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以后我去找桃子了。当然，这很可能没有任何意义，可我还是得去。我的意思是，我必须去。可原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是在春节的第三天动身的，也就是正月初三那天。我要在初八之前赶回来，初八公司开始上班。我坐的是长途汽车。除了我，车上的人一律莫名其妙地高兴，就好像大家真的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破事儿似的。其实，我还是有点儿高兴的——我希望能找到桃子。车上的人特别多，我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行李也多，挤得行李架上满满当当的。我可是只提了一个很小的手提箱，装了点内衣和洗刷用具什么的。我这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不知道应该带点儿什么。
除了一丁点儿的希望，我更加忧愁。我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桃子，她没有给我留下详细的地址。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有这么一天，她会突然失踪。我只知道她的家在肥市的某个村子里，那里有山，山里有桃树。我其实到百乐门去问过的，可是没有人说知道。他们肯定是不想告诉我——一想到这些，我就沮丧的要命。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我只是告诉父母我要出门几天，嗯，旅旅游什么的。他们到是没有怎么阻拦，也许意识到了什么。父亲问我还回来不。那可不一定，我这么说。母亲不住地嘱咐我在外面要注意安全，说了足有三百遍。
我在中途倒了一趟车，跑了整整一天。
我从长途汽车站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这个地方可能刚下过雪，但是不大。我觉着有点儿冷。我一整天没有吃饭，还很饿。我应该先找个暖和的饭馆吃点东西，我这么想，一边往站外走，提着我的小手提箱。也许还可以喝一点，那泰山特曲什么的。
实话说，这个地方无聊的要命，尤其是我只身一人，还提了那么个混帐的小手提箱子。有个开出租车的人倒是跟我说了句话，他问我要去哪里，要不要车。我挥手将他赶开了。嘿，要去哪里？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可能看出来我是个没好气的人，嘟囔着爬进面包车里去了。我才不在乎他说什么呢。也许我应该问问他在哪儿能找到桃子，以及哪些山里有桃树什么的。但是我没有——我只觉着又饿又冷。
我径直朝灯火通明的地方走，一边留意着街两旁的餐馆儿，走了总有半个来小时，估摸着打了一百多个冷战，天实在冷得厉害。然后我进了一家看起来还有点儿意思的餐馆儿。这家餐馆儿在一个街角旁，名字叫“山里人家”。嘿，有点儿意思。我不知道这是条什么街上，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条街是******朝什么方向的。我是说，我有点儿走转向了。
我在角落的桌子坐下，搁下手提箱，使劲儿搓着俩手。没发现有什么人，看起来比外面还要冷。我甚至都忍不住要站起来跑到街上去了。半天，一个小姑娘才从里面走出来，笑眯眯的。
“您吃饭？”她这么问我。操着一种地方普通话。
她可真会说废话，难道有人会以为我是来找公厕的不成？岂有此理！她看起来还很年轻，简直年轻的要命，怕是还在上小学也不一定。所以我原谅了她。
“啊，好像是的。”我这么说：“您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可以吃吗？我说，我有点冷，需要吃点儿那热乎乎的什么东西才好。”
“面条中吗？”她莞尔一笑。虽说脸红得太厉害了一点儿，不过也挺中看。
“热乎乎的吗？”
“瞧您。”她有些好笑，“当然。”
“那就中吧，先来一大碗儿。我说，有那酒吗，泰山特曲什么的？来上那么一小壶？”我这么说。我两只手都快搓掉皮了，实在需要喝上点儿。
“也要热乎乎的？”她调皮地歪着头看我，脑袋后面的小马尾辫儿扎煞着，一翘一翘的。
“嗯，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说。
她又拿眼觑了我一小下，然后蹦达到里面去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在里面大声喊，喊完还咯咯地笑：
“一大碗儿热乎乎的面条，一小壶热乎乎的泰山特曲。”她竟然在学我说话，可真让人笑破肚皮。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她又从里面出来。手里捧着一只粗瓷大碗。大碗里是一只细瓷的小白酒壶。她朝我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蹭过来，将碗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拿暖瓶在碗里倒上开水。这工夫，又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那碗跟烫酒的碗是一样的。妇女也朝我笑笑，然后将面条放下。我看着她们很像母女俩。
