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依依惜别了鹿连长，在连夜摸黑赶回桃花坪的山道上，同行的李木匠发现，孟章一路上沉思默想，神情落寞。
往事如在虎头镇上看西洋镜一般在孟章的脑海掠过。夏不笑弥留之际，微笑着伸出的四个手指，到底有什么暗示呢？难道他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情要向自己交代？
一想到这里，孟章就被一阵悲痛的情绪笼罩了。婆娘被鬼子糟蹋后杀了，婆娘肚子里的娃娃也被凶残的鬼子用刺刀挑了，夏哥的命运是如此悲惨。为了给婆娘和没出娘肚子的娃娃报仇，他参加了火枪队，又跟自己来到了野猪林前线狙击敌人。眼看在猫子山就要歼灭日军精锐部队后一起返回桃花坪，可他却永远离开人世独自走了。
夏不笑颤巍巍的四个手指不时在孟章眼前晃动，让他更加希冀破解这个谜团。四个手指，象征着是谁还欠着他的四个银元？抑或是他欠着人家的四个银元？孟章晃了晃脑壳，自我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推断。他的脑海突然电光一闪，答案终于浮上了水面：四个手指，代表着夏不笑杀了四个鬼子：在和尚山前线击毙三名日军，在油坊里又用磨刀石将敌人的脑袋瓜砸开了花，不正好是杀了四个？
对的，夏不笑虽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但却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的。确实，两条命换了四条命，不但够本了，而且赚了。难怪从不笑的夏不笑是那么心满意足的样子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可眼下夏不笑已经永远躺在猫子山的山林里了。鹿连长在丘陵歼灭鬼子后，带着剩下的七八个弟兄来到了榨油坊。他们救醒了昏迷过去的假和尚的时候，假和尚那未过门的婆娘桐花一家也回来了。
孟章记得，大家打扫完战场后，在榨油坊屋后山坡上掘好的墓坑前正要将夏不笑入土的时候，假和尚未过门的婆娘桐花抱了一床崭新的印花毛蓝布被窝跑上了山坡。只见她将被子轻轻盖在夏不笑的身上，低头道：“山里的山风早晚冷得很，别让夏兄弟在那边着了凉……”
那时，孟章看见头部扎着绷带的假和尚在一个弟兄的搀扶下，拉着桐花的手流下了眼泪，鹿连长则转过了身子……
李木匠见火枪队队长侯孟章一路上只是沉默着埋头赶路，便叹息一声劝慰道：“队长，夏兄弟走了，还有我李木匠呢。我一定会接过他的火枪，继续与火枪队的弟兄们一起打鬼子的。”
记得当时埋葬了所有牺牲的弟兄，李木匠挎着夏不笑的火枪，出人意外提出要参加火枪队。孟章还来不及答应，鹿连长倒是替他答应了。
原来丘陵那边的战斗即将接近尾声时，本来李木匠按照鹿连长的吩咐趴在后面的一座坟堆后。但当他发现了绕过坟堆企图窜往芭蕉岭方向的一条黑影后，却不顾一切地挥舞着那把锋利的斧头扑了上去。那条黑影正是穷途末路的小林上尉，见有人扑过来，急忙转身抽出了指挥刀。
小林上尉的刀术可称上乘，但他的一只手受了伤，让他精湛的刀术大打折扣。而李木匠报仇心切，挥舞着斧头虽没有什么章法，但倒是有程咬金三板斧的威力。几个回合下来，小林见又有几条黑影声音嘶哑地呐喊着包抄上来，心下一慌，被李木匠挥起斧头，一把磕飞了指挥刀。只见李木匠沉闷地大喝一声道：“狗压出来的，去死吧。”将那把斧头轮了个半圆，从小林的肩膀上劈了下来，差点将他劈成了两半。
鹿连长见他如此勇猛，心中不禁骇然。因此在劝说两人参加国军无果的情况下，极力推荐李木匠加入火枪队。
孟章回头看了看李木匠，心道这也是一条有血性的山里汉子。他停下脚步道：“李师傅，我相信你。快走吧。”
次日回到桃花坪，队员们见队长安然回来了，喜出望外。春箫和春义领着他们纷纷迎了上来。当他们发现孟章身后站着的不是熟悉的夏不笑时，急忙问道：“队长，夏不笑呢？你们不是一起走的吗？” 孟章此时身心俱疲，身子不由得晃了晃，接着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爆发了。只见他一把抓住一位兄弟的衣领恶狠狠道：“你们，今后不要再叫他夏不笑了！”
那个队员从没有见孟章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顿时被吓得脸色苍白，挣扎道：“队长，你你……你怎么了？”
孟章也突然觉出了自己的失态，他松开手，声音低沉地对队员们道：“夏哥走了。他杀了四个鬼子……他是笑着走的……”
四下一望，却不见春侠和孟林。春义看出了他眼中的疑问，赶忙告诉他：春侠和孟林，还有志摩，几天前就跟了志锦叔和韩老二上了黑风界。
