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永利的病情在省城确诊，真实结果他自己并不知道，医生只告诉他：在肝的喷门上长了一个结子，为保险起见最好来省城做手术。李永利回家与妻子商量后，将纺机厂的工作暂时交老熊代管。然后与吴世德第二次到省城做手术。临行前，听说放在北京棉纺厂做生产试验的PRESS机，电器控制不稳定，还特地安排朱清民和他们一起到省城。朱清民乘晚间火车，次日到达北京。
1984年朱清民在北京棉纺厂做生产试验。单根尧是车间管设备的副主任。单根尧较朱亲民小四岁，工作责任心强、淡薄名利、爱学习、肯钻研……两个有共同语言的人走到一起，从此成了忘年交。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增强。90年代初，单根尧已担任北京棉纺厂副总工程师，1992年前方车间技术改造，需要两台PRESS机。朱清民得到消息，极力向单总推荐。单根尧与其他厂领导研究之后，同意接收S市纺机厂新开发的PRESS机。还主动承担起样机的生产试验任务。双方达成协议：样机通过生产鉴定之后，纺机厂以成本价格将两台试验机卖给北京棉纺厂使用。附加条款是：PRESS机必须在1992年4月28日之前运到北京棉纺厂。因为，车间技术改造需要利用‘五一’休假进行。难得的好机会，样机还在试制过程中就有人订货。朱清民清楚，新产品能够顺利订货，主要依靠自己多年来与单根尧之间的友谊和诚信。
为按时完成PRESS机试制任务，专门组织成立了试制小组。工艺科科长郑明亮毛遂自荐；请缨参加试制工作。他的愿望是在退休（内退）之前为工厂的新产品开发，做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事情。由郑明亮任组长，把技术科孔庆平和二车间三个工人组织在一起。郑明亮对标准、工艺和生产管理均是轻车熟路，试制工作在他的掌控之下，紧锣密鼓地进行。液压油缸是打包机的核心部件，超长只能按非标订购，图纸交供应科安排。吴晓东也是省城知青，1972年与贺思平一同招工进厂。分到二车间干钳工，80年代末才调到供应科工作。吴晓东拿到油缸图纸后，到省城寻觅订制厂家。当时，全国机械行业多数不景气，省城能做这种油缸的少说有二十家。贺思平的朋友杨东，是一家机械厂的下岗工人，闲在家里没事干做起了中介生意。吴晓东通过杨东，把油缸交给一家‘江宁油缸厂’做。合同签下来，两台油缸共计25000元。江宁油缸厂觉得遇到了大款，油缸生产出来后还专门派了两名工程师，跟随送货车到现场。哪知油缸装到打包机上，运行速度上不来。郑明亮对照图纸逐步检查，本厂生产的零部件没找到任何问题。为难之时，孔庆平请朱清民到现场观察油缸运动情况。经过测试，朱亲民认为是油泵排油量与油缸容积设计不合理。孔庆平建议：朱清民直接找郑明亮谈谈。后者熟知郑明亮的脾气，感觉不妥：“你们是一个试制小组的，作为技术负责人，你有权向郑明亮提出自己的见解。我找他讲不太合适，容易引起误会。”孔庆平为难地说：“郑科长很自信，从来听不进我的意见。”朱清民：“那我就更不能说了……再等等吧。”孔庆平给朱清民反映情况时，郑明亮正在向老熊汇报（老熊担任书记之后，一直宣称：要亲自抓新产品开发。）不知是他没有说清楚，还是老熊没听懂。“问题究竟在那里？”老熊继续追问。郑明亮很着急，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是按图纸生产，图纸由设计院设计……问题应该出在油缸上。”这一结论是在肯定设计正确、纺机厂照图施工无误的基础上得出的。油缸制造有问题？！老熊有些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打电话叫来党办主任（李永利当厂长后，厂办主任暂时由党办主任李冬梅兼任）：“你赶快把供应科的吴晓东叫来，我一台机器才卖四万五，他买一套油缸就花了一万二千五，还不能用！看他如何交待？！”
