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开始抱怨起来,很多平日很常用的东西渐渐地不会使用了。脑海中的记忆就像铅笔写在纸上的字迹,而眼下,却像给橡皮擦掉了一样。老农民忠垓抱怨不会抡锄头了,有天他差点挖掉了自己的半只脚;教师郑源有天私下里说,他板书的时候,发现好些字不会念了。有天我们看到他把“人”字当成“猪”来念,并且迫使我们大家都接受这个事实,很快我们就人猪不分了。
冬季最寒冷的那几天,全青花滩都陷入了黑暗之中,我们已经没谁会使用电器。连电灯都成为了摆设。以往每到最冷的那几天,总有人偷偷地用电烤火,弄得常跳闸,村里人意见很大。现在好了,睁开眼和闭上眼一个样,谁也不占便宜,绝对的公平。北风怒号,冷风将河边枯了的芦苇刮得呼呼响。青花滩的人早早地吃完晚饭,就缩进被窝里睡觉了。没有光明的夜里,大家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往昔的记忆一点一滴地从我们脑海中流失。这并不是纯粹的失忆,比失忆更可怕,没过多久,我们连一些最简单的东西也不会使用了。
青花滩最聪明的人应该数教书匠郑源了。傍晚的时候,他神使鬼差地走进了我家,脸色苍白,鼻子冻得通红的,在火塘边坐了下来,搓了搓手说,只怕再过一些日子,情况会变得更糟,估计连亲人的名字也会忘记……
他的担忧让我家那晚陷入深深的恐慌之中。郑源走后,父亲一把揪住我问,你应该叫我什么?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终于喊了声爹爹。
父亲松了口气说,好,兔崽子还记得我。这段时间以来,他的脾气愈发火爆,就像一只火药桶。而母亲也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有天她面露忧愁地问我,我死了你不会把我露天扔在外面让恶狗吃了吧?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怎么突然想起死了呢?她让我答应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扔在外面不管。让我发毒誓。我答应了她。
这么说吧,这段时间青花滩全乱套了。不知哪个家伙散布的谣言,说不久,整个青花滩的人都将活活饿死,因为大家都不会做饭了。这个谣言让人们人心惶惶起来,大家都开始往地窖里储藏食物。都是一些可以生吃的东西,天气那么冷,即使储藏一两个月,也不会坏掉。
3
我去地里拔萝卜回来,在河边又遇见了毛孩。他骑在河边的树上,叉着双腿,远远地朝我喊。
你知道吗?青花滩全乱套了。我走近说。
他瞥了瞥我,带着一丝不屑的表情,我早就知道了,那是白虎不见了,白虎回来就会好起来的啦。
我说,那白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毛孩望了我一眼,哧溜着从树上滑了下来,走到我面前悄悄地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发现白虎去哪了!昨晚我看到它从岸边扑通一声钻入了河中……
我有些紧张地盯着河面。
河面的冰开裂了,露出了一道口子,它就从那道口子钻进去的,你瞧,就是那个洞口!它还没上来呢,我想冰块下面应该是个美丽的新世界。我惊讶地望着他说,河下面不是泥土吗?
他训斥了我一声,呸,你怎么也和他们那样想呢?下面肯定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的,里面有花啊、有草呀、还有各种野兽在奔跑。地下可能还有人!他最后信誓旦旦地补充道。
我让他的东方夜谭惊呆了。他见我将信将疑的样子,又说,下面多好啊,大伙们和平共处团结安详,哪像青花滩这样钩心斗角没完没了的。白虎就是受不了上面的世界,才跑到下面去的。
要是你敢,我带你去走一遭如何?
我摇了摇头,那个巨大的窟窿下面正涌出一股股浑浊的河水,河水漫过冰面,流溢开来。河边的苦楝树枝上挂着长长的冰柱,仿佛散发着森森的寒气。他显得有些后悔告诉我这些,非逼着我发毒誓,才肯让我走开。临走的时候,我又问道,白虎还会回来吗?
怎么不会回来呢?它一定会带我去地下的世界的。
回到家,我把毛孩的话告诉了爹。
爹浮肿着眼袋,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堆积着一脸的疲倦。怕是世界末日真要来临了。他转身拿来了一本新华字典,哗啦地翻了起来。那天他开始用胶水给火柴、菜刀、筷子、洗脸盆等上面贴上了标签:
火柴:点火的用具,也可以取暖。使用方法:左手拿着火柴盒,右手捏住火柴棍在擦纸上用力划。
菜刀:切菜用的刀具,锋利,能割断东西,切记,也可以杀人!
