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是何意?奴婢不明白。”
看着面前的清酒,因他刚刚的颤抖,杯中酒水由内而外一圈圈的扩散,碰到杯壁又一圈圈地回转,循环往复,诉说着道不尽的凄凉。
这算是,赐她的恩典吗?
明日便是腰斩之期,今夜赏她一盏毒酒,也算是保得全尸,不必死的那样难看了吧。
可她,却不想喝这酒。
她宁可被斩成两段,死无全尸,恨不能化作厉鬼,生生世世的缠着那姜柔煦,令她从此不得安眠。
“旎旎。”他唤着她的名字。
三个月未曾叫过这两个字了,那一声旎旎竟显得格外生疏。
他道:“朕的所作所为,连朕都无法原谅自己,也就不奢望你能原谅朕了。”
他看了看那雕着龙凤团纹的金御酒壶,俊逸的脸庞映着殿内的烛光,眼角竟泛起一丝晶莹来。
他,哭了么?
为她而哭吗?
旎旎不知为何,忽而就觉得鼻子酸涩,连忙仰头看了看这金殿屋顶,努力吸了吸鼻子,生生把自己的泪逼了回去。
一句原谅不原谅,能换回父亲母亲的性命吗?
一句原谅不原谅,就能将这九十多天以来她受的屈辱和伤害一笔勾销吗?
一句原谅不原谅,他们就能回到从前吗?
她突然很想问个清楚,既然帝王并非那般薄情,为何又做得那样恩断义绝:“既然奴婢已是将死之人,奴婢不妨冒这天下大不韪,向皇上问个明白。”
“既然我姜家之女,注定落得我这般下场,那为何与我同府而出的姐姐,如今却是高高在上的贵妃?”
说罢,她将桌上的酒杯拿在手里,苦笑了一声,便又自问自答道:“好,姐姐有异族帮衬,也罢。”
“那么再往前呢?皇上与我第一次同房之时曾许诺过什么?”
说着,她将手中杯盏凑近鼻尖闻了闻,嗓音已是无可控制地溢出哭腔:“好,帝王薄情,也罢。”
“可就算你看上了姐姐,为何偏偏要在我怀孕之时,纳姐姐入宫,又在我小产后,封姐姐为妃?”
说罢,她将那杯中毒酒一饮而尽。事到如今,她也并不是全然不怕死,但她更怕听到面前这个男人说出她这些问题的回答,她更怕她听到的回答,是她不想听到的。
刘珝噙在眼里的泪水随着咣当落地的酒杯声响起,终是滑落下来。
为何?
他该如何回答她这一句为何?
终是因为他太过自负。
从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定然不会爱上姜旎旎,于是才和她走的近了;
后来,他又以为有了那药汁,定然不会怀上孩子,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的放纵自己;
再后来,他又自以为是的想着,如果能找一个同样是姜家的人代替姜旎旎,她便可以安心的生下孩子,即便做不了他的皇后,至少也可以保住性命……
结果呢?
为了保护她而将她送入大牢,却让她落得这一身伤;关了她三个月,不但没能赦免她的死罪,反而让这件事变得更加复杂,牵扯了前朝,又牵扯到外邦,以及匈奴人。
他不是不能私自做主放了她,不是不能顶着群臣众议给她幸福。可他是天子啊。若他这么做了,他又拿什么给他的百姓安生,又用什么使臣民信服?
到头来,他能做的,只是亲手为她斟一杯毒酒,送自己心爱的人上路。
“旎旎啊,下辈子,别再这般善良了。”
他将那酒壶拿过来,换了新的杯子,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那酒壶的把手上面有个小玉珠,壶内设有机关。玉珠向左,是毒酒,向右,则无毒。
“朕虽自负,可你若不是全然信了贵妃,也许事情还会有回转的余地。”
刘珝无奈地苦笑着,自斟自饮了几杯,只觉得头痛不已。才叫来王敕:“把旎旎带回去吧,明日报丧,就说废后已病死狱中,他们若要验尸,便让他们验。”
王敕恭敬地应了声诺,又请示道:“陛下,赶车的车夫,看门的侍卫以及知道这件事的人,您看?”
刘珝揉了揉太阳穴,轻轻道了一声:“杀。”
已过了丑时。
再过几个时辰天便会亮了。
姜旎旎只觉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隐约听到刘珝的两句话。
“下辈子,别再这么善良了。”
“你若不是全然信了贵妃,也许事情还会有回旋的余地。”
……
头,很痛。
好像是灵魂脱离了身体一般,撕裂一样的头痛。
再睁眼,却没有看到预想的那般,阴冷潮湿的死牢,也没有已经习惯了的,嗜骨虫锥心蚀骨的那种感觉。
自己似乎身在一个看上去简单而整洁的小闺房中,床侧挂着粉红色的纱帐,床头摆着个扎了两个羊角髻的布偶娃娃。床边是简易的梳妆台,台上只立着一面铜镜,倒没有什么脂粉。
这是什么地方?
她,竟然没死?
这时,吱呀一声,略显老旧的房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个身穿素色襦裙,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
旎旎瞥了那少女一眼,目光移至少女的脸上,纵然她身为女人,也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女子!
“瑶儿,你醒了?”
那少女手上端了托盘,带的是些瓶瓶罐罐的药品。她急匆匆的走过来,将托盘放在床头的梳妆台上,用手去探旎旎的额头。
触手是病态的滚烫。
“还烧着。”
少女心痛地叹了口气,取了帕子替她擦拭额头。一面擦拭,一面哽咽道:“蝼蚁尚且偷生,瑶儿,你这又是何苦呢?”
旎旎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碰触到帕子,竟然腥红一片。
这少女为何叫自己瑶儿?
旎旎的思绪越发的混乱,这少女年纪轻轻,却是以长姐的态度与她说话,可自己明明已经过了二十的年纪。她不禁问道:“你是?”
“瑶儿?”
少女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复又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惊道:“瑶儿不认得我了?我是姐姐呀。”
姐姐?果真是姐姐。可自己不是在未央宫喝下了刘珝的毒酒吗?怎的又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姐姐。
她抬手,右手掌心那原本属于姜旎旎的梅花型的红色印记已消失不见,只留有一双精致的小手,肤质细腻,没有半分牢狱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重生了吗?
“瑶儿?”旎旎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是她的新名字吗?她又问:“我叫瑶儿?这又是哪里?”
少女看上去十分娴静,也很沉着,见旎旎是真的不记得了,只当她是摔坏了脑子,便耐心地为她解释:
这里是溢州知县府,余府。
旎旎这具身体的主人本名余芷瑶,是府上嫡出的三小姐,姐姐余芷璎是瑶儿一母同胞的嫡长姐。
芷瑶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庶姐,名唤余灵雨,是平姨娘所出。
如今知县姥爷病重,卧床不起,余府又无长子。知县府没落,上头派来新的知县继任是迟早的事。
余知县的夫人已去世半年多了,现下府内上下都是由平姨娘打理。恰逢皇上选秀之期将近,平姨娘为了知县府的前途,便决定送秀女入宫。芷璎是有婚约的,姨娘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入宫,这重任自然落在芷瑶的身上。
芷瑶虽不过十二岁的年纪,但已有自小心仪之人,只不过年纪尚小,不像姐姐那样立了婚约罢了。
芷瑶哪里肯入宫选秀?加之自小性子急脾气倔,与平姨娘争论之间,就用头撞了桌角,当场晕厥过去。
再醒来,这具身体里住着的,已经是姜旎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