。牛蝇哄地一下,四散而起,旋即又落在牛身上。老黄牛的长哞在山间久久地回响着。我呆呆地立在那儿,想想它的日子真他娘的没天理。
我一个人吃早饭。祖父坐在火灶前的小板凳上,我对他说,你要不要过来吃?祖父说,我不吃。他坐在那儿不停地抽旱烟,我依稀闻到了那股可怕的味道。灶膛里有杉树叶子的噼啪声,声声刺入耳膜,听了令人心烦。
这个世界要变了,只是你们都不知道。祖父又开始了他的危言耸听。你们要团结,别人打你不要还手,要忍耐……只有这样,主才会原谅你们。那你呢?我问他。我自有主保佑。他说。
我常和他争论孙悟空和耶稣哪个更厉害一些的问题。他训斥南岳圣帝给耶稣提鞋都不配。这样的问题缺乏逻辑的可比性,好在祖父的预言大多数都是给窑村添增笑料的,比方说,世纪末的那年,他预言那是我们世界的末日,可是,我们依旧活过来了,甚至有的人还在远方城镇发了点小财,以至于有钱人越来越有钱了。当然,穷人更穷。
祖父一直想让我皈依基督。可是在孙悟空和耶稣的问题上,祖父怎么努力也没法说明谁更厉害。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一根毫毛变化无穷,耶稣能做得到吗?我说。孙猴子再怎么闹,还是被镇在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下了嘛!他辩道。要是耶稣比如来佛祖厉害,怎么不去镇压呢?我继续抗议道。他无奈地笑笑,表示了困惑。
他不无遗憾地对我叹息说,这个世界就要变了,只是你们不知道的,你要信我。有天夜里,他祷告完毕对我说,刚才他看到天光了。那是万能的主对他的嘉奖。
那是一道什么光呢?
我睁开眼就看到了。金碧辉煌。他有些自得地说道。
我半信半疑地揣摩良久,不知该不该相信他。可是世纪末那年我们并没有毁灭,他的话也就变得不再重要了,至少我们依旧和他平起平坐活在这个星球上。
晚餐是我一个人吃的。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过去了,这天我悄悄地盯着他,甚至在饭食上特意做了点记号。我的祖父那天滴水未进。雨水早已停了,血红的晚霞映照着南方春天,万物生长,生机勃勃,除了我的祖父在绝食。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我托着腮帮等着黄昏落下,夜幕降临,世界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盖住了,再也不见一丝光亮进来。祖父在昏黄的灯下翻看那本破旧不堪的《圣经》,那本书不知他几年前从哪个废品收购站偶然捡来的,奉若珍宝,以至于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自封为圣徒。所罗门的故事我是从这本书里偷偷知道的。我从不当着他的面看那本破书。甚至他谈论的时候,也是故意一脸的不屑。我说《水浒传》好,他也一言以蔽之。于是我故意打开水浒的章节,模仿着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祖父对我很是失望。这个世界要变了,可我们还活着。我故意朝他大声笑道。
你们都变了,他淡淡的失望写满了脸。
夜里我醒来,望见祖父披着衣在屋子里踱步。从堂屋到里间,再从里间折转堂屋。他驼着腰,走得很缓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这姿势,不知怎地,令我想起了红军长征。后来想到的还有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我问他没事吧。祖父停住脚步朝我说,我没事,我心里有些发慌,你听外边又开始下雨了。外边果然有沙沙的雨声在响。黑暗无边,寂静得可怕。好在还有雨声。祖父说,我走走天就快亮了。你们都不知道的,后边他又咕嘟了一句。他的声音太小了,即便在寂静的雨夜,我也听得有些勉强。
我很想让他吃些东西。这是一个恶毒的念头。最好是当着我的面狼吞虎咽。但是我忍住没说。这时的祖父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脾气暴躁,曾经提着一把刀将祖母围着房屋追三圈的人了,不再是用烟管烫那可怜的女人的人。他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和垂怜。我很怕面对这些,因为我害怕自己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的垂怜令我鄙夷和烦躁。这个人在天色将明的时候,停止了踱步,他又重新躺在床上。
我知道他一直未睡着。
我的祖父一直滴水不进。他的眼睛暗淡无光,面容憔悴。我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千里之外的父母亲。他们一旦得知,一定暴跳如雷。这个老不死的又在信这邪恶的东西了。他们常这么诅咒。什么鸡毒?信仰这什么狗屁东西,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信仰的吗?上帝给你房住给你饭吃给你钱花吗?他们常这样嘲讽他。
他们管基督叫鸡毒。为什么要知道呢?我的父亲有次气势汹汹地质问祖父。
他不吃猪血,有时甚至肉也不吃。我可怜的那点圣经知识里上帝并没有禁止吃荤的意思,天知道祖父是怎样给自己定下的戒律。他每次进食前祷告,临睡前亦如此。他甚至没进过教堂,没见过牧师,没有一个教友,甚至连十字架都没得一个。他坚强而乐观,幻想用慈悲感化众人,以至于幻想将我们有罪名洗刷,感动上帝,进入天堂。我的父亲愤怒不是没有道理的。
