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秋天的上午,博站在郑岸的身前,这对情敌,他们中只能有一个最终拥有青。青年轻丰腴的身躯像道艳丽的屏风不停地在他们面前晃动,她深邃而黑亮的眸子里面折射出秋天无限的娇艳。
他看到博从船头走了下来,他穿着青色长衫,脚踏一双黑色布面的千层底。郑岸知道这双千层底出自于谁的手,他想了想自己脚上的那双千疮百孔的破布鞋。博忧郁地望着他说,你迟到了。
冒着寒气的声音像是从水面飘过来。博甚至带着一丝不屑。郑岸从他的眼角看出了这丝不屑,这更像是挑衅。这使郑岸感到一阵愤怒。他看到博从船头跳了下来,肩部的枪也随之滑落了下来。博望了眼他手中的枪说,我知道你要杀我,我还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告密者。郑岸拿枪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他说谁是告密者?博的眼光像在郑岸的脸上捏了几把,他说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这句话像是一句谶语,在1942年以后日夜纠缠于郑岸的耳边让他时刻不得安生。他夜里经常能梦见一条蛇,它一直缠绕于他的脸部,朝他梭梭地吐着鲜艳的信子。梦见蛇一般都会有艳福,可是从郑岸在那个秋天的上午之后,他大多是在孤寂的状况中度过的。
晚年的郑岸中风瘫痪在床上直到一个月后才死。在临死前的一个月里,他躺在充满了恶臭的被褥里胡言乱语。在他最清醒的时候,便是常人说的回光返照的一个小时里,他突然要人扶他坐在床沿上,目光游离于斑驳的窗棂上说,他真的全部都猜到了?他为什么不反抗?一连串的问题像濒临死亡的鱼在水中吐出的气泡。
在短短的回光返照里,他像是一个带着无尽疑问的孩子随后进入了永久的梦乡中。他说,他后悔向博开那一枪。那一枪不仅让他彻底失去了青的爱情,同时还让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惑怪圈中,到死也没有能够解开这个谜团。可以证实的是,1942年的秋天下午的走火事件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枪击事件。
郑岸临死的几分钟前,他又说,当时确实存在走火的可能。但我更愿意杀了他。他那天穿了件我最讨厌的青色长衫,我最厌恶别人在我眼前装正经穿长衫。在我端枪的一瞬间,脚踩在腐烂的芦苇上打了一个滑。就是那个趔趄,使我在失去平衡前扣响了扳机。这是一个充满着复杂的臆断。我想我应该相信皇历上所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那天确实是个不适合出行的日子。
1942年的青正处于一个女人最曼妙的年华中。她扎着红色的头绳提着竹篮在河边行走时,两个男人的目光被这道迷人的风景蛰得生疼。如果青不是因为被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所迷惑,或许1942年秋天上午的事件一切均会得到一个新的开始。但是青和所有喜爱扎着红头绳的少女一样,她不可避免地被他束缚住了。这个人便是博。扎红头绳的少女青在昏暗的油灯下替博细心地纳起了千层底。而另外的一个男人却独自在黑暗中忍受着无尽地煎熬,她后来为此颇为后悔,因为她没有察觉到郑岸的爱。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过那位戴着厚厚的眼镜的纤弱男人。他眼镜片下掩饰的光芒无时不在提示着一场谁也不可扭转的悲剧正在与她悄悄靠拢。
有关这一点,可以从博去世前的日记里管中窥豹。那是一本悬挂在梁上的竹篮里的蓝皮日记,和日记存放一起的,还有三二十块光洋。青从未想过博竟然会背着她写日记,并且把日记隐藏得如此隐秘,以至于她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做女人的失败。做女人一定要细心,青或许后来一直为这种不应该有的疏忽而痛心不已。她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防范她,为什么不要她看到他的日记。或许这本蓝皮日记上面记载的正好证实了她伤心的原因。
这是一本语序紊乱的日记,没有一篇是完整叙事的。青摩挲着蓝皮日记本,她的眼泪像屋檐上的雨珠,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或许他从未想过她会为此而哭,甚至从未想过她会看到这本日记。这些语无伦次的句子像一个处于失语状态下的绝症者所发……
这报应是迟早会来临的。或许那个可恶的悲天悯人的命运,早已在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秋天来临,我看到那双指鹿为马的手,戴着虚伪的面具,站在人间的所谓的正道上,可笑地扮演了一个救世主的角色。
有人选择了名利最后执迷不悟,而有的人沉湎于对金钱与美色的幻想中不能自拔,这是场多么幼稚与可笑的表演……
