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沉默良久,一双眼睛眯缝着。他是个战略高手,欧仁早早将了他一军,还弄得他莫名其妙。顾亭然和索菲娅被绑架了?这不可能。他的人几乎无时无刻不盯着他们。“局长,你只说对了一半。那两个证人我的确很早就知道了。我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可是,这不是我的案子,知道吗?我没必要那么做。上面没有把这件案子交给我,而我,也只是出于好意才帮你监视他们。”
“出于好意?帮我监视他们?所以你才派人去扮演可笑的意大利佬?G,你应该去当导演。”欧仁一阵讥讽。
“意大利人?”G的大脑里飞速的旋转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最近,“意大利”这三个字总能让他浮想联翩。某些看来没头没脑的情报,如今却连了起来。可是,当答案显现在眼前是,就连G也不得不惊出一身冷战。案发当天,星期一,他还在国外时,他的手下人便监控住了顾亭然和索菲娅。直到前一刻,监视报告源源不断的被送来。但竟然没人告诉他关于绑架的事!他的人是经过挑选的,绝对忠诚的!那么,他得承认那些意大利人竟然能躲过他的眼线?
G故作镇定,却明显被人羞辱到了。“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从哪里?那个孩子都亲自找上门来了。要不要在我面前再演一遍那种闹剧?”
“想听我说吗?”G再次摊开双手。上次,他打算坦诚相对;这次,他打算同欧仁合作。“我的直觉是,这件案子绝不简单。单凭你我任何一方的力量都未必能找到真相。”G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这是他刚才计划的一部分:在情报不通的情况下,随着案件的深入,欧仁一定会怀疑在警察局内部有他的人。这些人是他花了很久才安插进得警察总局,他不想有个疯老头在退休前把这些人也给弄走。同时,意大利来的人神秘莫测,甚至有些神通广大,他得给他的手下人找些挡箭牌。巴黎警察全都是领薪水不干活的家伙,他得让他们冲在前面。“我想同你合作!将我手里的情报交给你,你给我你的。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我们一起干!”
“收回你的那一套!我是在执法,明白吗?我和你不一样,我可不是可恶的克格勃。”
G料到他有这反应。他不慌不忙地将身子凑向欧仁,小声问到:“巴黎市警察局能同圣域对抗吗?”
顾亭然战战兢兢地关上走廊的消防门,踏上软绵绵的灰色地毯。走廊的另一端,一扇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不少的灯光。这条走廊平时不会有什么噪音,有人偶尔会在走廊辟出的隔间里开个小会,但分贝总是小到让人觉得这只是窃窃私语。这儿安静极了。
每次一走进这条走廊,顾亭然便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里让他觉得像是在教堂狭小的忏悔室里。那一端,“圣徒”正在等着我,等我对自己过错的忏悔。顾亭然曾在南部参观过一间小教堂,从外观,根本看不出它同别家的教堂的区别。可是,只要一走进教堂,一幅巨大的耶稣像便会迎面朝你涌来。其实,他是一副被绘制在正面墙上的壁画。然而,教堂大厅独特的园拱设计,使得整幅画像就像个弯腰俯视的巨人,让人既畏惧;又崇敬。
顾亭然一声不吭地在奎德教授的办公室前站了足有一分钟。然后,才敲门,跟着走了进去。书桌后,奎德教授少有地带起眼镜,聚精会神地查阅着满满一桌子的文献。顾亭然走到书桌前,小声打了个招呼。奎德没有抬头,只是伸手招呼他坐下。大约又过了两分钟,两分钟的寂静,顾亭然极不自然地在座位上变换姿势,一双眼睛四处游走。
奎德教授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各种书籍。这是唯一吸引顾亭然的地方。他时常梦想着自己也能拥有这些书,特别是其中的一些古籍。
如果没有因为奎德教授,他更愿意呆在这儿。
“好吧!”奎德教授摘下眼镜,颇为严肃地注视着顾亭然。“顾先生,论文有进展了?”他观察着顾亭然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轻叹道:“我该向您道歉,我不应该冲动得让您参加研究。自从您跟我选了论文题目后……几乎没有进展。明年是否能通过答辩也成问题。现在我还让您分心……”
“教授!”顾亭然最担心的事已经摆在了眼前。只要奎德教授不点头,自己的文凭就没希望。“我会努力的,就像之前那样。”
“我知道。”奎德伸手打断了他。“可是,克劳德离开我们后,您的心完全散了。万能的上帝也难将它收拢。您明白吗?我不想在一学期内失去两位优秀的学生。放弃为克劳德报仇的念头吧!把它交给巴黎警察。而您,快回到您的学问里来吧!”他连用了两个感叹句,语重心长地说。
