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弋在一节自由活动课上来找我:“怎么真的不回短信了?”
他在我出院后依旧每天晚上一个短信,提醒我这样那样。我在定了舍规的那天晚上郑重告诉他,以后的短信我不会再回了,因为我们宿舍定下了舍规,要好好学习。
这时候教室很少人,他走到我桌子前,双手撑住,饶有兴趣的问。
我没停下手里的事情:“不是跟你解释过了么。”
“哦。”他索性坐在了我前面萝卜的座位上,“你们宿舍可真好学。”
“人家早在高三伊始就好学了。”
“怎么?真的改头换面了?”
“拜托,用错了好不好……”我刚要跟他说语文上改头换面的意思是做表面文章,他就举手投降:“得,知道你语文好,别炫耀。”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顾夕颜这时和萝卜有说有笑的走进教室,却一下子看到许弋跟我说着话,立刻站住,眼神冷若冰霜。
我尴尬的不知所措,用眼神暗示许弋。他很快发现我的不正常,回头顺着我的眼神望去就看到了顾夕颜,脸上那种如沐春风的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桀骜和刻意的淡漠,和顾夕颜冷冷的眼神如出一辙。我不禁感到浑身寒意。
两个形容相似的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对峙。
良久,我先打破僵局,拿起手中的笔低下头认真写起了作业。许弋缓缓开口:“我先回去了。”
“嗯。”我头也不抬。
顾夕颜坐到座位上时还不忘向我投来一瞥。那种眼神,是居高临下的观望和怜悯。我脊背发凉,表面却装作不管不顾,径自做自己的作业。
小鸥回来后敏感的察觉到气氛不对:“小莹,今天教室的气氛怎么怪怪的?”
“你发烧了吧……”我淡定的回复。
“尼玛……”
不知是因为什么,我和许弋之间的事情我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小鸥,肖黎和子衿都没有。到现在为止,只有周新宇一个人知道,并且还是意外得知。我不知我是因为什么连承认我们是朋友的勇气都没有,也或许,在我心里,我一直把我俩之间的事情当做是一个最深刻的秘密,不能为他人所知的。
看着教室一角那个空空的座位,仿佛可以幻想出许愿坐在那里勤恳的写着她的歌词的身影,我忽然觉得,如果她还在,我应该是只会告诉她的,我忽然非常想找她指点迷津。
在教室里,我和许弋更多时候还是陌生人,只会见面点头招呼,很少有多过一句的交流,这让我疑心在我住院那段时间我俩之间发生的事都是一场梦。
我忽然异常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我俩之间的,那该叫什么呢?友谊?不像友谊的友谊,倒更像两个人的相互取暖。
但那毕竟不是一场梦,我不知何时开始依赖起了每天晚上的一条晚安短信。
“今天你数学课睡什么觉呢,晚上没睡好?早些睡,安。”
“既然决定忘记,就不要再时不时回头看他了,小心被我这样的有心人发现。安。”我承认我看到这条短信时心里的感动难以言表,那天数学课上我确实回头看了路遥一下,而这都被他发现了。
没有忍住,偷偷拿了手机走到阳台上,给他回过去:“别再给我发了。”
“你回不回是你的事,发不发是我的事。不过……你还不是回了?”
“从今以后不会回了。”我赌气道。
正想收手机,却猛然看到来电显示,正是许弋。
我犹豫再三,还是接了。
“不能发短信,电话总可以打吧。”
“不可以。”我回他。
那边沉默许久,幽幽道:“那时在医院的时候不还好好的。”
我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不过,没关系。只要我对你好就行了。”
“不需要。”我想了会儿,只说出这三个字。
“为什么。”温柔的语气让我一下子狠不下心来,于是也轻声说:“因为我回报不了。”
“不需要回报的。”
“但是我心里会不舒服。”我认真道。
“如果路遥这样对你好你会不舒服吗?”那边轻笑道。
“不一样的……”说完才发现越说越乱,赶紧补上一句,“他肯定不会。”
“晚上可能有雨,你衣服收了么?”许弋话锋一转,我顿时毫无招架之力了。
“没有。”
“现在就去收了吧,免得待会儿忘了。”
“那我挂了。”
“别挂,还有话跟你说,你先去,我等着。”
我有些抱歉,于是用最快的速度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了宿舍,然后拿起电话:“好了。你要说什么?”
