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榛的右腿废了。
太医拔箭的时候也曾悄悄抹过眼泪,他在宫中行医20多年,觉得自己有罪。朝花未了人去楼空,本就不该由女子来承担所有的苦。一箭刺穿了小腿,他看着就觉得痛。
但是慕容榛的知觉对于她的内心来说,已经足够强大了。
不喊疼,不哭泣,怕是她这一生都致命的弱点。
旁边的厢房就是李思思住的地方。
她冲进来的那一刻,太医正手上使力拔箭。然后,血贱了她一腿。
“慕,慕容榛……”
“你来干什么!出去!给我出去!”怀卿心下不悦,拿起笤帚就要打。“怀卿!”慕容榛喝住怀卿,然后直直看着李思思,“是你对吧。”
李思思摇着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魏依她会告诉皇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或许是吓坏了,她湿了眼眶。“慕容榛你相信我,慕容榛……”
她过去抓慕容榛的手。慕容榛淡淡地环过了李思思,搂住她的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她突然也哽咽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多,总算有个人原谅了她,不是别人,正是李思思。
同样都丢了孩子,同样身处冷宫,就像一年前她们刚结识那般相依为命。
“榛儿……“李思思趴在她怀里痛哭,”是我对不起你,所有的错都是我李思思鬼迷心窍造成的,榛儿……你原谅我好不好……”
再听到这个称谓,她只是觉得一身轻松,冷宫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送走太医之后,慕容榛坐在院子里陪李思思聊天。
再后来,龙清玄来了。
他说,“慕容榛,你是否还愿意和我走,我可以让你不再受苦。”
慕容榛冷笑,“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如果你来仅仅是为了威胁我,回去吧。我慕容榛不乐意更不稀罕。”
怀卿冷着脸骂了一句,“趁人之危,小人!”
龙清玄眸光暗了暗,“慕容榛,我虽然不知我在你心中究竟有没有分量,但是你看看的周围,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你到底是不是个女人!”“你走吧……以后也不要过来了。”慕容榛弯了弯唇,“谢谢你,清玄。”
龙清玄隐忍了许久,最终转身离开,慕容榛,我说过我会护你周全,为何不给我机会。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找来罗军?所有的禁卫都是由皇帝一手扶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所谓臣子的下落,今日就算魏依没有告诉龙祁轩,你也跑不掉。
只不过,这些话如果慕容榛能够听到,她也只会说四个字,这就是命。
“小姐,瑾瑜可怎么办啊小姐……”怀卿蓄蓄地提着痛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啊!小姐你……”
两行血泪直直从慕容榛的眼角滑下……红色的,泪。
……
罗素素坐在石凳上。
“皇上竟然还会来臣妾这儿坐坐。”
龙祁轩呼出一口气,“朕是来喝茶的。”
“哦?不是来质问臣妾的?”
龙祁轩顿了顿,“你可以如实说了。”
罗素素笑了,“皇上,你是觉得她不爱您是吗?”
他正要拿起茶杯的手又攥紧了。
“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将自己的男人推给别的女人,哪怕她不爱那个男人也不会这么做。这是女人,独有的占有欲。”
罗素素呷口茶,自顾自说着不相干的话。“皇上,如果你还爱她,就请不要伤害她了,放了她吧。”
“朕伤害她?你在说笑吗?你说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你的意思就是说她不是女人!”龙祁轩伸手指着不知何处,他很焦虑。
“如果那个女人将男人远远推开,那么,一定有个原因,让她非得不择手段。”罗素素抬眼看着龙祁轩,“皇上,慕容榛怀过孕,你知道吗?”
龙祁轩重心不稳,脑袋里仿佛惊雷轰过,嗓子开始涩涩得疼,“不可能,朕为何不知道。”
“皇上当然不可能知道。否则,她的孩子只会更短命。但是慕容榛太天真了,她以为只要不让所有人知道她怀了孕那么这个孩子就可以活下来。但是,孩子的父亲不要他,连老天,都救不了。皇上,您说呢?”
龙祁轩突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皇上,你该去陪李贵妃。
——皇上,你不该在这里。
——皇上,如果那日没有踢我,该有多好。
“这些你怎么不早告诉朕!”
