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那样坐在草坪上直到天明。他们揉揉布满血丝、疲倦的双眼，看着这个灰暗朦胧的天空——天空中还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好像江南多愁女子在诉说哀愁。
“子路，我想回家看看。”陈小返一脸疲惫，像一个在牢里被折磨了好几年的囚犯。
“小返，你……你还是别回吧！我怕你回去了，被老县长的人发现了，会对你下手！”杨子路眼里流露着对挚友的担忧。
“子路，如果我连家都不敢回，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能看望，我倒真不如死了算了！”陈小返想到自己的屈辱就无比悲愤，“这个国家还有王法吗，为什么他区区一个已经卸任的前县长可以一手遮天？难道他真是青木的皇帝，没人治得了他？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小返，算了吧，”杨子路安慰他，“没办法的，咱们也改变不了……作为咱们这种普通老百姓，能躲就躲吧！”
“可是我就这样一辈子不回去了啊？”陈小返悲愤道，“我今天就要回去！光明正大的回去！敲锣打鼓的回去！子路，你别拦我，我现在是真不怕死——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吗，我什么都没有了！子路，我受不了了，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憋屈了，我要替天行道，我要为民除害！”说完又抓起一块砖要走。
“小返，”杨子路拉住他，“我求你了，你这不是去拼命，是去送死！他们那帮畜生就希望你去送死呢！你又不是孙悟空，一棒可以把他们全敲死！”
“子路，”陈小返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杨子路，“我求你别再拦我了，这样我会很痛苦的……我不报这个仇，不把那帮畜生送到阎王爷那，我心里就难受……这些仇恨憋在心里我特别难受你知道吗，子路？我都感觉我要爆炸了，要崩溃了……高考落榜了，雨菲走了，父亲残废了，我……我还有什么呢？活着……活着对我来说还有多么大的意义？子路，我现在真感觉生不如死你知道吗，我现在只想用我这无望的人生去解放青木的人民你知道吗？牺牲我算什么呢……哈哈，算什么呢……”
“小返，我的好兄弟，”杨子路抱着他，“你还有我！还有我，你知道吗？好，如果你去意已决，那我也去！”杨子路说完也抓起一块砖，看着愣愣的陈小返继续说道：“我要为你父亲报仇，为江老师报仇，为青木县所有死去的亡魂讨回公道！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公道可言，那我们就自己去要回做人的那份尊严！走，小返，出发！”
陈小返愣愣地看着他。
“走啊！小返，走呀！怎不走了？”杨子路奇怪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害怕了？”
“子路，你是在刺激我吗？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放弃吗……”
“不是，我不是做样子，是真心的！”
“子路，谢谢你，”陈小返很想哭，“你不用这样去做，我不想你去送死……你这么优秀，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光明的未来，还有疼你、爱你的父母……”
“我不管，小返，只要你去，我也去！死就死，怕个屁啊！”杨子路说完一砖狠狠砸在地上，“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死得早晚而已！”
“子路，我的好兄弟，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知不知道你很傻……”陈小返放下砖，抱紧杨子路，“呜呜”地哭了。
杨子路也抱紧他，“呜呜”放声哭起来。
哭了好久，他们才停下来，沉默在依旧灰蒙暗淡的天空下。
杨子路看着陈小返那双忧伤的眼睛里那股无法消逝的仇恨，知道他会随时爆发的，于是对陈小返说：“小返，你现在没地方去了，去我家吧！”
陈小返木然地看着他，点点头。他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再让他为难和伤心，尽管他现在最想的是拿块砖头砸死那群畜生。
汽车行驶在淅淅沥沥的雨里，朝二十多公里外的杨家庄驶去。
“子路，我发现已经好久没来你家了……最近的一次好像是大二的那个元宵节吧？”
“是啊，小返，从那次后你就没来过。唉，高三了，大家都很忙……我们是群苦命的孩子。”
“我记得那晚杨家庄的烟花，很美；那条长龙，也很美。我们跟着花灯满街满街地转，拜龙头，拔龙须，还去持火把……”
“是啊，小返，时间过得真快啊，过去的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恍惚间，我们都毕业了！”杨子路望着窗外的雨很伤感，“这样的时光也许不会再有了……”
“我还记得我们和你的两个杨家庄死党一起打牌打到天亮；我们两人走夜路，绕过一座又一座的山，走了三个小时，只因为听人家说那里有个大灯笼。”
“哈哈……走到那才发现什么也没有。”杨子路想到这事还觉得好笑，“你当时说真想把那传播谣言的人狠狠打一顿！”
“子路，时间过得真快……真快！我还以为我们还会拥有那种时光，想不到现在一切都变了，不可能再回到回去了！”