那边安静下来。
“喂?”
“你有没有想过考F大?”我确定他不是开玩笑之后,不禁哑然。
“考不上的。”
“我会和你一起努力。如果我们到了一所大学,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做我女朋友?”
我一时怔在哪里,良久,心里叹息一句:“以后的事谁能预约?”嘴上却说道:“早点睡,晚安吧。”不等他回答,我就把电话掐断。
回到宿舍,我内心陷入久久的挣扎。许弋的那句“如果到了同一所大学”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一直拒绝他,是因为我知道我喜欢的是路遥,而他喜欢的是顾夕颜,我们俩在一起,也只是相互取暖罢了。我是纯粹的人,想要和我爱的以及爱我的人在一起难道也有错吗?然而现实毕竟不是理想,多年以后走入婚姻的人又有几对是刻骨铭心的相恋,而不是相知相惜以及相依为命呢。
我开始在有限的记忆中搜刮许弋的身影。他是校篮球队的队长,从高一开始就备受女孩子青睐。高二伊始,他就在全国数学竞赛中获奖,得到了F大自招的名额。高三时再次得到数学竞赛的一等奖,有D大的保送资格,却被他自己放弃,最后还是坚持了自己最初的选择顺利考到F大的预录取分数线。
仔细想来,竟然都是一些官方的印象。太优秀的人总是这样,容易被人忽略他真实的一面。我心里感叹,却忽然想起许弋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心里起了一些涟漪:“或许,我真的开始理解你了吧。你也这么累。”
终于记起了一些模糊的事情。高二的时候,我习惯把每篇文章发到QQ空间里,而有一次一篇文章被他转载了,评论是:“好文。”我当时还沾沾自喜了半天,觉得得到班里天才的垂注真不容易。自招时,我和他一起被学校推荐考F大,当然,我落选了,而他成功。那时在学校的微机室,似乎是我们的第一次正式交流。
他当时跟我说:“F大的中文很好,挺适合你的。”
我笑笑:“去碰碰运气吧,我没那个实力的。”
而后网上付费时我没有经验,他弄好自己的之后再帮我弄,毫无怨言。我当时过意不去,却还没熟到可以请他吃饭的地步,只能不停的说谢谢。他把一切都帮我弄好,把自己的自荐简历给我:“大家一起做个参考,你也帮我改改。”我实则知道他是在帮我,因为我从没有写简历的经验。
自招过后我就不止一次的感叹,许弋这人真心不错,一点不摆优生架子,不像我们平时看到的那么冷。许愿当时笑我:“呀,你看上他了?”
“去你的。”当时是高三第一学期,我只知自己喜欢的人是路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后会和许弋发展到这一步。
然后呢,印象深刻的倒是学校的18岁成人礼时要求我们写的“写给30年之后的自己”,那时我写了之后晾到桌子一角,恰巧被经过的许弋看到,他立即站住仔细看了一遍,而后拿起来问我道:“这个能不能给我?”
我顿时神奇了,说了句:“这不是要交么。”
他像是才想到似的,有些为难的说:“写得太好了,就给我吧。”
我满脸黑线:“这可是要放到许愿瓶里的。”
“那怎么办?”这个傻竟然一脸无辜的问我,语气之中仿佛他是要定了。
“我怎么知道。你不能抄一份吗?”我不客气的回绝。
他不置可否:“这不相当于抄袭么。这样吧,你抄一份给我行吗?”
“不行。”我撇嘴。
他似乎失望的很,拿了我的30年寄语仔细的看,而后忽然把手一收,转身离去:“我拿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顿时气怔了,朝他的背影喊道:“喂,还给我!”
他停下来,回头朝我邪魅一笑:“怎样?要不要抄一份?”说完扬了扬手里的纸条。
“好好好,你给我我抄一份行了吧。”我哭笑不得。
他立刻两眼放光:“太感谢了。”
于是我的30年寄语就有了两份一模一样的,一份被许弋收到了他的规划本里,一份上交埋到许愿瓶中。他拿到的时候仿佛如获至宝一般,立刻把它折好,拿出凯凯送的规划本“突破”,仔细的夹到扉页,我笑他:“喂,不要这么认真吧。”
他回答:“这个要珍藏。”
我故意揶揄他:“给顾夕颜看到她要找你算账哦。”
他真诚一笑:“她肯定也会很认同这上面写的。”
那时的他们,还是班里的我们最为看好的一对。
那时的我也没有想到,半年后的现在,我们会相互依靠。
相——互——依——靠。
多好的关系。
我承认我心里动摇了。正如他所说的,我理解他,他理解我,我们可以在对方最寒冷的时候给予他最需要的温暖,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也许这不像他对顾夕颜、我对路遥那种执迷不悟的痴念,但谁知道不是另一种更为根深蒂固的关系呢?