“皇上!臣妾说过了,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将自己的男人推给别的女人!所以,也包括我……”龙祁轩分明看见了她眼底的泪花。
“朕想静一静……”
罗素素替他续好了茶,起身走进了寝宫。
“皇上。你会失去她的,会的……”
“吉安,你说朕和榛儿……还有可能吗?”
赵吉安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皇上,奴才说句真心话,昭容也没有犯着您什么,您也没有对不起她,为什么她就想不开要走呢?”
“你不懂……你不懂……”
“是,奴才是不懂,可是您是皇上啊,只要您说一句话,她就是不肯,也得肯啊皇上!”
赵吉安陪了他这么久,说实在如今慕容榛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直逼醉尘。可是,他不高兴皇帝一辈子沉浸在慕容榛身上。一碰到她,他的主子怎么就没了脑力劲儿呢!
“皇上!您……哎,皇上您别走啊!皇上您去哪啊!”
龙祁轩面部阴晴不定,步子又迈得极大。赵吉安在身后跟得呛得慌。
“哎哟皇上,您这是上哪儿啊皇上!”
“皇上!那里是冷宫啊!”
“皇上!皇上您……”
龙祁轩眼一横,赵吉安瞬间没了声音。
冷宫外的老宫女正准备端粗茶淡饭进去,“两个疯子。弄不死你们!”她往菜里倒着什么。
赵吉安心下一突,“大胆!”
老宫女惊叫一声。饭菜碎了一地,老公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皇,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好大的胆子!敢在两位娘娘的菜里下毒!”赵吉安尖声质问。
“不,不不……只是巴豆……”
龙祁轩没有再听她的解释。
“乱棍打死,换个干净点的宫女送菜过来。”龙祁轩见惯了宫中那些所谓的明争暗斗,却从来不曾觉得自己如此无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宫女被拖下去了,高声喊着饶命。赵吉安一走远,龙祁轩按捺不住跨进门槛,刚走到门口就听怀卿同慕容榛续续说着话:“小姐,您要是看不见了,怀卿怎么办啊!”
“只不过是瞎了,还没死。”
“小姐!要不我去找六王爷,他可以治好你的眼疾的!”
“嫌我死的不够快。”
“小姐。奴婢求您……不要这样对自己好吗?您不吃不喝不看太医也不是办法!”
“你说……瑾瑜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恨死我了……”
“小姐……”
龙祁轩突然觉得这门好远,他够不着推不开。榛儿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就连她的奴才……最先想到能求助的都不是他。那个瑾瑜,对,那个瑾瑜,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赵吉安领着新的宫女和菜回来,“皇上?您怎么不进去啊?”
龙祁轩没有说话,扯下令牌塞给赵吉安,转身离开。瞎了好,瞎了你就再离不开我了对吗?你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吉安自然没敢大声嚷嚷,也明白了他要做的。
“赵吉安?你来做什么!给我滚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宫女放下菜,赵吉安把令牌往桌上一放就都离开了。
慕容榛眼睛还没有瞎,只是逐渐看不清了。但是她知道赵吉安放下东西意味着什么。
慕容榛笑了两声,“龙祁轩,你这个畜生。”
没走远的赵吉安听了这句话浑身像被打了一棍,却走得更快了。“走吧……我们,去接瑾瑜回家……”
怀卿拭去眼角的泪水,带着慕容榛出了冷宫……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这句话似乎已经成了一个谜,再也解不开,瑾瑜……