……
不能不说父亲具有高瞻远瞩的远见,没多久,青花滩的人纷纷忘记使用工具的时候,我家是唯一一户还会生火做饭的人家。母亲小心翼翼仔细地按照上面的标签做事。
腊八那天,年味已经很浓了,但是没人提起过年的事,大伙已经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仿佛从未有过年这回事。我家也没能除外。
毛孩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挂鞭炮,挂在树上点燃,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白虎肯定会听到的,它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出现了,听到响声,它一定会回来接我的。各家都大门紧闭,没谁来关注毛孩了。肚子里咕咕作响,那是饥饿的抗议。这场可怕的灾难唯一没能摧毁的记忆,就是饥饿。肚子一响,大家都想方设法去弄东西吃。吃是唯一存在的记忆。隔壁中风卧床不起的老牛汉给活活饿死了,他嘴里含满了棉花絮儿,棉絮被他吃掉了大半。
4
星期四早晨,母亲握着菜刀呆坐在厨房的门槛上,表情木然。我和爹都被她吓了一大跳。爹问她怎么了,母亲突然泪流满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对我们说,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每天的饭食都是我准备的,我天天握着这把刀……
这又怎么啦?我说。
上面不是写着,刀也可以杀人吗?可是……人……人是什么东西呢?干吗就不可以杀呢?
我和爹都冒了一身子冷汗,爹指着我对母亲说,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
母亲迟疑地望了我眼说,这不是我的崽么……
你崽叫什么?
母亲摇了摇头。
他是罗华啊!
罗华是我儿子吗?
爹点了点头。
爹说,你能杀他吗?
母亲摇了摇头,丢了菜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颓然道,你赶紧给罗华也贴上标签吧,我……我要崩溃了……我已经不知人是什么了……
很快我们三个人的脸上全都贴上了标签:
我是人,不可以吃,也不能杀。
才过一天,父亲又不得不在标签上再加上几个字来区分彼此。父亲的标签上加上了“爹爹”,母亲的加上了“妈妈”,而我的则是“儿子”两个字。
你以后就按照这上面的来念。父亲叮嘱道。
但是他们显然忘记了彼此之间的称呼。起先,谁也没在意,但是等他们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刻,父母亲充满了尴尬相互注视着对方。你……你……你……他们指着对方,但是再也没有说出下面的字眼。
爹指着母亲向我求助道,儿子,她是什么?
我也应该叫她“妈妈”对吧?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而母亲也跟着叫了父亲一声“爹爹”。一种很奇怪的氛围笼罩在我们三个人心中。但是谁也没有察觉出来哪个地方不对劲儿。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才隐隐感觉有些别扭。爹叫我“儿子”,但是叫母亲为“妈妈”,所以他对我说,你应该叫她为“奶奶”。
但是母亲很快反对起来,她指着我对父亲说,我叫他“儿子”没错吧?而你应该叫我“妈妈”也没错吧?那你和他岂不是两兄弟了?
这席话让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知所言起来。但是他俩始终还在为两人之间谁是爷爷奶奶争吵不休。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各不相让,“爹”和“妈”破天荒地分开来睡了。
5
毛孩怯生生地敲开我家的门,唤我出去。他神情黯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白虎还没有来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我们在雪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咯咯地响个不停。我看到毛孩的脚已经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绿色。
你冷吗?我说。
我早已忘记冷是什么感觉了。他说,如果白虎还不出来,我就去河里找它。
你要跳河吗?
是的。我一定能找到它的,它在那里太安逸,已经忘记孤独,所以也忘记我了。他说。
你会冻死的。我警告他说。
我不是刚说了吗,我已经忘记冷的感觉了。你跟我一起走吧!他殷勤地邀请道。
我怕冷。说完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我随身都携带着火柴,我掏出火柴。背着寒风划了一根,温暖的火焰在手心中持续燃烧着。这样暖和点了,我说。
我真鄙视你们,一群懦夫!他冷冷地说。
所以你不合群,你比我们都要孤独!我回应道。
那是因为白虎还没来接我,我走了就不孤独了,在地下的世界,是没有孤独存在的。他口气坚定地说。你要是回心转意,我还会考虑带你一起走。
我没有回话。河面起雾了,雾气在冰面上氤氲而起,眼前一片白芒与灰暗,而将目光再放远点,整个世界仿佛全被一种灰蒙蒙的色彩所取代,被寒冷和灰暗笼罩,了无生气,包括我再熟悉不过的青花滩。
……白虎来接你的时候,能告知我一声吗?我想看看白虎的样子。我说。
他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会骑着白虎经过你家的!
你晚上睡哪呢?