却说自从日军攻入虎头境内后，青岩山和红石岭一带成天炮火隆隆，不但将生存在深山老林的豺狼虎豹等野味惊了出来，而且也极大地压缩了虎头境内最大的两支土匪武装的生存空间。他们平常神出鬼没藏匿在茫茫林海里，不时窜出来洗劫附近村寨，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如今日军与国军在这一带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为躲避战火，早已坚壁清野逃之夭夭了。
驻扎在虎头镇的地方武装雪峰抗日支队借机四处出击，在两支土匪走投无路的时候，顺利收编了这两支土匪队伍，将人马一下子扩大到近四百号人枪。
雪峰支队韩司令知道这年头有枪就有势力，又听得国民政府准备组建湘西地方武装联防总队，心里就拨起了小算盘。若论起眼下湘西山区地方武装的势力，自己的雪峰支队不是数一也是数二了。如果再扩大一些兵力，问鼎联防总队司令的宝座就更有把握了。当然他是一个颇有心计的人，这些如意小算盘只是埋藏在心里，连他的参谋长侯志锦也被蒙在鼓里。
一日正在司令部与县党部的书记长呷茶拉家长，忽地接到侦察排长韩老二的密报，说是在黑风界一带，发现了一支番号不明的队伍，专门袭扰日军从洞门县城通往青岩山前线的运输线。鬼子非常恼火，前几天出动小分队清剿，差点将这支队伍包了饺子。韩老二说他虽不知这支队伍的背景，但既然是打鬼子的，应该是自己人，就指挥侦察排从侧面攻击鬼子，他们才得以突出了包围圈逃走了。
韩司令当即赞道：“老二你做得对，只要是打鬼子的，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殷勤打发走县党部的朋友，他脑壳一转，立马通知侯参谋长进屋相商。
原来韩司令收编了那两股土匪后尝到了甜头，又打起了黑风界的主意。因此一听说黑风界一带也有人拉起了队伍，心里就活动开了，赶忙请来参谋长商量依样画葫芦去收编他们。
侯志锦尚未了解韩司令急剧扩大势力的野心，知道韩司令欲收编黑风界的抗日队伍，马上赞成道：“油多不坏菜，打鬼子是人越多越好。”只是提醒韩司令眼下队伍急剧扩大，给养方面可要多想想办法。
韩司令深谋远虑道：“给养的事参谋长就不用操心了，县党部的韩书记长才跟我认了同宗，他答应帮我找县长要。不过事成之后要给他三成回扣。”
志锦苦笑了笑，摇头道：“我的司令啊，你真有办法。”
韩司令呵呵大笑道：“这个世道啊，关系很重要的。”收了笑意正色道：“参谋长，我想辛苦你，明日就带了韩老二上一趟黑风界如何？”
志锦点头道：“收编的事宜早不宜迟，我今日就走。我估摸着黑风界的这支队伍可能是一个叫丛司令的土匪头拉起来的，我可是和他有一面之缘啊。”
韩司令一惊道：“哟，没想到文质彬彬的参谋长还跟土匪有往来？”
侯志锦淡淡一笑，便把一个月前回虎头经过黑风界，被丛司令的队伍拦路抢劫的事略说了说。
韩司令舒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如果是丛司令，韩老二前几天还救过渠。这道上的绿林好汉又最讲江湖义气，志锦兄这次上黑风界，一定会马到成功。”
志锦道：“借司令吉言，那就请承宗兄静侯佳音吧。”
韩司令担心土匪喜欢翻脸不认人，为了保险起见，嘱咐他多带几个弟兄上山。志锦认为跟土匪打交道兵不在多而在精，他只带上韩老二，再回桃花坪叫上几个火枪手就可以了。吃过夜饭，便与韩老二乘着夜色悄悄离开了虎头镇。
侯志锦没有猜错，黑风界拉起队伍抗日的确实是土匪头子丛力武。
丛司令的老娘被鬼子飞机炸死后，他第二天一早就领了几个喽啰赶回了老树村奔丧。当看到躺在白木棺材的老娘缺胳膊少腿的惨状，当场就跪在棺材前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脑壳撞击着棺木。被亲戚好说歹说拖开后，额头上已撞出了一个鸡蛋大的包。
在这兵荒马乱时候，也来不及请阴阳先生择黄道吉日了，更没有工夫请道士击鼓歌唱超度亡灵了。当日下午将母亲送上山后，丛司令痴痴呆呆在新垒的坟头前站了一会儿，突然拔出驳壳枪朝天空放了几枪，狼一样地嚎叫道：“该死的日本鬼子，我****八代人的祖宗！”
在温暖和煦的春风中，丛司令头也不回地上了黑风界，竖起了黑风界抗日游击队的旗子。
却说侯志锦与韩老二去桃花坪叫上春侠三人，背着背篓，扮成两个采药人和三个猎人从僻静小路上得黑风界来，方发现山中百姓为躲避战火，早已逃了个净光。抄小路往庵堂走去，到了那块林间空地上，哪里还看得见丛司令占据的庵堂的影子？那庵堂早被烧成了一片平地，更莫说能找到丛司令的队伍了。
在茫茫林海里转悠了两天，一日进得一座松林里，不提防身后闪出十几条汉子，当头将他们的脑壳用黑布罩了，手脚麻利地下了他们的枪。又架着他们在原地转了十几个圈，直转得他们分不清东南西北，然后闷声不响，往密林里推去。
