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房屋都是二层楼的楼房。这座木屋立在这儿显得异常的孤独和简陋,与周边贴了瓷砖的楼房格格不入。在去的路上,村支书就说了,“她奶奶是个聋子,又不识字,活到七八十岁,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你们去了也白去。”
“她还有个奶奶?”老匡说。
“是啊!”村长诧异地望着我们,“你们不晓得啊?”
“她说只有一个哥哥。你真的确定她没有哥哥吗?”
“确定啊,不可能的事,都在一个村子里,不可能他上到高中我们都不晓得。”村支书加重了语调,对我们的质疑有些不满起来。
大家还未走近,一只土黄狗就狂吠起来。村支书远远地朝它训斥,它不依不饶叫得更凶。小柳看到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坐在屋前的坪上择豆角。狗的主人充耳不闻,也不过来唤狗,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果然耳聋得厉害。
村支书在路边捡了一条木棍,朝狗吼叫道:“再叫,看我下次把你打了吃狗肉火锅!”那狗见了木棍,有了退缩之意,跑到香樟树下去了。
小柳走到她跟前,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望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手中的豆角纷纷掉了下去,看来这身制服把她给吓着了。小柳大声地和她打招呼,问她就她一个人在家吗?她茫然地望着小柳,不知她说了什么。“别费工夫了,她啥也听不到。”村支书摆摆手解释道。小柳看到她踱着小碎步,拉了两条长凳出来,让大家坐。一张嘴,就露出黑洞的牙床,瘪着嘴唇独自喃喃自语着,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堂屋很暗,地面坑坑洼洼的,老母鸡刚孵化了一群小鸡,在坑洼处安了窝,将土块清扫干净,然后展开翅膀,咕噜咕噜地将小鸡们召唤到翅翼下去了。老母鸡威严而警惕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毛羽悚立着,发出警告。
小柳看到木屋的外墙上刷着一些粗壮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该扎不扎,房屋倒塌!”仰头便看见屋檐上有个箩筐大的洞,被人揭了瓦片。小柳指着屋顶问村支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村支书双眉紧锁了半天才想起,“十来年了吧……以前这边都是木屋,现在都建小楼房啦,至少十年以上了……都啥时候的事了,如今早不住这样的房屋了,就他家到现在都还没修新房。”
堂屋的墙壁上张贴了三四张奖状,都是青梨所获。
“这孩子读书成绩一般般,但象棋下得不错,作文也获过奖。”村支书指着奖状心直口快地说道。“你看,还全校作文竞赛第二名呢!我孙子的作文就不行,年纪也和她差不多大,作文老不及格。他们说,不爱说话的孩子,作文都写得好。”
最近的一张奖状,是上个学期颁发的,上面写着:
李青梨同学:
荣获石门中学第三届象棋兴趣组比赛第一名。此特颁奖,以资鼓励。
在石磨上,小柳找到了一副象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已经印迹模糊,残破不堪。老奶奶既警惕又疑虑地望着他们,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她时常一个人在下,自己和自己对弈呢,一会儿是红方,一会儿是黑方,我们村老毕都下不过她,悔了一子还输了,被她弄得下不了台阶。这娃儿好强得很,就是不让,也不管你是谁。她也不爱和人下,总是自个玩自个的。你要说她有个读高中的孪生哥哥,打死我也不信,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要自己与自己下?”小柳问。
“有人特意找她下,但她不肯。后来就没人来找她了。她去石门念初中后,回来得就少了,我一个星期才见一次。这娃不爱说话,很少和邻里往来,也不大和同龄人玩耍,所以我印象不是很深。有一回,我记得是双春家闺女大概是叫了她的绰号,被她听到了,拿了瓶农药跑到双春家,扬言要死在她家里,可把双春吓傻了。我看那次双春把她闺女数落得不轻,那娃儿平时很活泼的,见谁都大咧咧的,那回以后沉静了很多,大概是学乖了。”
“倒是有一回,不过我也是听老学说的,老学说有次在石门汽车站看到一个孩子被人逮了起来,说是没钱给车票还想逃,结果就被抓住了。老学凑过去一看,吆,这不是艾梅家孩子嘛!于是给了十块钱,人家就把她放了。这孩子一溜烟就跑了,连对老学说谢谢一声都没有。老学后来说起这个事还一个劲地摇头哩!但你要说她敢杀人,打死我也不信!先撇开她有没有哥哥不说吧,我记得前年,她家的鸡发瘟,一连死了五六只,剩下的也奄奄一息。她奶奶慌了,叫她赶紧把未死的先杀了,不然死了就吃不得了。她举着菜刀哇哇大哭,下不得手。后来还是我听见了,跑过去给帮的忙。你说一个鸡都不敢杀的娃,有那么大的狠心去杀人?我不信!之前那几年,村里就我家安了电话,外边打工的父母来了电话,都是我去叫他们来家接的。青梨家父母对我还是蛮尊敬的,每回出门前都要特意来我这坐坐,央我平时有事没事多多关照一下他们家。他家这些年来一直不顺,庆元几年前在厂里干活,不小心被机器切断过一根手指头,右手的食指断了一截,后来好像也没接上去。艾梅好像也是一身的病。反正他家这些年老是出事,你看周边那些和他们一起出去打工的人,回来都盖了新房了,就他家还是老样子。哦,我倒想起一件事了!她的确是应该有个哥哥的,我们叫他小铁盖,不过四岁时在河里淹死的!我差点都忘了,她是有个哥哥呢!你晓得,我们这边四岁夭折的压根就不算是人……所以我压根就没往这上面想。”