“不再来点别的什么吗？”中年妇女问我。
“不了，谢谢。”实话说，我感觉回到家里一样。妇女是慈眉善目的，女孩是调皮可爱的。我有点儿感激她们。真的！如果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刚好遇到母女俩，她们一律对你很好。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动的呢。
“我说，真得很感谢！”我这可是真心话。
说完我抓起筷子开始吃。我得先吃点东西才能喝酒。我太饿了。空着肚子喝酒往往没有什么好处。面条很烫，我得一边儿飕飕地吹着风。
女孩咯咯地笑，她看起来很爱笑，她靠在母亲的身旁笑得都快岔过气去了。她竟然还一边看着我，好像看见了一只刚从水底下颤悠悠地钻出来的大蛤蟆。
“好了，好了。”母亲摸着女孩儿的头，慈爱的拍着，然后又问我：“不来点儿酱油吗？”
“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实话实说，然后真的倒了点儿酱油在面条上。“你们为什么不坐下来？”我又加了一句，接着倒了一小杯酒。酒闻起来很够味，我一口干了。
“啊——”我叹道：“好，真是好酒！”
女孩儿那小红鼻子头都快笑掉了。妇女还真就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拉着女孩儿通红的小手揉着。我小的时候，母亲也这么给我搓揉来着，那可真是很幸福的事哩。
“你是外地人吧。”那妇女这么问我。
“是的，”我边吃边说，“第一次来这地方。”
“哦。”她道，“来做什么呢？”
“找一个人。”我想也许可以问问她，就问道：“请问您知道什么地方有桃树吗？很多的桃树，山里？”
“你要去山里看桃花？可现在还早呢。”
“不是，不是看桃花。我来找人，我要找的人住在一个山村里，那里有很多桃树。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那村庄叫什么名字？”她问。
“不清楚。”我沮丧地说。
“这里有许多的村庄都种桃树。”她想了想又问：“那你要找什么人？”
“一个女孩子，二十岁，不不不，今年应该二十一岁，她叫桃子。您听说过她吗？”我这么问，同时又倒了一杯酒，干了。
那女孩儿听了哧哧地笑，一边摇晃着胳膊跟她母亲嚷嚷道：“他说她叫桃子，他说她叫桃子。”
“我听见了。”妇女好笑地拍拍女孩儿的小脑袋，然后冲我摇摇头，“真对不住，没有听说过。”
“我就是，我就是桃子。”女孩儿突然盯着我道。
我一愣，简直是不可思议，“什么，你是桃子？”
“对了。”女孩儿得意地晃着小脑袋。
我有些不信，我当然不信。我去看那妇女。妇女笑着跟女孩儿道：“人家不找你，人家找的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姐姐，你才多大呀。”
“她也叫桃子？”我惊讶地问。
“是的。”妇女转脸冲我道：“她是叫桃子。”
我含着一嘴的面条，傻愣愣的。
酒足饭饱，身上暖和了一些。我打算先找个地方住下，向母女俩打听什么地方有便宜的旅馆。妇女听了很为难的样子，然后告诉我现在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旅馆开业，大家还都在过年呢。她这么一说，让我真的傻了眼，想想也是，大节下里，有谁不在家里享受天伦，而像我一样莫名其妙地跑到这个小镇上来呢？我真是昏了头了。
“也许有的，不过是我不知道。”看我傻眼，她这么安慰我说。
也许可以先到车站对付一宿，我这么想着，站起来结帐。妇女表示现在没有营业，就不收钱了，只当是招待来拜年的朋友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让我感觉有些凄凉。我不再坚持，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出去。
没想到这个鬼地方连车站都不营业了，我这才真得傻了眼。一个人在漆黑冰冷的街道上溜达，看着街两边明晃温暖的灯光，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找到桃子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就算找到她又能怎么样，说什么呢？
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审视了我的生命。就在那个黑冷的街道上，我停停走走，没有目的，找不到方向，我发现我的生命就像当时的处境一样，黑冷黑冷的没有希望。我于是想到了关伟临走前说的那些话，我想到了死去的关大妈和李哥，想到了活着的大嘴婆，想到了关在监狱里的猴头……我还竟然想到了我的父母。我想了很多人，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二十五年来，我活成了一个混蛋。
我在被冻僵以前，在街角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我希望尽快睡过去，就想在家里一样，睡到温暖的床上，也许我还能梦见桃子那张美好的脸。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小桃子。她正趴在床边儿看我，通红的小脸蛋满是紧张和着急，一见我睁开眼睛，先是吓了一跳，立刻明白了什么，猛地跳起来，推开门跑了出去。我的头很疼，但还是清楚的听到了她那兴奋又激动的喊声：“他醒了，他醒了！”
