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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安德来公爵从娜塔莎关于她的第一个情人的叙谈中,已经知道皆尼索夫。这个回忆现在使他又甜又苦地感到一种痛苦的心情,这种心情是他近来好久没有感觉过的,但还是在他的心里。近来他有了那么多别的、那么深刻的印象,例如斯摩棱斯克的放弃,他到童山,新近的关于父亲逝世的消息——体验了那末多的事情,以致好久没有想起这些回忆,并且在想到的时候,也远不象从前那样有力地感动他。至于皆尼索夫,他觉得被保尔康斯基这个名字所引起的那种回忆,是遥远的诗意的过去,那时候,在饭后,在娜塔莎唱歌之后,他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向十五岁的女孩子求婚。想起那时候的情况和他对娜塔莎的爱情,他微笑了一下,但立刻又想到他现在热烈地专心地注意的事情。这是一个作战计划,是他在退却中在前哨服务时所作的。他曾经把这个计划献给巴克拉·德·托利,现在又想献给库图索夫。这个计划的根据,是法军的战线拉得太长,它主张,我们不要在前线作战阻止法军前进,或者是在前线边作战边推进,我们应该攻击法军的交通线。他开始向安德来公爵说明他的计划。

“他们可不能维持整条交通线。这是不可能的。我负责去切断他们;给我五百个人,我去切断他们,这是有把握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游击战。”

皆尼索夫站起来,打着手势向保尔康斯基说明他的计划。在他说明时,军中发出的混乱声、扩散开去的叫喊声和音乐声、唱歌声混合在一起,从阅兵的地方传来。从村庄附近传来了马蹄声和叫喊声。

“他来了,”站在门口的哥萨克兵叫着,“他来了!”

保尔康斯基和皆尼索夫走到门前,那里有一小群兵(一个荣誉卫队)。他们看见库图索夫骑着不高的棕色马从街上走来。一大群随从的将军跟在他背后。巴克拉几乎是和他并行着;一大群军官跟着他们,围着他们跑着,叫着“乌拉”。

副官们在他前面骑马跑进了院子。库图索夫不耐烦地催促着他的在他的重压之下溜蹄小跑的马,不断地点着头,把手举到禁卫骑兵所戴的、有红扁带子而无帽檐的白帽子旁边。他朝着荣誉卫队走去,他们是勇敢的掷弹兵,大部分是有勋章的,他们向他行礼,他沉默了大约一分钟,用司令官坚定的目光注意地看了看他们,便转身对着站在四周的将军们和军官们。他的脸上忽然显出微妙的表情;他迷惑不解地耸了耸肩膀。

“有这样的好汉们,却还是一退再退!”他说。“好吧,再会,将军,”他补充说,然后策动他的马从安德来公爵和皆尼索夫身边走过,进了大门。

“乌拉!乌拉!乌拉!”他后边的人叫喊着。

自从同安德来公爵分别以来,库图索夫又长胖了,皮肤松弛,全身是肉。但是他所熟悉的白眼珠、疤痕、体态和脸上的疲倦的表情依然如旧。他穿着陆军礼服(肩膀上搭着有窄皮条的鞭子),沉重地摆动着,坐在他的矫捷的马上摇晃着。

“嘘……嘘……嘘……”他进院子时,几乎听不到地发出唿哨声。他脸上显出了在紧张仪式之后预备休息的安闲神态。他从脚镫里抽出左脚,侧过全身,因为用力而皱了皱眉头,费劲地把脚抬到鞍上,用膝盖支着,哼了一声,副官和哥萨克兵们扶他下了马。

他定了定神,眯着眼睛环顾了一下,并且看了看安德来公爵,显然没有认出他是谁,便踏着蹒跚的脚步走上台阶。

“嘘……嘘……嘘……”他嘘着,又回头看了看安德来公爵。直到几秒钟之后库图索夫才把对安德来公爵面部的印象和他所想起来的安德来公爵的身份联系起来(这是老年人常有的事)。

“你好,公爵,你好,亲爱的,到这里来……”他环顾着,疲倦地说,沉重地走上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响着的台阶。他解开衣扣,坐到台阶的凳子上。“哎,你父亲怎么样?”