“那就说来话长了……那小铁盖我还记得模样呢,黝黑黝黑的,调皮得很,成天在外面野,小胳膊壮得像根锄头棒,结实得很呐。四岁那年已经能爬树掏鸟窝了,我从没见这么顽皮的娃儿,有回我的自行车放在路边,去供销社买包烟,屁久的工夫都没到,这小鬼就把气门芯给我拔掉了,把我气得啊!那会儿艾梅也怀上了,他们家是领了独生子女证的,按照规定,领了那个证当时可以得一千块的奖金,但是不能再生了。但她还是偷偷怀上了,于是只好四处去躲计划生育。那一年两小口基本都没在石门露过面,和计生组的玩躲猫猫,一直到娃儿出生为止。他父母不敢回家,全靠他奶奶照顾了。她哪管得住小铁盖呀,他天天跟着村里大点的孩子在外面野,饿了才回家吃饭。有次下雪,我看他趿拉着鞋子连袜子都没穿,就在外边跑开了,那天可真冷啊,他的鞋子裤子都湿了,脸蛋冻得通红的,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这娃儿体质是不一般的好,壮得和小牛犊似的,一年到头也不见感冒过。唉,可惜了。”
“我到现在都觉得那不是真的,这么一个活泼乱动的小娃说没就没了呢?那天有人匆匆忙忙跑来找我,说有人掉河里了。我跑过去时,小铁盖已经给捞沙船救上来了,就放在岸边的苦楝树下,可怎么唤他都不应了。才四岁啊,你说要是有父母在身边,管束严厉些,哪会出现这种事啊?他父母闻讯回来,哭得昏天暗地的,那真个叫悲戚啊,换谁也接受不了的事实。”
“孩子没了,可超生的那个罚款还是照样得交。他们那年的年都没法过了,人财两空啊,都大年三十了,灶依旧是冷的,还是我看不过眼,提了两块腊肉过去,给他们过的年。过完年,两口子又去了广东,佛山东莞广州深圳到处跑,一年到头难得有个音讯,不过每年的妇检,艾梅倒从没缺过席。”
青梨的房间在堂屋的左侧,推开她的房门,小柳便闻到了一股霉味。靠内墙的一侧,摆放着一张木床,挂的蚊帐估计一两年没取下来洗过了,变成了黄色。木地板已经被老鼠啃噬得参差不齐,有的地方露出拳头大小的洞。地板下面是地基,充当鸡舍。
即便条件那么简陋,青梨还是费了一番工夫来装扮。墙面上贴着蔡依林和张柏芝的写真,也有她和同学们的合影照。在小学的毕业照上,她站在最后一排,比旁边的高出一头,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撅着小嘴,表情执拗,像在和人在赌气。有一张三人照,吸引了小柳的注意。青梨站在一位瘦瘦高高的男生旁边,她的右侧则是一位胖嘟嘟的女同学。照片大概是春天拍的,背景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油菜花。青梨罕有地露出了一丝娇羞的微笑。
靠窗口的书桌上稀稀拉拉地摆放着几盒流行歌曲的盗版磁带,旁边放着一台步步高牌复读机。一摞资料书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旁,英语单词表被划满了红笔。练习本上也记满了单词,有时她为记住一个词根,不惜写满一页纸。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个不用功学习的孩子。当小柳翻过那一页时,词根转换成了一个人的名字,林萧……林萧……林萧……
这个人的名字被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整页纸。她像是带着无限的遐思与幽怨在写,到后来笔画越来越粗,越来越潦草,最后她显然情绪濒临崩溃,忍不住在纸上发狂似的涂画起来,直到笔头断裂为止。
打开那本上了小锁的红色笔记本,林萧这个名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眼前。从二月三日起,至八月二十七日至,期间他以每天一次的频率持续地出现着。比方有一篇她写道:
……他说喜欢上我了,这是真的吗?哥哥我该怎么办?唉!这样的事情怎么让我给摊上了呢!哥哥,你说我该不该去接受这段感情,求求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小柳发现,在恋爱的甜蜜期间,他们还一起去了一趟石门郊区的水库。“哥哥,这些话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好,只好写在日记上。那天他偷偷地吻了我,他说会永远爱我。不可否认,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也有些喜欢他。欣赏他的大胆直率,人也长得很阳光……可是我又怕他有天会离开我,哥哥,我真的很害怕……我每天上课都在胡思乱想,生怕这生怕那,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无心听课,哥哥,你说我该继续和他在一起吗?”