早晨如约而至,沉睡又苏醒,当我睁开眼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陌生人。祖父和陌生人正坐在门槛上长谈。陌生人消瘦无比,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操着外地口音。他说的普通话我猜祖父并不一定能听懂。他们果然在谈论耶稣。
陌生人和我打了声招呼。他戴着一只破了框的眼镜。他的狼狈样引起了我的怀疑。他亲切地叫了我一声小弟。然后说自己从遥远的州府过来做一个调查报告的。
调查什么呢?我说。
一张问卷,有许多的问题,我得找许多人来做调查,才能研究出结果。
他的衣服淋湿了,裤脚上还沾满了褐色的泥巴。祖父便让我找来父亲的衣服,让他换上。陌生人客气了一番,穿上父亲的衣服出来时,仿佛一个乡村民办教师。他不好意思地朝我们点了点头,有些羞涩。他眯着眼睛笑的样子可真迷人。还有酒窝。
陌生人陪坐在祖父身边,他递给祖父的纸烟被祖父谢绝了。我只抽老旱烟,祖父说道。两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清晨的薄雾抽着烟,没再搭讪。我做好早饭,祖父邀请他入席。陌生人不客气地答应了。他显然饿了,扒了几口饭,对祖父说,您怎么不吃?祖父说,我现在还不能吃。我得等主赦免我的罪行,方可进食。
我寻了个机会,悄悄告诉他,祖父已经绝食三十六个小时了。陌生人吃惊地望了我一眼。我期待他的疑问,可是这个人没再吭声。这真是一个乏味之人,我想。
祖父抿着嘴巴,微微地锁着眉头。他望着我们进食,目光中满含垂怜。
陌生人劝祖父进些食,但是祖父友好而决绝地摇了摇头。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大概地知道陌生人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说因为在做这份问卷,已经跑了全国许多的地方。调查过各个阶层的许多的人。他说兴许这份问卷能解开他心中的一些困惑。
这是份什么样的问卷呢?我怔怔地想着。祖父认真地聆听着他的言谈。只要有一丝缝隙,祖父便会提起主。陌生人虔诚地望着祖父。这天清晨,祖父终于听从陌生人的建议,喝了些许开水。他们开始辩论起一些话题,有时谁也没听懂谁的,但是也不能将彼此说服。
庭院东南方位的那棵毛桃树,结出青色的果粒。表层长着一层白绒绒的毛,像一个细小的婴儿。它渴求呵护。我每天望着它长大一点。每到雨季,桃树的结痂处便会流出晶莹的流体,稍带黏性,可它不甜,招来蚂蚁,拒之以人。我希望它快快成长,直到秋天来临,我会吃了它。那天上午,祖父坐在那树桃花下,芬芳散尽,他沉默地抽着烟。桃树上升腾着乳白色的烟雾,像一张古老的地图。我听见陌生人对我说,你的祖父长得有些像达·芬奇。你是说那个学画鸡蛋的那位吗?我问。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眼含嘉许之意。我在一本课文书上看见过那老头,光头长须,鹰钩鼻,目光锐利。我觉得祖父更像一个耄耋之年垂垂老矣的儒生,他在分担和思考着全人类的忧虑,让全人类笑话。
我说你相信他那套吗?
陌生人迟疑地思考了片刻,最后微微颔首,不再答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知陌生人是怎么评价祖父的。
黄昏时分,我看见李黄鞋步伐匆匆,背后跟着瘸子昌兽医。李黄鞋没有和我们打招呼,只望了一眼。他大概没看见桃树下静坐的祖父。陌生人闪进堂屋,直到开饭时才出来。
我认真地数了数,祖父已快绝食四十八小时了。我严肃地对陌生人悄悄问道,他会不会饿死?陌生人没理我,径直走到祖父跟前,端着一碗马铃薯说,您吃点吧,慈悲的主会恩准的。祖父嗅了嗅,他微弱地抬了抬手,示意拿开。这天他只喝了一点水。
一阵晚风后,桃树上的最后一朵残花随风落尽。我听见祖父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他的嘴唇由乌青,逐渐转成了紫白。长长的胡子一直垂到胸襟,那是积攒多年下来的时光见证。我常想,耶稣有他这么长的胡子吗?
他将我叫到跟前,说李黄鞋家的那头老黄牛怕是不行了。竹椅吱呀地响着,开裂了一般。宰它的时候,记得割快肉回来。他交代道。
吃吗?我说。
供起来。他的话越来越含糊,最后重重叹了声气,目光中饱含焦虑与怀疑。
天黑前我跑了趟李黄鞋家。刚赶上昌兽医出来。问他牛怎样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沮丧。牛栏里堆满了新鲜的茅草,那是老黄牛以前的最爱。可是它现在已经无力再去咀嚼。它呆滞地望了我一眼,眨了眨眼,很疲惫,像一个厌世的老头儿。
什么时候宰?我说。
明日清晨,在窑村老仓库前。李黄鞋答道。
我将消息带回给祖父,他没再说什么。当晚祖父和陌生人的争辩他稍稍占了点上风。他们谈论起天国以及博爱自由平等。陌生人很少接话,默默地聆听,他抽了许多的烟,看得出来,心情很烦乱。
能把那份问卷给我看眼吗?祖父说道。
陌生人望了祖父一眼,停顿了片刻,说好吧。昏黄的灯光下,展开的那份问卷有些皱巴巴的。上面的问题令人触目惊心,涉及各个领域,乃至经济、法律、民主和精神。你瞧,现状就是这个样子了,陌生人目光中流露出绝望和愤怒。祖父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问卷看完。
就是这么一个问卷,这么一个世界,这么一个道理。陌生人定睛看着我们,细声地说道。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对祖父的期待。但是祖父什么也没说。
当晚我们挤在一间破旧的床上,听见北风呼啸着吹响林场那边。继而又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凄厉而哀婉,使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