但另一方面,我却本能的排斥跟他走的太近。我承认对许弋我有些无法招架,而这成为我排斥他的原因。因为他让我发掘了我身上的劣根性,那就是虚荣。作为女生的虚荣。长得帅,成绩好,体育好,是低年级女生的花痴对象,最难得的是他对你毫不掩饰的在意和用心,似乎全世界他只对你一个人好——尽管那是由另一个女生训练出来的。这样的男生,有几个女生能招架的住呢?我排斥,是因为我想证明自己跟其他女生有一点点不同。
“许弋这人不可靠,你自己注意。”一刹那,周新宇当日的提醒又在我耳边响起。刚刚的冲动霎时烟消云散,却又忽然疑惑起来,为什么周新宇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想了很久还是发了条短信问他:“你对许弋知道多少?”
过了很久他回复过来:“就知道他这人不可靠。”
我顿时嘴角抽搐,多说一点会死人么?
“何以见得?”
“感觉。”正发着,忽而头上被发来的书本击中——
“安莹?当初是哪个傻说不发短信的?哪个说发短信就包宿舍卫生的?”是子衿的声音。
而后肖黎阴笑一声:“好了,以后宿舍就靠你打扫了。”
“高抬贵手……”我欲哭无泪,赶紧对天赌誓,“不发了不发了,我和周新宇说完这一句坚决不再发了,饶我这一次行不行?”子衿朝我深深看了一眼。
“仅此一次。”肖黎面无表情。
我抬手给周新宇回复:“好了从此以后晚间短信时间结束,我们宿舍决定再也不发短信了,否则就把我扔水杉林去,永别,子矜说我们一起努力。”
周新宇回:“此封侯之秋也,诸君勉之。说最后一次北北……”
“北北。”我会心一笑,低下头拼作业。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已经临近迟到,我飞快的起床洗漱从宿舍楼一路奔到教室,几乎累死,终于在迟到铃打响前一刻冲进教室。
小鸥连忙拍我的背:“你不是可以迟半个小时么,赶成这样干嘛?”
我暖暖一笑:“现在不比以前了,既然我决定回来,就不会再有差别待遇。”
由于没有吃早饭,到第一节课下课时我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心里暗暗后悔,再怎么急也该买了早饭再来的。
正想着,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桌肚,却忽然摸到一个奇怪的东西,我心中疑惑,低下头一看,竟然是一罐牛奶,拿出来再看,更里面还有一盒提拉米苏。
我错愕,不禁“呀”了一声。
小鸥凑过来:“怎么了——哇!你怎么买了这些吃?太奢侈了吧你。”
我只得撒谎:“难得奢侈一回嘛,不行啊。”
下意识的回头看了许弋一眼,一回头就对上他含笑的眸子,我赶紧回过头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拿着提拉米苏的盒子翻来覆去,忽然发现底座上有很小的三行字:“你食量挺大,总是不到中午就饿了吧,以后这些就当每天的点心吧。数学课认真听哦,不许开小差。”我被他最后一句话逗笑,于是真的认认真真的把平时最讨厌的数学课耐心听了下去。
这一天心里都异常开心,又总觉得自己像被两样东西就收买了一样。
忽然对自己伏着的书桌感到一丝亲切。这真是个传递心意的好地方。昔日我给路遥巧克力,是偷偷放到桌肚里;周新宇托我给子衿转送巧克力,也是偷偷放到凳子肚里,而今天……历史何其相似。我心里叹道。只可惜这个人并不是我最想的那个人。
晚自习结束,我悄悄溜到水杉林,试图平静一下情绪。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错愕的回头:“是你?”
来人正是许弋。
我低下头轻声问:“你怎么想到来这里?”
“因为你说过你心里有事时会到这儿来。”他朝我眨眨眼,而后对着水杉故意拖长声音:“不知道,今天安莹心里是什么事呢?水杉愿不愿意听?”