日记的最后,青触目惊心地发现一行颤抖的手迹:青,我的亵渎,是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当青颤抖的手翻着日记,她发现每隔上一两页纸,上面便豁然刺眼地呈现出一团淡黄色的污秽,其中的一页上,甚至出现了一幅女体裸画,画下面注明了青的名字。那是篇让青几乎作呕的色情描写,她对此产生的联想让她脸红和恶心不已。她想起和博谈恋爱的日子,他从未说过他爱她,可也从未对她表示过厌恶。当她渐渐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均已不可挽救,或许在博看来,死亡对他来说就像一场迷藏,从此别人永远也找不到他了。可是在之前,少女青却被这双隐藏在厚厚眼镜片后的眼神彻底征服。她回想起和他恋爱的场景,他总是沉默着,仿佛处于一种游离的状况中,他眺望莲藕色的天空时显得格外的执迷,仿佛天空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足以让他走神的东西。
你在望着什么?她忍不住问。
我在望着天空,博说。
天空里空寂无边,有什么好望的。
确实没什么好望的……博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说。
他从未吻过她,甚至连手都没牵过。有个黄昏,群起的水鸟从芦苇荡中奋翅而起,青有些心动,靠在他怀里,摇了摇他的手臂。这是一种唯美的暗示,但是很快博便让青失望了,甚至让她有些难堪。博将嘴唇慢慢地靠往青光洁的额头上,在即将贴上的那一刻,博却选择放弃了。他一本正经地望着青说,你不能这样引诱我。他有些过度的不安与紧张,青决定原谅他。或许1942年的恋爱大多是在如此单调而又充满了幻想的氛围下进行的,青隐隐地觉得少了点什么,可是她又不确定究竟少了什么。
这种略带沉闷的恋爱却让另外一个人眼中冒出了愤怒与嫉妒的火花。或许博从一开始就和郑岸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在感情方面,郑岸不能不说是个十足的笨蛋,他总是将自己的愤怒与不满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博正好与之相反,他所做的,表情永远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没有谁能真正猜透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这种人是十足的阴险的!郑岸略带嘶哑的嗓音让青对他日渐感到了厌恶。正如前头所说,青深陷于博略带迷茫的眼神之中不能自拔。或许1942年的悲剧的起源,和青对博那种眼神的迷恋有关。她的迷恋让博陷于一种原罪的状态中不能脱身,****与爱情之间矛盾的选择一直折磨于他。
1945年秋天枪毙大汉奸张世杰的时候,有一点是值得去关注的。张世杰在刑场临死的时候供出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向他告密的人。张世杰在临死前说的这席话虽不可作为史料来论证,因为在他临死的时候不能不说有存在一种多拉一个人来垫底的可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张世杰所说的,确实是曾经黑影游击队的队员。当审问者问他,告密者是否是博时,张世杰被反绑的双手剧烈地摇晃着,他连声说不,他说告密者是个非常结实的青年,和审问员所描述的博的特征相去甚远。那个人拿了二十五块光洋,那是告密者的奖赏,他当时戴着一顶毡帽,谁也没有能仔细看清他的脸。张世杰在临死的时候说,如果让告密者站在他跟前,他一定能一眼将他揪出,因为他和告密者曾经说过几句话。可惜的是张世杰并没有获得这个机会,呼啸而来的正义的子弹击穿了他致命的器官,他死于1945年西安兵工厂生产的一颗子弹。
而另外一个汉奸李根的供词却恰好和张世杰的相反。他临死前的供述是这样的,告密者是一个雨夜来的,他穿着蓑衣,全身散发着寒气,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就像筛中黄豆在蹦跳的声响。李根说,那人故意用蓑衣遮住了脸,根本就看不清他的外表,他拿了悬赏钱就匆匆走了。告密者要求让他们将前来的黑影游击队所有队员一个不剩地消灭掉。这句话让所有幸存的黑影队员震撼不已。李根最后说,告密者反光的眼镜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黑影游击队的队员在新中国成立后专门研究了这段历史,他后来在县志修订上有着这样的记载:从1942年的春天开始,一直到秋天结束,黑影内部连续出现了两起告密事件,告密者让游击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同时强调,告密者并不是当时让人们都一致认为的博。事实上当后来游击队员回想起的时候,发现很多重大的举措都是源于博的建议,并且当时行动的晚上,博还差点送了命,一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流弹从他的颈部射来,多亏了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祖传下来的铜牌替他挡住了。从各种因素上推断,博都不具备告密的可能。可当时为什么人人都认为这事是博干的呢?这一点让所有健在的游击队员惭恧不已。可以肯定的是,告密者肯定是那天晚上行动时没有前去的一员。这么多年过去了,没谁能回忆起那晚哪个是没有参加行动的队员。谁是告密者,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永久的哑谜。