第一次见到奎德教授,顾亭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有些像他的父亲。每当顾亭然呆在他的身旁,总会丧失说话的功能。敬爱之情和对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
他羞愧地连忙点头,支支吾吾地说了些表明心意的话。奎德教授努力挤出笑容,他转身从地上拿起公文包,翻来找去的寻了好半天。最后,奎德掏出一张A4纸,递给顾亭然。“我没记错的话,您的论文里会提到圣心大教堂的建成。我给您准备了一份证明,您可以带着去圣心教堂。他们会给您提供帮助的。”奎德双手对叉,搁在书桌上。他希望年轻人能接受他的建议。
如果还有什么事更能感化一位远离上帝的人,奎德都愿意去做。
“我比那个背十字架的更灵验!”童年的奎德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伴随着这句话,他的童年几乎都是在顽皮和不通教化中度过:他是家里唯一不去教堂的人,圣诞节也在外面鬼混;他讨厌火鸡,粗糙且无味的肉质,哪怕一年只吃一次都让人反胃。
奎德的父母总是苦苦哀求,甚至找了好几个附近的牧师,力图感化这位浪子。然而,上帝仿佛没开眼,或是有意发难,奎德总是对此提不起兴趣。
那年夏天,奎德和几个同样不羁的伙伴在老家附近的湖泊游泳——那个湖泊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在周围的孩子里,奎德是最擅长游泳的。当大家还在脱衣服时,奎德就迫不及待的跑了下去。水只没到膝盖,他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身后,伙伴们在为他欢呼,因为他一转眼便游出了好几米。水花四溅,他打算继续朝湖中心游去。
伙伴们相继踏进水里,他们显得谨慎得多,先是在水边大闹一阵,接着慢慢朝深处走去。突然,一个人朝奎德游泳的方向指去。他高声尖叫,试图盖过其他人的喧闹声。奎德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他不是静止在水面上,而是不停地向下沉。
一只手努力地朝天空摸去,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
奎德在床上昏迷了两天。等双眼微微睁开时,高烧袭来,并伴随着胡言乱语,时而口吐白沫。父母把他转送过好几家医院,可是,再好的医生也不能让他退烧、完全苏醒。他像是中了邪,多年后他在闲暇时学习关于巫术的科目,他说自己当时就像被人下了蛊、下了降头术一般。
多次尝试失败后,奎德的父母不得不把他带回家,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连大小便都得别人照顾。母亲天天像个泪人,她辞了工作,得以每天照顾奎德。父亲也憔悴了许多,他完全没有心思工作,却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们只剩下向上帝求助这一条路了。
那还是附近的邻居提得醒,他们说小奎德是被魔鬼附身,恐怕只有上帝才能救他。他们请来了一位牧师,他曾经来过这个家,试图感化躺在床上的孩子。孩子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嘴巴不停地努动,好像在说些什么。每时每刻,他的额头都在冒着冷汗。要不是手臂上打着点滴,他早就脱水而死了。
“这是文献里写到得着魔的典型症状。”牧师对奎德的父母说到。然后,他忙碌地在房间里布置了一些东西,又换了身干净的,似乎只在某些特殊场合穿的衣服。他架起《圣经》,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瓶圣水。接着,他手划十字,开始诵读《圣经》。每读一句,他就往床上的孩子身上洒一次圣水。一句一次,一句一次。
突然,奎德的肌肉出现了强烈地痉挛。先是一对脚;紧接着,整个身子开始拼命抖动。随着圣水不断泼洒到他的肌肤上,奎德的身体越发不受控制。若不是牧师奋力用身子压住他,奎德都快从床上翻了下去。
直到一整瓶圣水用完,奎德总算恢复了平静。这次,他完全闭上眼睛,虚脱似地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奎德终于苏醒了,他挣扎着想要翻动身子,在他的床边,放着一本皮质封面的《圣经》。奎德决定皈依天主教,因为就在他弥留之际,他看到了灵光遍体的圣母,手里抱着年幼的耶稣。他专程去了附近的教堂,想让那位救得他性命的牧师为他洗礼。可是,那位牧师已经在他到来前被调到了别的教堂。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牧师。
他多希望,上帝能像帮助他一样帮助每一个人啊!