只一会儿，她又蹦跳了进来，身后跟着她的妈妈。
“看，他醒了。”她得意的冲妇女说，指着我。
“感觉怎么样？”妇女走过来摸着我的额头问。
我说不出话，浑身无力，但我明白我是在哪儿了，感激地看着她们母女俩。我挣扎着要起来，妇女赶紧按住我：“先别动，你都睡了一整天了。”
我这才注意到房间里亮着电灯，想是昏迷了一天。
“要喝点儿汤吗？你一直发烧，晕倒在外面，早上开门，把我吓了一跳。”妇女说着，端过来一碗汤，要喂我。
汤是鸡汤，香喷喷的冒着热气儿，但我一点儿食欲也没有，我摇头，注意到床头挂着两个吊瓶，一头连着我的手。我突然就哭了，可是一点儿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相反还觉得很过瘾，很舒畅！
妇女站起身擦了擦眼角，拉着小桃子走了出去。
我在小桃子家住了三天。在那三天里，她们母女俩像招待亲友一样对我，尤其是小桃子，时刻不停的跟着我转悠，我去哪，她就跟着到哪儿。有时候，她那个调皮劲儿，简直让我受不了。可是我觉得我很喜欢她，她确实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晚上，我跟她们母女相对而坐着说话，我发现这个家庭里没有男人，我不知道小桃子的父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我没有问，我是不好意思。可能是我的出现给这个家庭带了一点儿男人的气息，让小桃子兴奋不已，她整夜的不想安睡，拉着我问东问西，只一会儿，好像跟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似的。我将我的事以及来此的目的告诉她们母女的时候，妇女感动的流了泪，虽然她掩饰着去了外间，可我还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我有些奇怪，后来小桃子悄悄地告诉我，她的母亲不是本地人，是从陕西嫁到这里来的，我才隐隐约约觉出了一点儿什么，可是到底觉出了什么，我终是不明所以。
初五那天，我觉得身体恢复了，一个人去了山里转了一圈。山里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见到，满目是光秃秃的桃书，连片叶子都见不到。我很沮丧，又觉得身体疲倦得厉害，在一块石头上坐了大半天。
初六，桃子母女死活不让我一个人独自上山，可我固执己见，最后我答应让小桃子跟着，她们才勉强同意。其实，小桃子早就希望能跟我一块儿上山呢！
我们在山路上走，走走停停，小桃子像出巢的鸟儿一样，跳跃着，欢笑着，一路将村村落落指点给我。小山村的静谧给人以平静安详的触动，不由得不让人留恋。我的心情受到桃子的影响，轻松了许多。我逗她唱歌给我听，她很害羞，死活不唱。
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已经没有了找到桃子的希望，只希望能够找到桃子父母栽下的桃林，哪怕是远远的看一眼呢。可是山这么大，连绵起伏，桃林那么多，每一处都差不多的样子。我已经不再指望什么，站在空旷的桃林里，耳边除了风声，还是风声。下午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花纷纷扬扬地撒在桃枝上，一片洁白。我留意到，这里的天空不是粉红色的，与我的想象不同，这让我很失望。
下山的时候，我无精打采得跟着小桃子欢快的脚步走。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哪里，折了一根光光的桃枝，拿在手里挥舞，时而停下来喊我快点儿，时而咯咯地独个儿傻笑上一通。我想，不知道桃子的童年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快乐呢？
雪越下越大，走到山脚的时候，已经快要盖住地了。我立住，转身，意外的发现山上已经是苍茫的一片。小桃子跑过来拉我，问我看什么。我指给她看，告诉她看白白的雪，白白的山，白白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洁白，多么好看！
“那有什么可看的，到桃树开花的时候，才叫好看呢！红红的花，红红的山，连天都是红红的。”
我有些痴迷，眼前有粉红的什么影子在晃动，瞬间，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一片粉红的天空，又好像那雪花就是粉红色的了。
“还能听到山歌呢！”小桃子又说，然后就听见她开始用稚嫩的嗓音唱：“‘桃花开了满山山坡，哥哥给妹来采一朵，妹妹头上的情丝丝，缠住哥哥的脚脖脖；桃子熟了一树树果，妹妹给哥来摘一个，哥哥心里的情锁锁，拴在妹妹的心窝窝。“
我低下头，早已热泪盈眶。小桃子胆怯地问我怎么了，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拉着我，一脸的关注。我跪下来，死死地抱住了她，将脸埋在了她单薄的胸膛里，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