“昨天才接到他去世的消息,”安德来公爵简短地说。

库图索夫睁大眼睛吃惊地看了看安德来公爵,然后摘下帽子,划了十字。“愿他升入天国!上帝的意志要来到我们大家的身上!”他整个胸部颤抖着,沉重地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一下。“我爱他,我尊敬他,我全心全意地同情你。’他抱住安德来公爵,把他紧搂在自己肥胖的胸前,好久没有放开他。在他放开他的时候,安德来公爵看见库图索夫柔软的嘴唇在打颤,他眼里含着泪。他叹了口气,用双手撑着凳子站起身来。

“来,到我这里来,我们谈谈。”他说。

但是这个时候,皆尼索夫在长官面前和在敌人面前一样不大胆怯,不管台阶上的副官们忿怒地低声阻挡他,在踏级上响着马刺,勇敢地走上台阶。库图索夫把手撑在凳子上,不满意地望着皆尼索夫。皆尼索夫通报了姓名,说他要向殿下报告一件对于祖国福利是很重要的事。库图索夫开始用疲倦的目光望着皆尼索夫,并且以厌烦的姿势举起双手,然后交叉地搁在肚子上,说,“为了祖国福利?是什么?说吧。”皆尼索夫脸红得象一个姑娘(在这张唇髭稠密的、苍老的、嗜酒的面孔上显出羞红,是很奇怪的),大胆地开始说明他的在斯摩棱斯克与维亚倚马之间切断敌人交通线的计划。皆尼索夫在这个地区住过,很熟悉这里的地形。他的计划看来无疑是好的,特别由于他的话中充满着坚定的信念。库图索夫望着自己的脚,有时回顾邻近农舍的院子,似乎在预料那里的不愉快的事情。从他所望着的农舍里,确实,在皆尼索夫说话的时候,出来了一个将军,在腋下挟着一个公文夹。

“什么?”库图索夫在皆尼索夫报告时说,“已经准备了吗?”

“准备好了,殿下,”将军说。

库图索夫摇摇头,似乎是说,“一个人怎么来得及做这一切,”然后继续听皆尼索夫说话。

“我以俄国军官的身份保证,”皆尼索夫说,“我能破坏拿破仑的交通线。”

“基锐尔·安德来维支·皆尼索夫,那位军需官和你是什么关系?”库图索夫插言问。

“是我的叔父,殿下。”

“啊!我们是老朋友,”库图索夫愉快地说,“好,好,孩子,留在总司令部里,我们明天再谈。”他向皆尼索夫点了头,转过身,伸手接过考诺夫尼村递给他的公文。

“殿下要不要进屋呢?”值日的将军用不满意的声音说,“一定要审查这些计划,签署几件公文。”

从门里走出来一个副官,报告说房间里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库图索夫显然想要做完了事才到那个房间里去。他皱了皱眉……

“不,好孩子,叫人把小桌子搬到这里来,我在这里看,”他说。他又向着安德来公爵说,“你不要走。”

安德来公爵留在台阶上,听值日将军说话。

在报告的时候,安德来公爵听见门里妇人的低语声和妇人绸裙发出的窸窣声。他朝这个方向瞥了几次,看见门里有一个头扎淡紫色绸巾、身穿淡红色长裙的、肥胖的、面色红润的、美丽的妇人,她拿着一个碟子,显然是等候总司令进门。库图索夫的副官低声向安德来公爵说,这是神甫的妻子,居停女主人,她预备向殿下献盐和面包。她的丈夫在教堂里拿着十字架迎接殿下,她在家里……“很漂亮,”副官带着笑容加上这一句。库图索夫听到这话,回头看了一下。库图索夫听值日将军的报告(报告的主要目的是批评擦来佛·萨伊密锡的阵地),正如同他听皆尼索夫说话一样,正如同他七年前听奥斯特理兹军事会议中的辩论一样。他听,显然只是因为他有耳朵,虽然有一只耳朵听觉不好,却不能不听。但显然是,值日将军所能向他说的,不但没有一点能够使他惊异或使他发生兴趣的地方,而且他早已知道了要向他说的一切。他听这一切只是因为不得不听,正如同不得不听歌唱的祈祷一样。皆尼索夫所说的一切是切实的、聪明的。值日将军所说的一切更切实、更聪明。但显然是,库图索夫轻视知识与智慧,他知道,决定事物的是别的东西,——和智慧、知识无关的别种东西。安德来公爵留神地察看总司令脸上的表情,他所能看出的唯一的表情,是厌烦,是他很想知道门里边妇女低语的意义,是愿意遵守礼节。显然库图索夫轻视知识与智慧,甚至皆尼索夫所表现的爱国情绪;但他不是用智慧,不是用情绪,不是用知识(因为他并没有力求表现它们)去轻视它们,而是用别种东西去轻视它们。他用自己的年纪和生活的经验去轻视它们。库图索夫自己在听这个报告时所发的唯一指令,是关于俄军的抢劫。值日将军在报告的末尾,将一件公文递给殿下签字,这是指挥官们由于地主的要求,呈请赔偿被割的燕麦的公文。

库图索夫听完了这个报告,咂响嘴巴,摇了摇头。

“丟进炉子……丢到火里去!我向你就说这一次,好孩子,”他说,“这些公文都丢到火里去。让他们痛快地割麦,烧树去吧!我不下命令,也不准许做这种事,但是也不能赔偿。不这样不行。砍树碎屑飞啊!”他看了看公文。他摇着头说,“哦,德国人精明!”