4月24日,星期日。
对我来说,这一天是从黑夜开始的。
我痛苦地睁开双眼,那样的努力其实才到了一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便从各种方位撤着我的头皮。每一根头发,好像都要从毛囊里挣脱,不是一次,而是一根接一根的。要疼痛上千万次,我才会苏醒啊。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昨晚连衣服都没换,现在一身皱巴巴,也用不着换了。一只手慢慢地探向床头灯,又触电似地缩了回来。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即使在漆黑的房间里,也能看见起伏的骨头和纠缠着的血管。我老了,连阳光都同我疏远了。这间临时的卧房没有窗户,见不到阳光。希望上帝和圣母原谅我,躲在暗处,不符合你们赐予我的职责。
头疼得厉害,我的一双手拼命挤压着头颅,可为什么,还是疼得厉害。我深吸一口气,这个潮湿的房间里,几乎没有能让我呼吸的空气。我已经是个糟老头了,朽败的肺叶已经受不起这些尘埃。气管被突然涌入的空气呛了一下,伴随着痛苦的咳嗽。天啊!我的主,连这声音也不是我的了。
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勉强支撑着床。到了我这个年纪,再躺下来,恐怕就爬不起来了。这两天艾玛病了,她应该在另一个房间睡觉。我尽量克制着咳嗽声,生怕吵醒她。儿子难得回家一次,却看见生病的母亲,和……头痛难耐的父亲。
我晕晕乎乎、挣扎着站起身。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我的身子摇晃个不停。那可是曾经参加过自行车赛的身体啊!上帝,您看我都老迈成了什么样子。如果圣水能还我青春……哦,我的上帝,我不应该亵渎您创造的肉体。让我老迈自有您的道理,我敬尊您的旨意,带着日渐衰老的肉体和逐渐丰盈的智慧去见您,做您天国的仆人。
我总算能挪动脚步了,天啊,我应该找些头痛药什么的,顺便得去看看艾玛。我昏睡了那么久,不知道艾玛好些了嘛。上帝,我情愿每日多加几遍阅读《圣经》的次数,来换取我脖子上那玩意儿片刻的宁静。
为什么整栋屋子一片绛红,这里该有灯,那里也该有。为什么不是鹅黄色,而是绛红色?难道儿子给我们换了灯泡?哦不,这颜色不适合我们这样的老人。他还是那么调皮,当初我该送他去天主教大学,那要比商学院好得多。他该走我这条路,用我仅有的一些经验,能帮他在这条路走得顺当。
“鲍文。”我小声喊着,艾玛在楼上的卧室,这点声音应该吵不到他。“鲍文?”又是一阵咳嗽,气管干瘪得都快没了原来的样子,好像一丁点空气也进不去。咳嗽让我快要失去平衡,一只手扶着墙,我只能小步前行。如果让我的教民看到我这样,他们会作何感想?
鲍文没有回答,他不在书房,不在客厅,他又出去应酬他生意上的朋友了?真担心他比我还老得快些。对了,明天还有一场会议,我真该向教堂多请几天假。哦,可怜的安托万,再也见不到他了。每走一级台阶,对他的思念就加重一分。他是个好朋友,虽然比我年轻些,却是我的引路人。我……身后有人?身后什么也没有。一片红色,和前面的一样。我一定是老了,都有了错觉。可是,我明明觉得身后有人。
在卧室门前,我停了下来。卧室的门虚掩着,艾玛平时总习惯关门的,是谁那么粗心?我又有些神经质地回身望去,“鲍文?是你吗?”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皮肤松弛,都快掉下来了。是我多虑了,还是太胆小了?身后有人!我再次警觉起来。之前,我每次回头都没看到他,也许是我动作太大了。这一次,我得慢慢的,慢慢的,不去惊动身后的人。我试图屏住呼吸,可是我老了,没一秒钟我就呛得厉害。身后还是没有人。我总算松了口气,我在心中默想:艾玛,我真的老了。上帝的威严都不足以让我洗刷掉心中的恐惧。
“艾玛,你看我多没用。”我轻声自嘲到。“艾玛……”房间里,和外面一样的红。艾玛平静的躺在床上,双手摆在胸前。就在双手下方不远处,一把黑色把柄的刀插在艾玛的肚子上。一半没在肚子里,一半亮在外头,红色仿佛倒爬了上来,像是在对我示威!
“艾玛!”大概半分钟里,我只知道尖叫。双膝开始发软,我还没跨出步子就跌倒在地。我痛苦地呼叫着艾玛的名字,靠着双手慢慢朝床边爬去。越靠近床边,我的手越能感受到那些温温的、黏稠的液体。反正,在我眼里它们都是红色的。
艾玛真的死了,我不停地摇着她的身体。她的肌肤逐渐冰冷,我能感受到,她从前不会那么冰冷。“艾玛!艾玛!”我好像现在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连着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撑着床爬了起来。电话!电话呢?天啊,房间里的电话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