“小返，我想把我们的青春留住，定格在曾经那些单纯、美好的瞬间，可是，我终究无能为力——我无法将它们留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我们身边溜走！”杨子路望着车窗外他来回走了三年的路，还有那些熟悉的风景，眼泪就流了出来。
“青春？青春是什么？哈哈，这就是我的青春……”陈小返冷笑起来，笑里带着无言的苦涩，“子路，我的青春是破碎的，残缺的，压抑的……我突然觉得在我的青春里我从来没有活过，甚至青春从没到过我身边——它还没到来就被杀死了！我恨，我恨那些冷漠无情、心狠手辣、不讲天理没有人性的侩子手……”
陈小返这话把司机吓了一跳，他回头用疑惑的眼神瞟了陈小返一眼。
“是啊，我们的青春死了……这三年恍如梦一般，我还没醒来，它就走了……这个夏天过后，我们的这一段青春路上的征程就要彻底结束了！我们都要各奔东西，去走自己的路……对了，小返，我被兰州大学录取了……”
“兰大？”陈小返看着杨子路，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是个还不错的学校……可是，可是太远了。子路，你一定很难过吧，没有考上上海复旦大学？你应该考上的，你学习成绩这么好……”
“不，小返，我没事，我想通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那……那雨菲被哪里录取了？”
“北京理工大学。”
“哦。”
“她考哪都一样，反正准备出国留学！”
“那其他人呢？”
“我跟你大概介绍介绍吧，还有一中那几个比较出名的我也跟你说。”杨子路一边想一边说道，“那个马小花去清华了，黄……”
“那她和武少伟……？”
“对，我也顺便说说这些人的感情发展和变化。马小花上清华，武少伟考到广东的一所三流体育学院，一南一北、十万八千里，分手了——是马小花主动提出来的，她怕清华人笑她和一个三流大学的没出息的人谈恋爱；那个8班的第一美女杨彩虹被天津大学录取了，和她的男朋友崔凯也分手了，因为崔凯不读了，跟他父母去云南做生意了；你那个叫木子的隔壁班的有个叫林碧霞的女生，你知道吗，她和他男朋友报同一所大学，平常她成绩比他好的，这次却落榜了，他男朋友却上了，而且他男朋友移情别恋爱上了文科班的一个女生，把她给抛弃了，她死得上吊还好被她妈发现救了回来；……”
陈小返心想，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爱情里摔得半死。他也想到了木子：唉，可怜的木子，你为林碧霞心碎，林碧霞为别人上吊。
“我们班的童灰灰被浙江大学录取、林凯凯被哈工大录取、谢梅梅被华南师范大学录取、周芳芳被青岛大学录取……你知道吗，小返，我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童灰灰一直暗恋着周芳芳！林凯凯暗恋着谢梅梅！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一点都不信，真的不信——你看童灰灰就像个学习机器，林凯凯也装得你清心寡欲——没想到两人都暗恋她们三年了！”
陈小返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感情方面的高手——他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可是他居然也从来没想过童灰灰暗恋周芳芳、林凯凯暗恋谢梅梅，连一点苗头都没发现过！他睁着疲惫的大眼睛盯着杨子路，问道：“然后呢，结果怎样？”
“虽然童灰灰是我们班状元，但周芳芳对他没感觉，把他给拒绝了。而谢梅梅……她好像没有拒绝林凯凯，她好像也对他有好感，两人越走越近……”
“哦。”
“班长黄微微考上了厦门的集美大学，谢武风被郑州的解放军信心工程学院录取了，李小文也是这所军校，……李二娟考上一所本省的本三。”
“那海海呢？”
“他被我们省的中医学院录取了。挺好的，他学医治病的梦想可以实现了。”
“那……那高乔和刘燕呢？”杨子路没提到刘燕，陈小返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知道刘燕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但没想到他们伤他这么深。
“她……她没考好，没和高乔考上同一所大学，不过……不过在同一座城市。也许，也许他们决定一直走下去吧……”
“哦……”
陈小返本来想继续问他们是哪一座城市，什么大学，但他止住了——他看到杨子路表情有些痛苦。
他们都沉默了，看着窗外的雨肆虐这个世界。
“雨打湿了我们的青春，/青春在痛苦挣扎。/等我记起要把它珍惜，/它却在我朦胧的泪眼中悄悄地死了……”
陈小返默念完这首有感而发做的诗就在恍惚中睡着了，司机突然打开车上的音乐，音乐里唱着：“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 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红尘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 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孤独眠的日子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 飞来飞去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脸 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 冰雪不语……”