我忽然就感动的无以复加,走近他,和他并排站到水杉面前,而后笑道:“之前有一个人跟我说愿意跟我一起尝试另一种关系的,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他的笑就那么漾开来:“永不过期。”
我故作担心道:“怎么办,我还完全没有准备。”
他认真道:“只要你想,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我一下笑起来。
“忽然发现,我们是在这儿认识的。”我灵光一闪。
“我们进高中就认识了。”他似乎觉得好笑。
“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认识。在这里见你两次,一次真正认识了你,一次……”我低下头不再说下去。
“一次成了我女朋友。”他毫不避讳。
“喂……”我撇了撇嘴,还是对这个称谓不习惯,也对自己身份的转变不习惯。
“给你看个东西。”他从书包中掏出了规划本,从扉页抽出一张纸条,“你看。”
“这是什么——”我下意识的问,忽然想了起来,那不就是我的30年寄语么?
“你还留着?”
“当然,当时不就说要好好珍藏的么。没想到……”他忽然苦涩一笑,继而又转成明媚的笑脸,“……谁说时光不能预约,我当时的一个无心之举,却预约了你30年的时光。”
我震住。
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个巧合呢,我的30年寄语,竟然一份留给了30年后的自己,另一份给了当时的陌生人许弋,半年后,我和他走到现在这一步,果然,时光是可以预约的么?
“等高考后,我们考到同一所大学,暑假我要带你把龙城所有好玩的地方玩个遍。”许弋憧憬道。
“现在说那些未免太远了。”我笑着说, “现在只想着,把此刻过好,其他的,不要多想了。”
他认真的看我:“这算是承诺么?”
我淡然道:“我下决心是很慢的,但下了决心就会认真到底。”
“我也是。”
“我是较真的人,有什么话想必也是现在说清楚了更好,我……忘记路遥也许还要一段时间,你应该也是。这点必须承认,我还不爱你,你也不爱我,顶多算是喜欢……”
“我听过一句话,喜欢不用多,刚刚够达到两个人愿意在一起的程度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你我之间毕竟更像朋友。”我叹口气,“但我很高兴,有你和我在一起。”
“我们会很好。”他带着一种自信,也企图把这种自信传递给我。
“之前一直是你提醒我,要记得拉窗帘,要记得收衣服,现在换我了。”我神秘一笑。
他疑惑:“什么?”
“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真实的你该怎样就怎样吧。”
他看着我,眼光渐渐深邃:“多谢你。”
“应该的。”
“看你,好像忽然就以我的事为己任似的。”他笑道。
我回答:“难道不应该吗?既然……了,我就应该帮你多分担一点。”看着他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加了一句,“当然,你也得帮我分担。”
“必须的。”
“必须的。”我也认真看着他重复了一遍。
“不早了,快回吧。宿舍关门就不好了。”他提醒道。
“好。”我起身,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要再送吃的了,时间久了总会引人注意的。”话一说出口,自然而然联想到路遥,忽觉心酸。
他笑道:“除非你记得带好吃的,你不经饿的。”
“你怎么知道?”
“那时候在医院里我问过医生你这个病。”他一语道破。
我心里一暖:“知道了。”
“不如我送你,这么晚,没有什么人了。”他站起来背上书包。我没有拒绝,任由他牵着我一路走着。
灯光底下,忽见顾夕颜嘴角噙笑,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们好啊。”她耐人寻味的朝我们点头微笑。
死一般的寂静。
许弋握着我的手猛地加重力道,我试图抽了几下,却没有抽出,于是也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倒像是同仇敌忾,只是心里却不这样想。
还记得他们分手那天顾夕颜明显克制不住的揪心。
再看这时许弋一改在我面前镇定自若温柔和煦的样子,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阴冷桀骜的味道。
我便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相当深的。
心里感叹,既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分手呢。又不禁悲哀,如果没有分手,是不是就可以不要遇到我呢。
我下了那么大决心去接受的这段感情,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宿舍快门禁了,你还不快送她回去?”顾夕颜冷笑。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啊,没有嫉妒,没有伤心,有的只是嘲讽和冷眼旁观,还有一种把握,似乎不用确认就能肯定许弋对她余情未了,以及一种怜悯,似乎对我们这段无爱的关系早就一清二楚并且深深怜悯。
我在这句话中自尊严重受辱,于是不动声色的硬是挣开许弋的手,淡然一笑:“不用了。”
转身大踏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