很多年前,慕容榛还没来到这具身体之前就是这幅淡淡地样子。很多人在想,用什么方式能够撕毁她的面具。很少有人知道,面无表情是她的理智。哪怕有了一丝裂痕,都是崩溃的征兆。而慕容榛模糊地看到浑身****躺在干草上,胸口上下起伏,下体肿胀不堪,全身於痕的瑾瑜,彻底崩溃了。
她从推来的轮椅上狠狠摔了下来。
“小姐!”怀卿惊叫。
瑾瑜听到这么一声身体猛烈得颤了一下。堪堪地抬了抬眼皮。
“瑾瑜……瑾瑜……”慕容榛爬过去想抱住她****的身体,企图给她一丝温暖。
“不要……脏……”她活动不开的胫骨发出桀桀的声音。
慕容榛阖眼,揽过了瑾瑜的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家……”瑾瑜抬起左手想摸摸慕容榛的脸,可是她够不到。
慕容榛视线模糊,胡乱地抓了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按。
“小姐……”
“小姐……小姐……”
“公子……”
“公子……小姐……”
慕容榛一声一声低低地应着。有眼泪没有眼泪,她都觉得自己已经哭了并且很伤心。
“小姐……杀了我……”
怀卿扶着椅背开始痛哭,慕容榛闭着眼睛不敢回话。“小姐,奴婢想死在你的手中……”
——你的命是本公子的,谁也拿不走。
——你的命是本公子的,谁也拿不走。
——你的命是本公子的,谁也拿不走。
慕容榛感觉到一股冷气从脚底一直凉到头顶。然后她轻轻地拔出了发上的簪子。
“小姐!小姐不要!”怀卿哭着扑过去抓住她的手。
“杀了我……求您了……”
“小姐……杀了我。”
“杀了我……公子。”
慕容榛别开头直直地将发簪刺进了她的心窝。
瑾瑜在笑,她说……公子,我……然后,她慢慢地闭上了眼。
慕容榛跪在地上没有睁开眼睛,她只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瑾瑜会背叛她效忠的丞相跟了她,明白了为什么慕容榛怎么驱逐她都不离开。
瑾瑜她……爱上了折扇公子……仅仅是折扇公子而已。
“瑾瑜!瑾瑜!你醒醒啊瑾瑜!”怀卿哭岔气了,趴在地上声嘶力竭。
慕容榛搂着她的头身体摇晃,是在怕,还是想哭。
赵吉安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摸样,登时他觉得完了,她慕容榛怕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皇上了。
两天后瑾瑜下葬了。龙祁轩让慕容榛搬回了元荣宫。
这事好像是告一段落了,瑾瑜一下葬,魏依就找上门了。
“怀卿,上茶。”
“不用了,本宫今日事特地来找你的。”
慕容榛呐呐地想起眼前的魏依早已取代了慕容敏敏的位置,就凭了她的一张脸,就凭她,长得像醉尘。
她好想笑,好想撕烂眼前人的这张脸。哪怕再不济,她也已经看不清魏依的脸了。
“皇上的心迟早有一天是本宫的,慕容榛,你就是个被厌弃的玩偶!”
“娘娘,”慕容榛揉了揉眼,“既然认定了臣妾已经没了作对的意义,今日又为何要来呢?”
“本宫只是想见见昔日皇恩蒙宠的慕容榛究竟是副何模样,今日看来也不过是个废人。”
慕容榛扯扯嘴角,“娘娘请回去吧,您能让皇上抓住我也是您的本事,臣妾不过是您的手下败将,而今也废了,再没有什么能和你争。”
魏依挑着下巴嗤笑,“你倒是识时务。好,本宫也不是非要置你于死地,只要你给本宫跪下,磕三个响头,本宫就放你一条生路!”
“你……”慕容榛拉住怀卿,咧嘴。
“娘娘还有什么招数就尽管放马过来,我慕容榛不过是条命,拿了就拿了吧!”
魏依哪里料得到看似柔弱的慕容榛性子如此刚烈。
“很好,咱们走着瞧。”
像极了那时的李思思,骄傲,不可一世。
可是这些同她又有什么所谓呢?她们再不可能交锋了。
“小姐,你干嘛拦着我!。”
“我有些累了……”
“小姐……”
“怀卿,以后要好好照顾好自己明白吗?瑾瑜不在了……她已经,不在了。”
“恩,奴婢知道了小姐。”
“你要好好在宫里生活,有机会就出去找户好人家嫁了。要学会明哲保身,不可以再任性,不可以……”“小姐,你还在这里,奴婢就哪也不去!”