五
是中午去石门中学的路上接到的电话。挂完电话,老匡如释重负地靠在后座,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黄果树大瀑布,按原计划进行!”一夜未眠,他的络腮胡冒出了不少。“她撒谎了,她压根就没有哥哥,户籍上也没查出。已经联系上了她父母,也说没有哥哥,他们正连夜从广东回来。”而从岸边传回的消息更加进一步确定了事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案发现场,也没有找到任何有搏斗的痕迹,更不用说找到尸体了。倒是找到了那天晚上的一个目击证人。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声称自己前天晚上九点多钟,因为记起稻田里的一蛇皮袋稻子忘记扛回来了,顶着白花花月光沿着河岸去的时候,发现一个女孩子在前面啜泣着,走着走着她突然自个给自个抽了两耳光。这个突然的举动吓了老农一跳。他说他看到的那位女孩,依稀就是艾梅家的青梨。老农坚信当晚没有第三人出现。
排除了这起荒唐的“凶案”,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开始讨论国庆节在贵州怎么玩的事了。小娄提议如果时间允许,干脆在贵阳多待一晚。“如果冬天去就好了,花江狗肉可不是吹的!”
只有小柳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街边的银杏树渐渐泛黄,映衬着瓦蓝的天空,有种说不出的忧愁。“她为什么要谎称有个哥哥并说杀了他呢?”对于小柳的追问,陈旭像早猜好她会这么问:“青春期嘛,你又不是没经历过,这时期的孩子难免脑子会稀里糊涂,早恋啦,自虐啦,悲观啦……到时回去教育教育她就好啦,我在网上前阵还看到过更离奇的孩子呢……”
他们掉头回去,小柳执意要去学校继续打听一下。老匡说:“你们就知道玩,还是小柳让我放心些。”老匡转过头来凝视她一眼继续说,“你去了解了解她也好,莫不是脑子有些问题,平白无故地说自己是杀兄凶手,妈的搞得大家一夜没睡。”
这个戴着高度近视镜肥嘟嘟的脸上长满了雀斑的女孩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时,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和相片上相比,她显得更加肥胖,而且头发也是微卷并发黄,身上的衣服随时都有被撑破的危险。这么多年,小柳从没见过这么胖的女孩。小柳想,这样的人,要么没有什么朋友,自闭得要命,要么成为众人的开心果儿,当宝贝儿哄着。她那会班上也有个胖子,就是大家的开心果。胖女孩很不自在地望着小柳,双手的指头绞在一起,拧成了麻花。
“你和李青梨平时关系怎样?”
“她是我室友,我们共一个铺的……”
“她有没有和你提过她的哥哥?”
“她没和我说过。”她终于仰起头来,我们的问题可能出乎她的意料。
“她从没和你说过这些?”
“是的。”她点了点头,微微地皱起眉头。
“那你知道她和林萧的事吗?”
她偏头望了一眼班主任,像是思索了一下说:“知道。”
“他们什么关系?”
“好像是处过一段时间……”
“多长时间?”
“好几个月吧,都是偷偷进行的。刚开始我并不知道的,她也不会和我讲。林萧坐我后边的右侧,他和青梨不在一排,所以每次传递纸条,都由我来中转。有天早课,林萧飞了个纸团过来,扔偏了,落在了我的桌上,我打开一看才发现他们已经好上了。他后来请我吃了几回冰激凌,让我不要对外人说。以后他们的纸条都是我来传递的。至于其他的事,我就一点也不懂了。他们后来好像闹了别扭,有天夜里我醒来,发现青梨捂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我问她咋啦,她就说林萧不要她了。林萧他爸在县里做木材生意,常在县里跑,后来知道他这件事后,就让林萧换校去县城读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