当洛在长到四岁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了惊讶。他长得既不像青,更不像博。随着他的日渐成长,关于他的容貌也随之成为青花滩私底下窃窃私语的一个话题。洛长得只像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养父郑岸。他的脸型,他的鼻子甚至连脾气都不可避免地和郑岸相像起来。没人敢公开指出来,青所生的是郑岸的孩子。未婚先孕并且死的时候一直没有结婚,这本来就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
这个不光彩的谜团或许在博还未死于非命之前就已经布下了。谜底的主人青几个月后在看了博的日记后,也随之而去。没有谁知道另外一个谜底的主人是否还存在于世。如果存在,那么郑岸肯定是不能逃避的人选之一。晚年的郑岸在临死之前终于说出了真相,那就是洛确实为他所生。
洛是喝母猪奶与米浆长大的,他的“养父”郑岸在他半岁的时候便出家当了和尚。对于他为什么要去做和尚,他对谁也没有提过。仿佛万念俱灰,当和尚的郑岸对一切都已经提不起兴头。在后来有人幡然大悟,认为郑岸的出家实则是为了忏悔与赎罪的时候,郑岸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略带嘶哑的声音怒气冲冲,听来并不是出家人所言。干吗得去赎罪,她原本就应该是属于我的,是他用阴险的伎俩夺取了她的欢心,既然这样我为什么就不能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呢!
即便到了晚年的郑岸,也是如此的铮铮有声。他从未为此事而后悔过,更不用说去赎罪。或许在他看来,强行在青体内播下的那颗生命起源的种子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青在妊娠反应强烈的时候,博不可能没察觉到她身体的变化。他忧郁而迷茫的眼神隐藏在厚厚的折射着光芒的眼镜片后,让持胜利者态度的郑岸略感诧异和失望。他渴望与博来场真正的正面较量,那样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好好地教训纤弱的博一顿。对于这场较量,郑岸显然抱有着十成胜利的把握。但是博又一次让他失望了。他平静的表情不得不让按捺不住挑衅情绪的郑岸将愤怒与鄙视化作唾液狠狠地吐了出来。因为在九月,博宣布要和青举行婚礼。这原本属于郑岸的胜利在婚礼消息传出的那一刻变成了一枚苦涩的果实,郑岸只能选择独自将这枚胜利的苦果咽下肚中。
同样处于忐忑不安中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青。随着婚礼的日渐逼近,青开始变得焦虑不安起来。她看到博毫不在意地坐在秋天的阳光下翻看着一本破旧不堪的书,偶尔抬抬头望望远方的秋景。青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问道,你想什么呢?
博闭上眼睛轻轻地吁了口气说,什么也没想。那你为什么不开心点呢?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青说。我无所谓开心与不开心,很多人看到我的表情就一口认定我不开心,却从未想过一直以来我都这样,这是多么幼稚的强词夺理啊,你懂吗?青有些迟缓地摇了摇头。
婚还是得结的,博这样安慰她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这场人生重大的婚礼他并不是参与人之一。青说,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守住自己的身子。博很快就将这个话题转移开了,他说,这有什么要紧呢?人总得要个孩子的。1942年秋天的博似乎并没有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当的。在青看来,博起码还是爱她的。在青后来的叙述中,她提到,如果他真的不爱她,那为何还非得提出要娶她呢?或许有一件事情这里不能不提,在1942年青告诉博她怀孕了这个消息后,博非常冲动地与青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他的动作那么粗鲁,可又像在完成某种仪式。青后来一直为博那晚的反常举止感到疑惑,那个晚上博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将她身上的衣服撕得粉碎,而且强迫她为他****。整个过程,青都显得格外难堪与不安,她带着赎罪感接受了博这种近乎变态的****方式。事前,他冷冷地命令青全身搓洗了一遍。青有些难为情地表示,冷水会让她着凉。但是博并没有吝惜她的意思,给我洗干净去!当青浑身颤抖地出现他面前时,他提出了****的要求。青红着脸望着他,他语气平静地说,他肯定没和你这样做过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