睡那里。他指着远远的茶山说道,我就睡阿宁埋他儿子的那个土坑里。那里虽然算不上地下,但是远比在地上舒服。
你把阿宁的儿子怎么了?我说。
他被白虎接走了,毛孩有些愤愤然,如果不是他,白虎肯定会先接我的。
回到家中,我又向父母提起白虎的事情。真的有白虎吗?我问他们。父亲挠了挠肮脏的头发,他起码有半年没有理发了。这段时间,我也好像梦见白虎了。他说。
那么白虎是真的了?母亲有些质疑和不屑地嘲笑说。这段时间,自从为彼此的称呼而争吵之后,他们几乎形同陌路,很少搭话。
毛孩说白虎会载他去另一个世界,他说,清江下面还有另外一个地下世界。我没管住嘴巴,还是说出来了。
父亲走到门外望着阴云笼罩的天空,久久没有说话。
饥饿是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一块阴云。可吃的东西早已经吃完。我们啃地窖里的生红薯都一个礼拜了,因为吃那东西太多,害得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放屁,满屋子的臭屁味儿。我们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面黄肌瘦的人,个个脸上大同小异地贴着标签,上面写着一个醒目的“人”字。因为有了这个字,“人”与“人”之间才没有发生多大的冲突。而被我们念成“ren”的猪,因为没有贴上标签,都被大伙打死了。同样的厄运很快也降临在鸡鸭鹅狗等身上。
有人悄悄地询问,人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叫人?为什么人不可以杀?
这些问题让其他人伤透脑筋,没谁能回答得上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为什么要活着?如果不是出于本能,很多人可能会跳入冰冷的河中或者杀死自己家中的同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只白虎成了所有人最后的希冀。很多人表示,他们和我父亲一样,都梦到了白虎。
那是一只足有一丈长的白虎,光滑的毛皮,锐利的爪子,凶猛的眼神,上面还骑着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声称骑在白虎身上的人便是自己。
等着吧,它会载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大家纷纷这样说道。
6
我们仿佛生活在了一个各不相干的世界中。彼此之间渐渐地疏于交流和联系了,更确切地说,是相互之间把对方给忘记了。除了那只谁也没看见过的白虎之外,所有的事情都渐渐远离于人的记忆之中。包括曾经在我们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事。而我家的情况变得更加微妙起来,因为父母叫我“儿子”的时候,再也不饱含深情。终于有一天,我听讲母亲悄悄地询问父亲,“你知道‘儿子’是什么吗?”
父亲也显得一脸的茫然。“不都这样叫嘛……”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我的床沿上打量着我。在他们冷漠而陌生的目光中,我渐渐体验到了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我看到阿宁的儿子躺在土坑里,仰面迎接的是漫天的黄土,他们露出憎恨和遗憾的神色喊道:
“我要再生一个,再生一个!”
而青花滩的其他人家,日子也不大好过。这年出现了罕见的冰雪灾难,连续两三个礼拜的雨夹雪天气,紧接着又遇到了强有力的降温,大伙们的屋檐下都挂满了手臂般粗、长的冰凌,像一把把锋利的长矛朝人们头顶上倒刺了下来。
就像印证阿宁家生下的那个怪胎是个不祥的预兆一样,青花滩的很多人渐渐地表现出了强烈的返祖倾向。起先是有户人家脱下了衣服,改穿蓑衣,有的人家干脆穿起禽兽的皮毛缝成的“皮衣”挤在猪圈里取暖。大家开始学会生吃。有的人甚至也和毛孩一样,身上也开始长满了茸毛。大家都学会了吼叫,夜晚的时候,吼叫声显得格外的响亮。男人用吼叫声来维护自己的尊严,而女人则用吼叫来吸引自己喜欢的男人来与之****。
毛孩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参与进来的异类,遭到了人们的攻击。他们和他一样光着脚,拿着木棍沿着河边追赶了他二十余里,以至于好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他的影子。每当我偷偷摸一下口袋中的火柴盒时,就会想起他。
那天夜里,毛孩悄悄地把我从牛栏里叫醒,我跟着他偷偷溜了出去。
“我又看到白虎了!它终于出现了!”他极度兴奋中又带着紧张不安。“它从地下世界的出口一跃而起,一下子就奔到了河岸,朝西边去了!”
“这次会接走你吗?”
“当然啊!”他瞪了我一眼说。
“你不是喜欢孤独吗,地下的世界那么温暖安定,你会习惯吗?”
他没料想我谈到了这个,有些痛苦地思索了半天,“……我也不确定……就像白虎有的时候和人类,其实……其实也没两样……孤独的时候,它向往热闹,而喧嚣久了,又会跑到地上的世界去透口气。只是现在地上的世界实在糟糕透顶了,我一天都不愿多待了。”
“白虎背我走,到时怕没时间和你告别啦!”他有些伤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