16

“现在都办完了,”库图索夫签署着最后一件公文说,他费力地站起来,又胖又白的颈项上的皱折舒展开了,带着愉快的面色向门口走去。

神甫的妻子面色通红,连忙拿起了碟子,虽然她准备了那么久,她却仍然没有来得及适时递上碟子。她低低地鞠着躬,把碟子递给库图索夫。

库图索夫的眼眯着;他微笑了一下,用手摸了一下她的下巴,说道:

“多么漂亮!谢谢,亲爱的。”

他从裤袋里掏出几个金币放在碟子里。

“哎,你过得好吗?”库图索夫说,向着为他预备的房间走去。

神甫妻子那红润的面孔上显出了酒窝,她微笑着跟他走进房里。副官走到台阶上来找安德来公爵吃午饭。半小时后,又有人传安德来公爵去见库图索夫。库图索夫仍然解开着衣服的扣子,躺在椅子上。他手里拿着一本法文书,在安德来公爵进房时,他把小刀放在书里,将书阖起。安德来公爵从封面上看见这本书是Madame de Genlis(让理夫人)的作品Les chevaliersdu Cygne(白天鹅骑士)。

“坐下吧,就坐在这里,我们谈谈,”库图索夫说,“我伤心,很伤心。但是记住,好朋友,我算是你的父亲,另一个父亲……”

安德来公爵向库图索夫说了他所知道的关于父亲去世的一切,以及他经过童山时所看见的事情。

“到这个地步,……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步!”库图索夫忽然用兴奋的声音说,显然是由于安德来公爵的谈话使他清晰地想到了俄国所处的境况。“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脸带怒气地补充说,显然是不愿继续听这种使他坐立不安的谈话,说道:“我找你来,是要留你在我身边。”

“谢谢殿下,”安德来公爵回答,“但我恐怕,我不再适于做参谋工作了,”他带着被库图索夫看到的微笑说。

库图索夫疑问地望了他一下。

安德来公爵又说,“主要是我习惯了我的团,我爱军官们,我的部下似乎也爱我。我觉得离开了团很可惜。若是我竟敢辞谢追随左右,请相信……”

智慧的、仁慈的、同时是微微嘲讽的表情,出现在库图索夫的胖脸上。他打断了保尔康斯基的话。

“可惜,我需要你;但你是对的,你对。并不是我们这里没有人。这里的顾问总是很多的。但是没有人才。假使所有的顾问都象你一样在部队里服务,部队便不至于是这么样的了。我记得你在奥斯特理兹……我记得,记得,记得你拿一面旗子,”库图索夫说。因为这个回忆,一阵快乐的羞红泛上安德来公爵的脸。库图索夫拉了他的手,把面庞伸给他吻,安德来公爵又在老人的眼睛里看见了泪水。虽然安德来公爵知道库图索夫容易流泪,并且因为希望对于他的丧父表示同情,对他特别亲切怜惜,但安德来公爵觉得这个奥斯特理兹的回忆是愉快而又体面的。

“上帝保佑你,走你自己的道路吧。我知道,你的道路是光荣之道。”他沉默了一会,“我在部卡累斯特怀念你,我应该派人去找你的。”于是变换了话题,库图索夫开始说到土耳其战争与缔结的和约。库图索夫说,“是的,为了战争,为了和平,我受到责备,……但是一切都适时来到了。Tout vient à pointà celuiqui sait attendre。(对那善于等待的人,一切都要适时来到。)那里的顾问并不比这里少,……”他继续说,又回到那显然盘踞在他心中的“顾问”问题。“啊,顾问们,顾问们!”他说。“若是听了所有的顾问的话,我们在土耳其便不会签定和约,也不会结束战争。一切都要赶快,但愈要赶快,反而愈迟缓。假若卡明斯基不死,他便要失败。他用三万人猛攻要塞。占领要塞不难,要打胜仗就难了。因此我们不需要猛攻与攻击,却需要忍耐与时间。卡明斯基派兵去攻茹舒克,但我只需要它们——忍耐与时间——也是进攻,这种进攻比卡明斯基攻下的要塞更多,并且迫使土耳其人吃马肉。”他摇了摇头。“法国人也要如此!相信我的话,”库图索夫激动着,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要使他们吃马肉,”他的眼睛里又含着泪。

“但是我们要不要打仗呢?”安德来公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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