“傻瓜,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慕容榛声音淡下去了,摇着轮椅,走进里屋。
够了,真的够了。不要,再继续了……
第二天清晨怀卿早早就醒了过来。出门打了水准备好餐点给慕容榛。 一夜没有睡好,只因为怕慕容榛会出什么岔子。
实际上没有人能够说她慕容榛禁得住这些风雨。 有哪一天,你在雨下不打伞,没人作陪,然后漫步一个时辰,如果没有生病,那便承认你是真的没心没肺。
书房没有慕容榛的身影,大概还在睡吧……怀卿心下这么想倒也不想去打扰她的清梦。 瑾瑜一死,所有人都可以无动于衷,但是小姐绝对做不到。原来不知不觉中,慕容榛心目中最信任的人早已有了人选,只是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怀卿悄悄抹了抹眼泪,跨进屋里想喊她起床。 “
小姐……别睡了……小姐……小……啊——”脸盆随着尖叫声坠地,水花四溅,像是一场闹剧散场,各奔东西。
龙祁轩批着奏折,心头没由来得焦躁不安。
“皇上要不歇息一会儿?刚下了朝您也累了……”
“除了批阅奏折朕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赵吉安心里很清楚他念着慕容榛,为了大钧社稷着想他也不肯让一个女子毁了他们的帝王。 “皇上,您要不……”
“皇……皇上……外头有个宫女拼命往里边冲,奴才们拦不住啊……你看这……”
“放我进去!你们放我进去!” 听这声音祁轩皱着眉毛。心下不满,这宫女不好好照顾慕容榛跑这来撒什么野?“让她进来。”
怀卿从外边疯了似的飞奔进来。“狗皇帝,去死吧!” 白光一闪,祁轩大骇,用手臂一掩才堪堪躲过。左臂的袖口被划开一道口子,很下意识的挥出一掌。 怀卿被重重击出,砸在远处的柱子上,直直喷出一口鲜血。
赵吉安吓傻了,大声喊着护驾。 龙祁轩铁着脸,“她让你来杀我!”
岂料听了这话怀卿咧嘴大笑,“小姐你可听到,他从头到尾就没有信任过你!今日没能为你报仇,奴婢这就随你去了!” 祁轩胸口一突,冲过去打掉她手中的匕首,直步往外跑。 赵吉安尖声在后边喊,
“传太医!” 龙祁轩心底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连同五脏六腑都开始绞痛。
快一点,再快一点……榛儿……
可是无论再怎么快,他都不可能再追上慕容榛的脚步了。 尸身已经凉透,祁轩一遍一遍试图温暖她的手掌她的脸,但现实死活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像极了当面沈醉尘离开一般的无力。
太医们都摇着头,恳求皇帝节哀。
被压上来的怀卿嚎啕大哭,趴在慕容榛的尸首旁,令人心碎。
赵吉安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拿了桌上慕容榛写给祁轩的信递给龙祁轩……
——祁轩,我一直不知道该以何人的身份和你说话,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会在慕容榛的身体里一样。 我活了很久,真的很久,这是我生活极度痛苦的根源。我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你却又舍不得,因为我怕,我怕有一天你突然明白爱的是我,我却离开了。
每一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我都觉得不真实,我会问自己,我还活着对吗?可是除了周遭一沉不变的空气。没有人应答我的话。我想嘶吼我想哭,我愤怒地想疯掉,现实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做了很多愧对良心的事。
是我对不起瑾瑜,是我对不起李思思,是我对不起慕容榛一家人。没有我,他们会活得很好。
一路下来我不知道我存在还为了什么,我拼了命想守护的始终离我远去。我还可以再自私一点吗? 我等不了了,你母后不久之后就会回来,我不想让她看到现在的我。或许我在下面能遇见瑾瑜,如果她肯让我赎罪,那我就瞑目了。
替我好好照顾怀卿,我求你。
院子里埋了梅子酒,祁轩,我很抱歉我没能陪你走下去,但是祁轩,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你能到我内心去看看,你会不会流泪?
底下的落款,是沈醉尘。
是了,慕容榛就是沈醉尘。
怀卿抵着伤口,无声地关上了元荣宫的门。她不会再去刺杀龙祁轩第二次了,她也不会相信,就在这么一天之内发生的种种,包括,在她小姐生前的书桌前,那位痛哭流涕的大男人,是当朝威武清明的皇帝。
他在哭,他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