小吴战战兢兢来到老熊办公室，见老熊生气的样子不敢开口。老熊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小吴啊，我可告诉你，打包机的供货合同已经与北京棉纺厂签订了。人家要求4月份交货，油缸是你拿出去做的，拖了一个多月钱没少花，现在拿回来的东西还不能用，你看怎么办？如果因油缸影响交货期，你要负全部责任！”虽然，老熊在纺机厂一言九鼎，但在市场信息方面他与供应人员并不对等。加工这类油缸需要特殊设备，在S市找不得到合适的厂家，才拿到省城去做，是小吴对老熊的说法。时间拖得长一些，是对方需要证明加工困难，为抬高价格作铺垫。现在，大家都说油缸贵了，吴晓东的心里也在发憷。他知道贺思平的朋友杨东要从中捞钱，没想到这人的牙齿印这么深。如果东西好用，即使贵一点，也许还能摆平。现在不能用，麻烦就大了！虽然刚才听‘江宁油缸厂’的工程师说，速度开不起来不是油缸的质量问题，是设计问题……。小吴不懂，不知人家是否在忽悠他。此刻，也只有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于是胆怯地解释道：“油缸厂的人说，不是油缸的质量问题，是设计问题。”老熊怒发冲冠，几乎吼叫起来：“什么？亏他们想得出来！你以为这是我们自己设计的？！它可是北京设计院设计的！……”顿时，空气静止了，停了一会儿老熊又说：“你们都走吧，我要安静一会儿。”打发小吴和郑明亮离开之后，才拿起电话叫朱清民赶快到办公室来一趟。朱清民一路小跑，从科技大楼赶到行政大楼。人还没进办公室，就听到坐在大班桌后面的老熊问话：“液压打包机出问题了，你知道吗？”朱清民喘着气回答：“刚才孔庆平叫我到车间看过，我认为问题出在设计上。”老熊欠起身来，疑惑地看着朱清民：“你也这么认为？它可是设计院设计的！”朱清民肯定地说：“不能盲目相信他们，根据设计任务书提供的技术参数，我初步计算了一下；每小时打4包，每包75公斤，油缸来回一次不能超过30秒。按现在油缸的直径和油泵的排油量计算，活塞往返一次将近3分钟，按这样的速度每小时打一包都困难。”老熊将信将疑：“……如果设计错了，4月份交货时间还来得及吗？再说，谁有把握重新设计，并且一次成功？”朱清民也着急，一方面他不愿意失信于朋友。另外，他若在节骨眼上主动挑这副担子，必然把自己逼上风口浪尖！老熊似呼看透了他的心思，立刻叫李冬梅通知：董守福、吴世德、朱清民、郑明亮以及供应科小吴，到科技大楼董守福的办公室开会，并邀请油缸厂两位工程师列席。
开会时，郑明亮一直保持沉默，该说的话他早已对老熊说了。油缸厂的两个工程师在车间就与试制小组的人打过交道；发现试制小组的人对液压技术并不在行，为了长期包揽这一肥活，他们开始互相吹捧：赵工说，陶工一辈子从事液压设计工作，拿下过多么复杂的液压控制系统。陶工说，赵工在大学时学的就是液压与气动，现在，在省城都很有名气。两个人信誓旦旦，可以为打包机重新设计液压系统。不过，开价也不菲，设计费五万，并且要求先付款后设计。而且五万元不是买断技术，只买使用权。即：他们不向纺机厂提供设计图，今后成套液压系统只能由‘江宁油缸厂’负责制造。经过再三协商，赵工和陶工寸步不让。他们熟知，纺机厂已经与客户签订了供货合同，交货期不充许再耽误。朱清民尽量少发言，一是郑明亮没有发言，说多了怕引起误会。二是当心老熊趁势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但是，两位外来工程师也太‘牛’，简直是欺负纺机厂无能，漫天要价不说，还巴不得控制始终！实在看不下去，朱亲民还是插了嘴：“你们这么有把握重新设计，而且一次成功？请问打一个棉花包，活塞杆要往返多少次？”这问题两个工程师还没来得急想，陶工搪塞地说：“我们只考虑不降低工作压力的情况下，尽量提高活塞杆往返的频率，反正可以比你现在的速度快两三倍！”朱清民较劲说：“设计任务书明确规定，每小时打4-6包，每包75-90公斤。产量达不到要求，客户不会认可！”