志锦暗暗叫苦，挣扎着问道：“路有千条，理只一条，请问是何方好汉无故绑架我等？”
未听得回答，他们的嘴巴倒被充满汗酸气的破头帕塞了个严严实实。
不知走了多久，那些人停住了脚步，向一人报告道：“报告司令，弟兄们巡山时捉得几个探子。”说完七手八脚取下志锦他们嘴巴里的毛巾和蒙在头上的黑布。
志锦睁开眼睛，好一会才适应眼前的天光。再一看时，一座隐没在密林里的茅棚里，一条刀疤脸的汉子端座在一棵树兜上，果然是绿林好汉丛司令。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志锦心中一阵欢喜，当下抱拳道：“山不转水转，我们又见面了。丛司令别来无恙？”
那丛司令翘着二郎腿，直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才认出这汉子是一个月前，被他关过羊的教书先生。他挥拳骂道：“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少跟本司令套近乎。老实交代是不是鬼子的探子，也好给你等一个痛快。”
那韩老二早已按捺不住，高声骂道：“姓丛的，你真是裤裆里放长凳，好大的架子。你睁开你的狗眼，这是我雪峰支队的侯参谋长。”
那丛司令见韩老二痛骂，不怒反笑道：“呵呵，老子看你倒是蚊子打喷嚏，好大的口气。雪峰支队我是听说过，也是打鬼子的队伍。但你两人这个样子，一看就是冒充雪峰支队的人，上山给日本人充当探子。”说完脸上的横肉一拉，眼露杀机摸了摸脸上的刀疤。
丛司令有个习惯，一摸脸上的疤子，就是要大开杀戒了。十几个彪悍大汉一看，一边立马如狼似虎一拥而上把他们的手扭了推出茅棚，一边冷笑道：“你等记住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等的忌日！”
春侠几个人都是眼冒怒火，奋力欲挣脱那些汉子，但他们是两三个人捉住一个，哪里挣脱得开？气得呼呼直喘粗气。韩老二大怒，挣扎着跳脚骂道：“姓丛的你记住，我韩老二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王八蛋！前几天没有我韩老二出手相救，你这个狗压出来的早成了日本人的枪下鬼了。”
丛司令挥手道：“小的们，不，弟兄们且慢。”
前几天丛司令被鬼子包围后，确实有一支队伍出手引开了鬼子。丛司令带领残兵败将向山南撤退时，曾经依稀听得山风送来了一个后生“我是雪峰支队的韩老二，你等赶快撤退”的声音。
想起这些，赶紧起身一个箭步来到茅棚口在韩老二面前站定，瞪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兄弟果真是雪峰支队的韩老二？”
韩老二扭头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狗土匪，要杀要剐，啰嗦什么！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你这个狗杂种看清楚了，老子就是雪峰支队的韩老二！”
丛司令被骂得狗血喷头，却呵呵大笑起来。只见他一摆手，示意手下将他们放了，然后向着他们纳头便拜，口里囔道：“兄弟骂得对骂得好，是我姓丛的瞎了狗眼，大水冲了龙王庙呢。望诸位大人不计小人过。”志锦见这丛司令虽是粗鲁，倒也豪爽可爱，忙上前扶起他笑道：“不知者不怪罪。我等上山，是为了帮你打鬼子的，没想到倒差点让你将我等当鬼子打了。”
丛司令不好意思道：“前几天上了鬼子的当，如果没有雪峰支队出手，差点报销了。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吃了亏后把队伍拉到山南这鸟不拉屎的清风峡，刚刚安营扎寨，凡事不得不小心一点啊。”说完忙叫手下安排宴席，给二人接风洗尘，摆酒压惊。
席间，志锦问起队伍竖起抗日旗子后，本来在黑风界打鬼子搞得轰轰烈烈的，怎么今日却落到了这般田地。丛司令痛苦地摇摇头，良久方叹息道：“娃娃没娘说来话长啊。”
原来丛司令老娘被鬼子飞机炸死后，发誓要给老娘报仇，便以原来的绿林好汉为班底，拉起了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号称黑风界抗日救国游击队。
自从日军占据青岩山一带，那黑风界的一条崎岖山道就成了洞门县城通往青岩山前线的运输通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丛司令毕竟是土匪出身，竖起抗日旗子后仍不忘自己的老本行，专门潜伏在丛林里神出鬼没找鬼子辎重队的麻烦，也出其不意地抢劫了几次鬼子的军火物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