轮到赵工辩解：“等你们付款后，我们就开始设计，设计方案拟定后，所有的技术指标都有了，到时候我们会告诉你们的。”老熊毕竟是铁腕人物，各方面把话说到此，他心中早已有数，果断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我说两点：第一，样机试制工作属于技术科的任务，前段时间你们比较忙，才从工艺科抽人帮助你们。从现在起，郑明亮将试制工作移交技术科负责。第二，关于液压系统重新设计，陶工和赵工回省城后先干起来，只要东西好用，钱不是问题。小吴，已经完工的两台油缸付了多少费用？”小吴连忙回答：“已经付了一半。”老熊：“还有一半，等他们把下面的工作完成之后一起付清。”陶工和赵工立刻急了：“熊厂长，那可是各归各，前两台油缸我们是照图施工，不好用我们没有责任，您应该先把原来的帐结清。”老熊狡黠地回应：“如何证明你们的油缸没有问题？只有等新设计的液压系统成功了，才能说明原来的设计有问题。你们回去抓紧时间干，设计方案出来后，我派人过去看。如果可行，我们先付50%的设计费。液压系统、油缸等你们下次送货来，验收合格后一次付清货款。……老董，你还有什么意见？”董守福连头都没有抬，略为摇了两下脑袋表示没有意见。
董守福名誉上是管技术的副厂长，实际上在技术方面老熊一贯喜欢亲力亲为，他早就被架空。加之爱人患脑瘤手续后起色不大，他的心一直不在厂里。偶尔叫他参加一次会议，只能算老熊的策略。去年夏天，朱清民和韩梅测绘的NMQ被广东湛江的一家无纺布厂买了一台，用在生产线上。安装时，对方要求纺机厂派人到现场指导。董守福的爱人刚刚去世，想出去散散心，争取到这个机会。人家的生产线安装完毕，试车时只要按下NMQ开，全线就跳闸。查来查去，董守福束手无策。他怀疑NMQ设计有问题，给厂里打电话，要求朱清民过去解决。朱清民赶到湛江，从火车站到无纺布厂已经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干脆就饿着肚子请董守福带他到车间检查设备。一台设备拖了人家两周时间，管技术的厂长解决不，又派个技术科副科长来，引出外厂安装工人的好奇心，午休时间人家纷纷围过来看热闹。通过检查，朱清民立刻发现NMQ的主电机皮带安装过紧，扭头问站在身边董守福：“皮带是谁装的？”问话时还特别用脚在张紧的皮带上踩了几下。董守福并不认为跳闸与皮带装紧有关系，疑惑地说：“安装肯定是工人干的，但是我都检查过，皮带紧一点不至于跳闸吧？！”朱清民想，董守福多年脱离实际，人已经废了。皮带装得这么紧，电机启动的瞬间加速度过大，导致电流过大，自然会引起跳闸。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没想不到！看到众人围观，考虑到董守福的面子，朱清民没有多说话，立刻拿扳手将皮带调到适当的张度。重启生产线自动控制按钮，一次性开车成功。董守福不服气，亲手重复启动生产线自动控制按钮，再也没出现跳闸现象。
第二天，董守福说自己想留下来呆几天，以免出其它问题又要厂里派人，让朱清民先回去。朱清民离开时，董守福主动相送，走了一程又一程。朱清民几次请他返回，董守福好像没有听见，最后才把当心的事提出来：“回厂后，厂里问起，你怎么说？”朱清民揣摩到他的心思，干脆给他吃定心丸：“不是尘笼网眼在喷漆时糊上了吗？开车后形成真空，负荷升高电流增大引起跳闸。”董守福听了后，沉默了片刻，只见他嘴角的肌肉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从鼻腔内发出一声苦笑来。
在后来的岁月里，董守福的生活更加艰难。再婚不久，又离了婚，说是女方性要求太强，自己体力承受不起。与此同时，董守福在纺机厂的工作生涯也走到尽头。退休之后，由于自理能力差，心理素质差，每天搬一把椅子坐在宿舍楼梯口，哭哭啼啼找人帮忙，找人陪伴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